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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隐約有意識後, 楚召淮最先感知到的是鋪天蓋地的冷。
好像處在冰窖中,手腳都沒了知覺。
那迷藥的勁兒還未完全過,楚召淮半睜着渙散的雙眸, 泥土的氣息彌漫鼻息, 身上大氅已沒了,只着單薄的衣衫躺在冰冷的地上。
“娘,”他本能地喊, “小水冷……”
楚召淮不知是不是被藥迷昏了腦子, 茫然地想:再冷就要成冰了。
想到這兒, 楚小冰肩膀一抖, 突然就樂不可支, 悶悶笑了出來。
把自己逗得樂了一會後,迷藥勁兒稍微退了些,眼前也不再一陣漆黑, 隐約可見這似乎是處柴房。
楚召淮蓄了點力氣,掙紮着想要坐起來。
可手一動就聽到叮叮當當的動靜, 垂眼一瞧, 本就纖瘦的腕上扣着冰冷的鎖鏈, 另一頭鎖在柱子上,嚴絲合縫。
江南追殺他的那夥人每次下手必定是沖着要他的命來的,這次結結實實落在他們手中,小命不保。
袖中的毒粉和治心疾的藥也被搜走,半點沒留。
這下真沒活路了。
楚召淮恹恹躺了回去, 不掙紮了。
其實也挺好, 他本就該有此劫, 如今應當算是順應天意。
就在這時,緊閉的柴房門外傳來有人說話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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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召淮立刻閉上眼睛, 裝作昏睡的模樣。
“那藥能讓成年男人昏睡個兩三日,這才剛入夜,你操心什麽?”
“璟王府護衛瞧見他被擄,定會告知璟王,如今守株待兔即可,白芨已沒了用處,早些滅口,省得夜長夢多。”
“等人來了也不遲。”
“你怎麽回事,為何三番四次阻我?”
那人吊兒郎當道:“那種一等一的長相,現在就殺了未免太可惜,再說那可是璟王妃,想必床上功夫了得,否則怎麽會将璟王那瘋狗迷得心甘情願入陷阱?”
“你……”另一人語調中全是嫌惡,“就算再漂亮也是個男人,你竟有這種癖好?”
那人無所謂道:“美人誰不愛?只要榻上有風情,沒看煞神也難抗拒嗎?”
楚召淮:“……”
唔,再掙紮掙紮也不是不行。
外面的人狠狠罵了那色胚一頓,随後便沒了說話的動靜,只有腳步聲緩緩響在周圍,似乎是在巡邏。
眼紗不知掉去何處了,楚召淮滿臉泥污,被凍得面色青白,手腳忍不住打着顫,額頭已逐漸感覺到滾燙混沌。
好像發燒了。
楚召淮來不及去管這種小事,急促地呼出一口純白的霧氣,垂着眼去擺弄手腕的鐐铐。
這铐鎖得極緊,用力一抽便卡在拇指指骨上,根本無法掙脫。
外面風雪大作,寒風從柴房細縫中呼呼吹進來,帶來忍不住的冷意,以及一股濃烈的火藥味。
柴房,火油。
這些人根本沒想活着放走楚召淮。
楚召淮嘴唇慘白,哆嗦着手摩挲着手指。
與其在這裏被活生生燒死,不如狠狠心為自己博一條活路。
楚召淮深深吸了口氣。
昏暗中,只聽得兩道悶悶的聲響,似乎是折斷了什麽,鎖鏈嘩啦啦作響,随後哐地一聲砸落在地。
楚召淮叼着衣襟死死咬着,冷汗直流。
拇指和小指的指骨被他硬生生折斷,卻半聲沒吭。
從鎖鏈中脫身的功夫,外面的人已澆完了火油,燭火也已撤開,只能從窗戶的縫隙瞧見一絲絲光芒。
楚召淮踉跄着起身,另一只手上的鎖鏈來不及解開,只能胡亂纏在腕上,緩慢走到窗邊推了推。
好在,窗戶并未封死。
外面那兩人還在說話,聲音若隐若現,并不在後窗。
終于,外面的火焰一晃,偌大房子騰地燒了起來。
借着火焰灼燒的聲音,楚召淮用纏着鎖鏈的手撞開後窗,在火焰席卷進屋前奮力翻身而出,看也不看便朝着昏暗中飛快逃去。
高燒幾乎将他燒得頭腦混沌,勉強将手指的疼痛麻痹過去。
楚召淮踉踉跄跄在黑暗中摸索着逃走,好一會才渾渾噩噩意識到此處竟然是在山上。
山上地勢錯綜複雜,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加上雪天路滑,若一不留神踩空,想必脖子都能摔斷八百個回合。
天似乎要破曉了。
楚召淮意識朦胧幾乎只靠着本能慢慢摸索着行走,半刻鐘不到跌到五六次,小腿甚至被山石劃出一道猙獰的血痕。
許是被摔懵了,楚召淮伏在地上半晌沒爬起來,茫然地想。
“我要去哪兒?”
