45 別無所求
第45章 別無所求
在方孝忠連續一周都沒來學校,張逐實在忍不住,又不敢貿然去他家,就去問了老師。他從班主任口中得知方孝忠感冒了,目前正在家裏養病,什麽時候能來還不知道。
這讓張逐很難受,如果沒有方孝忠在學校,他在學校的日子會變得扭曲痛苦。精神上的壓力,讓他跨入教室卻沒有看見方孝忠的瞬間,開始頭疼和耳鳴。他也對此十分懷疑。之前方孝忠發着燒都還堅持來,說是不來學校就見不到他,就只是一點感冒,他需要休息這麽久?
老師把方孝忠落下的作業拿給他,說看他們是朋友,讓幫忙送去給方孝忠。
出了辦公室,他擅自離開學校,一路跑去方家院子正對的那棟居民樓,爬上樓頂觀察他家的情況。沒有看到方孝忠,只看見他爺奶在前院分揀廢品。
既然他爺奶都在,他應該也在家。
張逐匆匆跑下樓,繞過大門時,和突然沖出來的大狼狗撞了個面對面。張逐瞥門裏的人,心想糟了。只要狗一叫,那對老夫婦一回頭,他就聽就別想見着人了。
一時間,他看着狗,狗看着他,兩廂靜止。正當他不知所措,狼狗突然咧嘴搖起了尾巴。張逐心裏一松,從門前一閃而過,下一秒狗子叫起來,是撒嬌的叫聲。
翻牆時張逐想起,之前也是翻進方家,狗子狂吠,方孝忠就抓着狗告訴它他是哥哥,沒想到這狗還真聽得進人話。
從後窗看進房間,人正躺在床上。張逐輕喊兩聲,沒有反應,他撿了塊小石頭丢過去,這才見方孝忠慢悠悠坐起來。
他壓着聲音問:“班主任說你感冒了,怎麽樣?”
聞聲扭頭,看見張逐正站在窗外,方孝忠吓一跳,下意識想躲開,又驚覺自己正在家裏,已經避無可避。
窗外張逐又追問:“你什麽時候來學校?”
方孝忠硬着頭皮來到窗前,心頭慌亂失措,不敢看張逐的臉,只急道:“你怎麽來了?我爺奶都在家,會被他們看見。”
“他們在前院。”張逐把作業從窗戶遞進去,又仔細瞧着他的臉,幾天沒見,鼓起的臉頰癟了下去,人瘦了一圈,“你病快好了沒?”
“我沒病,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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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病怎麽不去學校?”
方孝忠能夠聽見他爺奶的談話,那聲音就在牆角,一轉彎就能看見張逐,心裏更急得不行:“不想去,你別管,快走。”
“為什麽不想去?”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你不去,我怎麽辦?”
方孝忠大為惱火。本來這段時間他就被那沉重的事實翻來覆去折磨,痛苦得快要承受不住了。而“張逐”又正是這一切沉重中最沉重的那一個,是他親生父親傷害的所有人裏,他最不願意他受到傷害的那個。
此時張逐站在他面前,那如同猛浪般襲來的愧疚感簡直快要扼住他的口鼻。他無法接受他們是這樣的兄弟關系,更無法面對張逐。
無力承受的痛苦只讓他想逃避,方孝忠甚至開始後悔,為什麽當初他非要去招惹張逐,非要和他親近。他從不曾想過,等他理解自己身處的世界這天,他們曾經的親密會變成內疚的刀,深深刺穿他的胸膛。
他崩潰又絕望地:“張逐,我們不該一起玩,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張逐眉頭微微皺起,只有一點疑惑。
“……以後我們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你走。”
張逐臉上的疑惑沒有消失。他沒有說話,但也沒有挪步。
方孝忠失控的聲音傳到了前院,引來雷親婆的詢問:“小忠,你在和誰說話?”
他大喊着撒謊:“沒誰。”又轉頭厲聲催促:“快走!走!”
在雷親婆推開房門進來的瞬間,張逐的身影剛從圍牆躍過。雷親婆問方孝忠在和誰說話,他說一群麻雀來到窗臺上,他嫌鳥會拉屎,給轟走了。雷親婆趴在窗臺看了看,外面除了幾只鳥,什麽都沒有。
方孝忠躺回床上,眼淚馬上就順着眼角淌下來,心口抽痛如有實質,是他親手斷絕了和張逐關系。這鋪天蓋地的新鮮痛楚立馬就壓過了此前的痛苦。在張逐消失在圍牆的同時,他就後悔說出那樣的話。
可是說出的話不可收回,他連追出去挽留也做不到。張逐一直是個冷漠決絕的人,以往他們的關系全靠自己苦苦維系着。如今他說出這話,張逐一定立馬就會和他絕交。
他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和哥哥,這短短的時間裏,方孝忠的世界崩塌了兩次,而這一次,更加徹底。
眼淚流幹了,心也如同死灰,瞬間崩潰的痛苦緩慢退潮,把他一整個也腌成了苦澀的味道。在這苦澀之中,反而有了一種心死的平靜,這或許是最好的結果。
張逐看似知道很多,他其實未曾理解這中間真正的含義。如果有一天,張逐也跟此刻的他一樣,頓悟了他們真正的關系和立場,主動抛棄憎恨自己,方孝忠一定接受不了,他會難過得死掉。
他睜眼躺了一下午,晚飯雷親婆做了一桌菜,他也沒什麽胃口。頂着奶奶的責罵,他還是放了筷子,只在上床前,被逼着喝了一些中藥。
睡是睡不着,電視也不想看,無事可做,看見書桌上是下午張逐給他送來的作業。他原本成績不太好,也不愛寫作業,此時卻一反常态,坐到桌前,翻開了習題冊。每道大題後面,都有一個鉛筆寫下的數字。一看這數字,方孝忠又悲從中來,淚水濡濕了眼眶。
因為他總也寫不完家庭作業,張逐會先幫他把答案寫在旁邊,實在做不出來的時候,他還能亂編點步驟把作業給應付過去。
房間門又被推開,方孝忠趕緊擦眼睛。他只是想安安靜靜傷心一陣,奶奶卻總是突然出現。他不敢回頭讓人看見他的眼淚,只氣惱得大喊:“奶,我在做作業,你別來打擾我行不行?”
