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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摸不透姬恂的脾性,來回思索終于艱難做出取舍:“王爺恕罪,方才情急之下失言了——那就辛苦王爺将賞賜收入府中庫房吧。”

說出這話楚召淮心都在滴血。

今年當真時運不濟,先是一百二十臺嫁妝虛了一半,如今姑母賞賜也得拱手相讓,都說破財能消災,這麽多財沒了,那他原本得遭多大的災。

正暗暗傷神着,耳畔好像有一聲悶笑。

楚召淮迷茫擡頭。

姬恂還在跷着他的瘸腿,金紋寬袖垂曳着堆在手肘,指腹慢悠悠托着一顆碩大的紫色珍珠,像是在看成色,并沒笑他。

楚召淮收回視線,蹭了下臉,心中嘀咕。

難道幻聽了?

姬恂将珍珠扔回承盤上:“既是貴妃賞賜,王妃還是自己收着比較妥當。”

楚召淮眼睛倏地亮了,整個人瞬間春暖花開。

他努力抑制上揚的唇角,矜持道:“王爺都這麽說了,我便不推辭了。”

姬恂撐着臉側笑着注視楚召淮,似乎覺得他一見錢眼睛就變成銅錢的樣子很有趣。

不過仔細一瞧:“王妃的臉怎麽了?”

楚召淮還在喜滋滋,聞言疑惑地伸手摸了摸臉。

從晨起他就隐約覺得臉上發癢,本以為是不習慣抹粉,現在姬恂一說他後知後覺頰面的刺痛,好像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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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召淮心裏一咯噔。

離回門還有兩日,不能現在就暴露。

“許、許是水粉糊太久,有些起疹,等會洗掉就好,沒什麽大礙。”

姬恂笑了聲,竟然也沒追問:“原來如此。”

楚召淮悄悄松了口氣。

這時,侍女魚貫而入,開始布早膳。

璟王府昨夜送來的是冷食,天寒地凍再精細的菜樣被凍得湯汁凝結,瞧着不怎麽有食欲,楚召淮本做好早膳也要啃油拌冰碴子的準備,落座後直接愣了。

滿桌蒸騰熱氣,香味撲鼻,竟有一半是熱食。

楚召淮疑惑極了。

不是說璟王府常年皆是冷食嗎?

璟王……總不至于是為了自己才破例的吧?

楚召淮很有自知之明,甩了甩腦袋散去這個自戀想法,穩住神情拿起筷子。

……只是在用膳時還是沒忍住偷偷觀察了下。

姬恂大病未愈,好似沒多少食欲,一頓飯不是在吃冷食就是在喝冷酒,冒着熱氣的粥和熱湯半點沒碰。

好像的确是特意準備的。

楚召淮喝了口粥,陷入沉思。

傳聞姬恂很難相處,性格陰晴不定還好殺人。

不過仔細一想,昨夜姬恂一杖将人捅個對穿的場景雖然可怖,可那是在生死一線間,若刺客不殺,那他倆就得串一串殉情去。

這樣算來,姬恂還算救了自己一命。

楚召淮沒忍住,又偷偷摸摸看向姬恂。

姬恂漫不經心喝着冷酒,垂着眼看着膝上的兩張帖子,霧氣蒸騰将他淩厲的眉眼氤氲得溫潤幾分,乍一看好似書中雍容華貴飽讀詩書的貴公子。

既不瘋,也不帶煞。

楚召淮一直緊繃的情緒沒來由松懈了些。

除去新婚夜拿鸠首杖捅人外,姬恂好像也就有時候嘴刻薄些、愛吓人,相處下來并沒有傳聞中那麽可怕。

楚召淮隐約有了猜想。

十有八九那些殺人如麻的傳聞是京城人故意放出的虛假消息,目的便是落井下石,想破壞璟王戰神的好名聲。

京城的人心還挺髒。

回想起年幼時被楚召江空口白牙污蔑的事,楚召淮知曉百口莫辯是何滋味。

吃了幾口,看姬恂只喝酒許久沒碰菜,楚召淮壯着膽子想試探一下,拿起旁邊侍女布菜的筷子夾了塊魚肉放在姬恂面前的碗碟中。

“王爺嘗嘗這個。”

姬恂手微微頓住。

身後候着的殷重山眼神一凜,手緩緩握在後腰處的刀柄上,殺意畢現。

前堂一陣詭異的死寂。

楚召淮并未發現氣氛不對,還在心中嫌棄這好好的魚做出來怎麽齁鹹,還是臨安的醋魚比較合他胃口。

姬恂注視着楚召淮,眼瞳收縮又擴散,像是只伺機而動的獸,偏偏神色沒太大變化,甚至算得上溫和地笑了:“好。”

說罷,竟然拿起筷子夾起來吃了一口。

殷重山無聲吸了口氣,感覺自己好像還沒睡醒。

就、就這麽吃了?