要回家嗎?
回侯府,還是回臨安?
哪裏是他的歸處?
楚召淮幾乎被山上的寒風吹得凍僵了,遲鈍地翻身望着即将破曉的天,呆呆地胡思亂想,甚至開始覺得熱。
火在燒他。
視線所及之處,似乎有火把緩緩出現,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
男人俯下身看着他,勾唇露出個笑:“白神醫對自己可真狠,這手指這樣漂亮竟然忍心折斷。”
是要殺他的人。
楚召淮瞳仁倏地擴散,本能察覺到危險,奮力推開他。
還在流血的腿拼命掙着将雪踹得堆積一層層,烏紫的手攥着男人的衣襟往外推,另一只被鎖鏈困住的手無法擡起,只能微弱地深深陷入雪中。
男人就看着他在雪地裏微弱地掙紮,像是在欣賞落入蛛網的漂亮蝴蝶在翩然而舞。
他饒有興致地湊上前,正要說什麽,突然聽到一陣鎖鏈叮當碰撞聲。
“唔——!”
楚召淮不知哪來的力氣,瞳孔微縮的剎那,倏地起身将左手的鎖鏈死死纏住男人的脖頸。
像是已經感覺不到疼,指節烏紫扭曲的右手狠狠抓着鎖鏈一頭死也不松手,他渾身滾燙,許是燒懵了,面頰通紅地悶悶笑起來,胡言亂語。
“……好熱鬧啊。”
瀕死之人的力氣極大,男人被勒住下颌甚至無法喘氣,脖頸青筋直接暴起。
他是個練武之人,本不想太過粗暴将這只蝴蝶折斷翅膀,可即将被勒斷脖頸的生死關頭也顧不得這麽多,反手握住楚召淮的手腕狠狠一捏。
楚召淮渾身一抖,手踉跄着垂了下去。
男人趁機會掙脫鎖鏈,捂着脖頸喘息着瞪着他。
在江南被毫不留情灑了滿臉毒粉時就該知曉,這人瞧着溫順,內裏許是個瘋的。
夜長夢多,還是盡快滅口才是。
男人從腰間拿出匕首,色欲被逼褪去後,眼中閃現漠然的戾氣。
楚召淮眼瞳失神,呆呆注視着虛空。
哪怕瞧見明晃晃的匕首也已沒力氣再反抗。
小腿的血緩緩滴落,迸發在雪地中宛如破土的春日繁花,疼痛和冷意席卷發懵的腦子,楚召淮恍惚中好像墜入深沉的夢中。
就這樣沉淪着永遠睡去,也是幸事一件。
突然。
“咻”。
一支箭破空而來,準确無誤射入男人的脖頸。
血瞬間飛濺,落了楚召淮滿臉。
破曉,光芒從天邊傾瀉。
楚召淮茫然地仰頭看去,視線朦胧中瞧見不遠處一人翻身下馬,逆着光朝他走來。
在瞧見那人面容的剎那,楚召淮努力支撐最後一絲清明的意識像是尋找到了可靠的港灣,終于支撐不住,任由自己徹底陷入沉睡。
***
寒風呼嘯,大雪漫天。
殷重山打馬而來,匆匆禀報:“南暇林山匪被悉數制服,城防營聽聞消息,已至山腳下。”
南暇林的山匪窩被焚燒了一半,姬恂手握着鸠首杖慢悠悠地将那山大王座椅的虎皮一挑,下方竟是用金磚摞起的。
姬恂漫不經心看着金磚:“領兵的是誰?”