門扣咔噠一聲關上,奶奶也沒說話,情況不太對,方孝忠下意識回頭,嘴巴立馬被伸過來的手捂住。張逐在他耳邊悄聲:“別說話。”
腳步聲靠近,雷親婆問:“小忠,你喊我做啥?”
張逐貓兒似的一步竄進衣櫃,只是他比兩年前個頭大了不少,衣櫃已經擠不下。方孝忠手比腦子快,在他奶推門同時,一把将門反鎖了。
“沒啥,就是跟你說,我做作業,你別進來打擾我。”
雷親婆擰了兩下門把:“我不打擾你,你把門打開。”
“不,鎖着我才放心。我反鎖了,你也別用鑰匙開。”
“你這崽子花樣真是越來越多。”許是考慮到他還生病,雷親婆也只是隔着門說了他兩句,便走開了。
方孝忠把張逐從衣櫃裏拉出來,問他:“你怎麽進來的?”
“等你爺爺奶奶都不在客廳,我就進來了。”
“那你不是等了好久?”
“從下午等到現在。”
方孝忠一時不知道是喜悅還是痛苦,又或者二者兼有之,麻花一樣絞在他心間,既不能抹除他的羞愧和難過,也不能掩蓋失而複得的狂喜,兩種情緒越絞越緊,絞得他一張臉如同回光返照般地紅透了。他放開張逐,撇開眼睛:“不是都讓你走,你還來找我做什麽?”
“有件事,要說清楚。”張逐垂目看他,一雙眼睛澄澈清明,好像在他心裏從不會有任何糾結為難,“你可以不和我做朋友,我們絕交……”
看見張逐去而複返才死而複生的心,這瞬間又跌落懸崖,摔得粉碎。合着他費那麽大力氣偷摸到自己房間,就是為了和他絕交,方孝忠簡直連哭都哭不出來。
“……你說我們不是兄弟,這不行。”張逐難得這樣一本正經,“決定兄弟的是血緣,不是你 ,你說了不算。”
方孝忠眼睛緩慢長大:“……你是說,你還想和我繼續當兄弟嗎?”
張逐對他這沒有水準的問題沒什麽耐心:“啧,都說了是血緣,我想不想你也是弟弟。”
“那我喊你哥,你從來不答應?”
“……”張逐難得心虛地錯開眼。
方孝忠終于忍不住問:“你真的不介意?我爸對你媽媽……我們的媽媽,做了那麽壞的事。”他憂心又難受,低頭絞着手指,“你不恨他,不恨我嗎?”說到這兒,方孝忠僞裝的防線徹底崩潰了,他哽咽着吐露了最深的恐懼,“我怕你有天會恨我,會讨厭我……我最不想被你讨厭,哥……”
“嗯。”
方孝忠一愣,崩潰的情緒像水龍頭,被這一聲“嗯”,徹底收住了。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又喊了一句:“哥?”
“嗯。”張逐煩躁地開始脫衣服,跳上方孝忠的床,“你爺奶進屋了,我今晚出不去,在你床上睡一晚。”
方孝忠乖巧地點了點頭,立馬爬上床,裹挾着痛苦和甜蜜,伴随着各種複雜情緒,還是露出這麽多天的第一個笑容。
父輩的仇怨,他羞恥的出身,心頭沉重的負擔和愧疚……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張逐那聲簡單的回應裏消散了大半。
他枕着張逐的胳膊,和他面對面貼近,呼吸着他的呼吸,別的似乎都不那麽重要,最最重要的是,他有哥哥,他的哥哥願意接受他親近他,他就這一個願望,別的再無所求了。
經歷了過山車般起伏的情緒,方孝忠一沾枕頭就睡着了,張逐卻罕見地失了眠,因為方孝忠一睡着就鑽進了他懷裏,緊緊摟住他,這讓他渾身皮肉都繃得死緊,又不能把懷裏的人推開。
他不明白方孝忠對他說的那些話,更不懂他那種善變的情緒和前後矛盾的說辭。但方孝忠對他的需要太過強烈尖銳,以至于突破那厚厚隔膜,讓他隐約有感。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感受,這讓他很新奇。
他緩慢将手掌放到方孝忠後背,他能感覺到對方呼吸間的起伏,這種感受果真還是讓人毛骨悚然。要是往常,張逐肯定立即縮回了手,或許是夜晚的安穩寂靜給了他安全感,他試探着伸進了方孝忠的衣服裏。
皮膚和皮膚無礙相貼,黑夜裏的觸覺也更敏銳,他清晰地感知到對方心髒的跳動、動脈的起搏,甚至是血液的流動……一時間,張逐如遭雷擊,一向平靜的腦海裏驟然掀起猛浪,曾經無聊生活的片段一一閃現——他從水塘裏撈起一條小魚、一只貓跳上他膝頭、他雙手捧着無毛幼鳥……那些死寂的灰色畫面,也突然變得鮮活多彩起來,成了一幅他從未見過的景象。
張逐突然側身,抱住方孝忠,雙臂用力收緊,直到懷裏熟睡的孩子被他擠出一聲不快的哼唧。
一切又很快恢複黯淡,他放開他,累極了一般,長長籲出一口氣,黑暗裏緊緊盯住方孝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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