璟王年過二十六還未成婚,這些年京中不少人都送過美人娈童前來試探,曾有個大膽的美人擅作主張頂替侍女的位置為王爺布菜。

那晚璟王府血流成河,那幾人的頭顱也被裝入箱裏,直接搬去送人的府中,驚得滿朝上下參璟王的折子一道道往上遞,聖上無奈罰了半年俸祿才了結。

此後只要有人敢往府裏塞人,皆被斬了頭顱原路送回。

久而久之,再也沒人敢明面送人。

殷重山不着痕跡哆嗦了下,隐晦地看向楚召淮。

這人不簡單,定有過人之處。

不簡單的楚召淮還在懷念醋魚。

見姬恂不排斥他布菜,還脾氣很好地笑了,他越發覺得傳言不真。

這頓飯吃得風平浪靜——主要是楚召淮平靜,在一旁的殷重山心中都要驚濤駭浪了,手中的刀握了半天愣是沒敢出鞘。

楚召淮用完膳,規規矩矩和姬恂告辭,尋了個“洗臉”的由頭沖回寝房。

等洗完臉後臨鏡一照,楚召淮又被吓住了。

水粉糊得太久太多,常年帶着病色的蒼白臉上已浮現淡色紅疹,一路蔓延至脖頸,像是發了急症。

楚召淮強忍住抓癢的手,為自己探了探脈。

哦,還好不是水粉的問題。

只是中毒。

楚召淮安心了。

臨安白氏杏林世家枝繁葉茂,楚召淮光舅舅就有五個,他自幼跟随外祖父長大,雖說血脈相連可終歸算是寄人籬下。

況且楚荊一直沒打算将楚召淮接回京城,白家五房有四房都忌憚他分白家家産,一大家子勾心鬥角,不是鬥這個就是鬥那個,連帶着待他并不怎麽好,打小生病中毒是常有的事,早就習慣了。

楚召淮在随身攜帶的小包袱中找了顆藥丸塞到嘴裏,嚼吧嚼吧吞了。

這事兒好像有些蹊跷。

好端端的怎麽會中毒,莫非是昨晚的毒香?

癢疼止住後,楚召淮從矮櫃中取出之前行醫出門障塵用的眼紗,黑色绡紗四四方方遮擋住整張臉,只有眼部偏深可視物,甚為方便。

這臉一時半會好不了,正好有借口遮掩面容。

剛系好,寝房之外有人喚道:“王妃。”

來人是王府管家,瞧着上了年紀,眉眼溫和,他手中捧着一封燙金的禮單邁步進了前堂,剛要說話就見楚召淮臉上的眼紗。

“王妃這是……”

“無礙。”眼紗之下只能隐約瞧見楚召淮的脖頸,“怎麽了?”

管家收回視線:“這是剛拟好的回門禮單,請王妃過目。”

楚召淮接過,瞥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禮單,回想起自己那空了一半的嫁妝箱子,火蹭蹭蹭往腦袋上頂。

璟王府的銀子是從天上飄下來的嗎,只是回個門竟要帶如此多的禮?

有錢就可以這般揮霍?

敗家子。

楚召淮謹慎地問道:“這禮單王爺可曾瞧過了?”

“不曾,王爺用完膳便出府了。”

“那還是先等王爺回來後再讓他定奪吧。”楚召淮将禮單收起,把問題推了回去。

姬恂和楚荊向來不合,更何況被胡亂塞了個男王妃,恐怕回門那日姬恂帶一兜子陰陽怪氣過去已算禮重。

管家猶豫半天,見楚召淮根本不想管,只好捧着禮單退了下去。

***

擔憂姬恂忙完後回來又記起“圓房”這茬,楚召淮做足心理準備,可嚴陣以待足足兩日,姬恂竟然一直沒回府。

終于熬到歸寧那日,他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不知是不是之前受驚的後症,楚召淮吃了藥也仍覺得身子疲乏沉重,一睡睡七八個時辰,晨起坐在榻上懵懵地發呆。

管家過來敲門:“王妃,您醒了嗎?”

