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離家出走
第52章 離家出走
被太陽炙烤半日的水泥路面蒸起騰騰熱氣,空氣變成無數扭動的彎曲,搏動着,像正被融化的生命。
烈日下,方孝忠在這無人的公路上狂奔,汗如雨下,頭發濕得像是被反複摁進水桶又撈出來。他張着嘴呼吸,急促得下一秒就要斷氣,喉嚨裏沽湧着血的味道。
一口氣跑了四五公裏,才跑回日化廠街,拐進那熟悉陰涼的窄巷,回了家。
除了門口的狼狗,家裏一個人也沒有。爺奶開車出去收廢品了,而他那毫不負責的爹,正在洪城某條背街深處的發廊裏逍遙快活。
狗子湊上來搖尾舔手,被方孝忠無情推開。他進屋舀了瓢涼水兜頭淋下,推了院子的自行車,又風一般地離開。
他去張逐家裏時,張逐正在吃泡面。
看見方孝忠滿頭大汗,表情嚴肅,他把手裏的泡面桶遞過去:“你吃飯沒?”
“你吃,我不餓。”他在張逐對面坐下,鄭重發出邀請,“哥,我們走吧。”
沒頭沒腦的一句,張逐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走哪兒去?”
“離開這裏。你之前跟我說的,你忘了?”
“沒忘。”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嗯。”張逐喝完最後一口面湯,站了起來,順其自然得像是他們早已經約好今天一起離開。事實上也沒有約,張逐還得問,“你想好要去哪裏了?”
“還沒,不過去哪兒都要先去南泉市。”
“那就先去南泉市。”張逐又問,“你有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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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忠掏出兜裏所有的錢,只有三百多元,其中大頭還是上次賣手表的錢。其實家裏給的零花錢不少,但他要接濟張逐,還時不時被田興旺壓榨,打開存錢罐就只有這些。
這時他又為難起來了:“有點少,是不是不夠?”
張逐拿過錢揣自己兜裏:“車費夠了,到南泉再想辦法。”
說定計劃,方孝忠就回家收拾行李,也讓張逐收拾,一會兒再碰頭。知道沒法帶太多東西,他只快速拿了幾件換洗衣服,還好夏天的衣物不占空間。再來找張逐,看他在樓下等他,雙手揣兜,只搭了一件薄外套在肩上。
“你不拿點行李?我們不會再回來了。”
“沒什麽要拿的,走吧。”
方孝忠右腳搭在翹起來的腳蹬,再用力踩下。車轱辘轉動的的同一時刻,張逐默契地按住後座跳上去,收起兩條長腿,踩在車軸中間凸出的鐵栓上,動作一氣呵成。
同樣是汗如雨下,方孝忠卻不覺得累,更加賣力地踩着車。到了洪城,他沒有直奔汽車站,而是先去找了向桃。
在家吹着空調午睡的向桃一開門,瞅見他這倆被曬成了紅蝦,吓了一跳,趕緊把人請到家裏涼快,方孝忠卻說不用,他只提一個要求:“五百,我這自行車也賣給你。”
“啥?”
張逐解釋:“我們需要錢。上次他就說自行車賣你,你那時沒錢,這會兒有了吧?”
向桃很無語:“你看我這麽像冤大頭麽?”
方孝忠退一步:“你上次說有認識的人想買自行車。”
“你不是又不賣了?”
“我現在賣,他還買嗎?”
向桃回屋打了個電話,說他那朋友還買,但現在他只剩兩百多塊,問方孝忠賣不賣。
方孝忠一咬牙,反正以後也用不上了,眼前更需要錢:“賣。”
一行人去跟“買家”碰頭,自行車坐不下三個人,打車又擱不下自行車,向桃被迫跟他們一起曬太陽,一路不停罵娘。罵了一陣,終于想起來問:“怎麽突然這麽需要錢?”
“我們打算離開這地方。”方孝忠說。
“離開?去哪兒?”
張逐解釋:“離家出走。”
方孝忠補充:“不回來了。”
向桃:“……”
“你倆沒瘋吧?”他看看兩人,一個一如既往神情冷漠,一個滿臉苦大仇深,“誰的主意啊?”
“我的。”
“怎麽,跟家裏吵架了?”
方孝忠搖頭:“就是不想再呆這種地方,叢林法則,弱肉強食,人活得跟蝼蟻一樣。”
向桃一怔,好像他第一次認識方孝忠,頭一次見這小子這種神情,更想不到他說出這種高深莫測的話。
“就算你要走,你幹嘛把張逐帶走,那不是沒人給我寫作業……不是,他能考上一中,以後還能念大學啊。”他又問張逐,“你就這麽跟他走了,學也不上了?”
倆人都理所應當看向他,仿佛他問了一句廢話。
“……”向桃實在是無語,“以前只覺得張逐神經兮兮的,現在看來,你哥倆都挺神。”
自行車最後以二百五十元成交。
日頭西斜,哥倆揣着所有家當,直奔長途汽車站。趕在天黑之前,買了去南泉市最後一班車的汽車票。
車子開出去沒多久,傍晚的涼風一吹,張逐就歪歪倒倒打起了瞌睡。方孝忠跑了一天,也身乏心累,但精神亢奮,沒有一絲困意。他坐直後背,才能把張逐如雞啄米一樣往前點的腦袋按在肩上放穩。
洪城很快被抛到身後,窗外全是陌生景象。張逐個高,方孝忠硬挺着才能撐住他,腰和肩很快就開始發酸,心裏卻有一種未曾有過的輕松。
去他媽的田興旺!
去他媽的方守金!
去他媽的補課費!
終于可以擺脫了,他那狗屎一樣糟心的生活!
他那親爹既不稱職,也完全不在乎他,連送他去補習班這種小事都不願意做,結果就是他碰到田興旺這幫壞蛋,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補課費被搶走。
這不是一筆小錢,也不是方孝忠能夠獨自承擔的損失,他不敢回家告訴奶奶,知道就算告訴了也沒有用。他奶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老太婆,她能怎麽辦呢,能做的就是把自個孫子抓過來打一頓,罵幾天,說他是個慫蛋,連自個錢都護不住。
他是護不住,也沒人會幫他。過去強奸犯還只是一個貼在他身上的符號,如今這個符號已然成為真人。他爸回來了,明面上不說,方孝忠卻知道街上的人一定會用更加輕蔑、貶斥、不屑和憎惡的态度看待他。
那些他都可以裝作不在乎,繼續把腦袋埋起來當鴕鳥。唯獨補課也泡湯了,就算奶奶最後原諒了他,也斷然不會再給他掏錢。如果不補習,他就考不上高中。無論張逐因為他考不上而一起辍學,還是撇開他獨自去念書,這兩種結果他都無法接受。
方孝忠偏頭看了一眼枕在肩上的人,手指輕輕刮過他粗黑的眉毛和瘦削的臉頰,也許這才是他們最好的出路。
他把唯一割舍不下的哥哥也一并帶走了,以後再沒有人會阻止他們在一起,從今往後他們可以光明正大當兄弟,他甚至可以把名字改成張孝忠。再也沒有人奇怪他們是親兄弟卻姓氏不同,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過去,他們永遠都不會分開。
只是想到爺爺奶奶,他心頭還有些愧疚。奶奶經常罵他,氣不過也會給他幾下,但他心裏很清楚,爺奶是真正關心他的人。等過段時間吧,穩定下來,再給他們打電話。
汽車晃晃悠悠駛到南泉汽車站,天已經全黑了。
站在夜晚的露天車站,眼見周圍炫目的霓虹和拔地而起的高樓,還有密集的人群和車流,方孝忠被一種巨大的陌生感沖擊,心頭有些發憷,而張逐則被着吵鬧的情景攪得心緒煩亂,擡腳就要踏入陌生的夜色中。
方孝忠一把抓住他,指了指街對面的花園:“我們先去那邊。”
花園裏人少了許多,涼椅和花壇邊上都是一些枕着大包或坐或睡的旅人。方孝忠把張逐安置在一張空椅上,又返回對面的檔口,打包了兩碗面條。
吃飽喝足,兩人無所事事在公園坐了一陣,待剛到一個新地方的戒備卸下,方孝忠就興致勃勃提議說去逛逛。
他倆以車站對面的小公園為圓心,将前後左右幾個方向的道路都探索了一遍,沒有走太遠,像兩只謹慎的半大小貓——把落腳的地方當作據點,充滿了好奇,卻又不敢離開熟悉的地盤。
直到夜晚深了,碰上執勤的警察。警察看這倆半大孩子,立馬起了警覺,攔住盤問他們一番。方孝忠撒了一堆謊,才說服警察他倆只是在等早班車,沒幹壞事。這次兩人回到公園,便不敢再亂逛。
他們坐在長椅上,方孝忠枕着背包,張逐枕着他。看別人都在睡覺,他倆這樣互相依靠着,也漸漸有了困意。
張逐問:“明天,我們去哪兒?”
方孝忠也是第一次來南泉,這裏有些什麽并不清楚。只能想到五一假期向桃才來過南泉,他去游樂園玩了,給張逐和他都帶了禮品。
方孝忠當時問他好不好玩來着,向桃卻說“沒意思,小孩玩的”。
不管這話是否出自真心,方孝忠都感到一絲自卑。小時候常有班上的孩子被父母帶去游樂園,購物拍照,帶回一些小玩意兒炫耀,得到一些豔羨的目光。
這對于當時沒有父母、沒有朋友、也沒有地位的方孝忠,游樂場仿佛成了“聖地”。他做夢都想去一次,以為這樣他也能被同學圍着,融入大家,交到朋友。
現在他自然不會再有那種誤會,也沒了幼時迫切的渴望。但一想到張逐就算有父親,張廣耀也絕對不會帶他去游樂園,心頭就有點酸。
因為一些原因,他們都沒法擁有一個正常快樂的童年,但從現在開始,他們已經逃離了那個地方,他們可以給自己快樂了。
“哥,明天我們先去游樂園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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