楚召淮打了個哈欠,困得眼睛睜不開,不過腦子的含糊應道:“我醒啦,已經在穿鞋了。”

管家:“王爺讓人來提醒王妃,時辰到了。”

楚召淮:“好的哦。”

時辰到了就到了呗,還提醒……

不是,什麽時辰?

好似漿糊的腦海突然靈光一閃,楚召淮瞬間清醒,從床上一蹦而起。

回門的時辰!

管家侯在寝房外畢恭畢敬地道:“王爺體貼,說王妃還可以再睡個回籠覺,他在馬車上等候半日便好。”

楚召淮:“……”

姬恂等他?

這還了得?!

楚召淮連滾帶爬下了床,胡亂洗漱穿衣,不到半炷香就一路小跑着沖出府門。

可還未喘勻氣就被場面吓了一跳。

楚召淮在外祖家見過姨母回門,知曉高嫁回門排場必定極大,吹吹打打人聲鼎沸,整條街都能熱鬧一天。

可和璟王府這陣仗一比,簡直不能看。

璟王久經沙場,府中護衛皆是刀山火海闖出來的精銳,身着輕甲腰佩長刀,列隊整齊侯在府外,将寬闊長街擠得滿滿當當,殺氣騰騰。

瞧着不太像是回門,更像是出征砍人。

護衛最中央擁着一座親王規格的象辂,天寒地凍兩側懸挂繡着龍紋的帷幔,懸挂的佩飾楚召淮一個都認不得,只知道把他賣了也買不起一個。

這是楚召淮頭一回見識到何為天潢貴胄的富貴無極。

殷重山在馬車邊守着,看到楚召淮颔首行了一禮。

楚召淮咳了聲,艱難将視線從垂帶上的金墜上撕下來,正要踩着馬凳上去,餘光一掃就見府中侍衛正擡着三個大箱子往車上搬。

楚召淮一愣,眉頭緊緊蹙起。

姬恂的聲音慢悠悠從車內傳來,帶着獨屬璟王爺那溫文爾雅的刻薄:“王妃要不回府用個午膳再去?本王雖然日理萬機,但等一等也不礙事。”

楚召淮忙收回視線鑽進馬車內。

親王規格出行的馬車,楚召淮本以為外面已是富貴至極點,可到車裏才知道自己震驚得過于早了。

車內寬敞堪比半個寝房,四處皆以金銀玉器布置,滿車奢侈的光芒讓楚召淮硬生生僵了幾息,半晌才回神。

姬恂一襲素色玄衣閉着眸靠在那,光從帷幔傾灑,落在帶着困倦之色的眉眼處。

楚召淮尴尬地道:“王爺久等了。”

姬恂眼睛也不睜,語調懶懶的:“王妃的臉還沒好嗎?”

楚召淮坐得離他遠遠的,悄悄把下巴的绡紗往領口塞了塞,故作鎮定道:“前幾日出的疹子還未消,王爺見笑了。”

姬恂“嗯”了聲,好像從始至終對他的臉都沒什麽興趣,沒多問半句。

楚召淮悄無聲息松了口氣。

馬車外還在搬小箱的回門禮,楚召淮掀開帷幔往外看,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許是安逸給了楚召淮錯覺,和姬恂相處也不像前幾日那般嚴陣以待戰戰兢兢,還主動問了。

“王爺,後面那車是回門禮嗎?”

姬恂睜開眼,一縷光直落入右眼,折射出的眸光黑而沉。

他笑起來,語調溫柔極了:“王妃不是嫌管家選的禮太薄嗎,本王便親自備了厚禮,必定讓岳父滿意。”

楚召淮:“……”

楚召淮貪財,也見不得別人這般揮霍錢,差點氣得掐自己人中。

誰說璟王爺“賽瘋狗”“鬼見愁”的?

明明就是個人傻錢多的冤大頭,上趕着給人送錢。

外面那些傳言果真是假的。

三大箱厚禮,按照昨日禮單算,最低也得上萬兩。

虧死了。

楚召淮憋得夠嗆,靠在車璧上不吭聲。

算了,反正不是自己的錢。

馬車緩緩而行,侍衛列隊整齊劃一朝着鎮遠侯府而去。

三大箱回門禮随着車身微微搖晃,縫隙中緩緩瘆出一縷猙獰烏黑的血痕,滴落地面轉瞬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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