“禁軍統領,姓林。”
姬恂想了想:“年過五旬,被本王罵過老不死的?”
殷重山道:“那是前任禁軍統領,已被王爺金口罵上西天,如今已換了新人。”
姬恂“哦”了聲:“攔在山下。”
“是。”
殷重山剛走,又一親衛匆匆而來。
“王爺,王妃……怕是不好了。”
姬恂眉頭微不可查蹙了下,擡步走向隔壁的寝房。
山匪倒是會享受,在山間做打家劫舍把腦袋別在腰帶上的事兒,竟然還将寝房布置得好似官宦人家,附庸風雅。
炭盆燒得正旺。
姬恂進來被熱氣熏了下,眉頭皺得更緊,但還是勉強忍着上前坐在床沿,撩開床幔。
楚召淮被凍了半夜,方才即将上西天時覺得熱,如今在溫室緩了過來,體內寒意泛上來,冷得渾身發抖。
親衛中有人略懂醫術,跪在床榻邊道:“王妃身子本就虛弱,如今遭了一通驚吓和寒風,脈象虛浮,若身體暖不起來,怕是難熬。”
姬恂當機立斷:“回京請太醫。”
親衛忙阻止:“……王妃更受不得颠簸折騰。”
姬恂額間已被熱氣蒸得出了汗,蹙眉看着塌間蜷縮在枕間瑟瑟發抖的人,好一會他終于淡淡道:“那就治,治不好……”
親衛一哆嗦,一頭磕了下去。
姬恂道:“……也是他自己的命數。”
親衛松了口氣。
姬恂不再看他,剛要起身走,一只手倏地抓住他的衣袖。
那力道微弱,輕輕一掙就能甩開。
姬恂垂眼看他。
少年遭了無妄之災,單薄身體蜷縮成一團,哪怕再熱的炭盆再厚的被子也無法驅除他的冷,嘴唇蒼白哆嗦着,半晌才發出一個音。
又在叫娘親。
姬恂看他,只覺得愚蠢而無用,多大的人還……
楚召淮喃喃道:“王爺。”
姬恂一怔。
親衛正等着王爺離開,但左等右等,姬恂仍然坐在那,不光不走甚至伸手碰了下王妃的額頭,像是在探熱。
親衛一愣。
姬恂又摸了摸楚召淮的掌心,冰涼一片。
兩指好像也斷了。
姬恂眸光沒什麽波動,問道:“要如何為他驅寒?”
親衛呼吸一頓,掩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謹慎地道:“炭盆多些,再靠得近點,或許能……”
姬恂“嗯”了聲,慢條斯理道:“把他架在火盆上烤豈不是更快?”
親衛:“……”
親衛戰戰兢兢,又是一個頭磕下去。
姬恂也沒為難他這個半吊子醫術,淡淡吩咐:“出去候着吧。”
親衛趕緊行禮溜了。
在掩上門之前,他神使鬼差往後掃了一眼。
璟王爺坐在床沿,眉眼冷淡,動作卻輕柔地将蜷縮一團的少年攬在懷中。
男人的懷抱并非炭盆那樣有将人烤幹的不适感,反而如春日暖風,溫暖熱意緩緩往體內滲。
一直痛苦掙紮的王妃終于不再亂動,恹恹地環抱住璟王的腰身,蜷在他懷裏安分了下來。
親衛猛地一哆嗦,不敢再看,同手同腳地出去了。
姬恂不喜歡熱。
少年人還未徹底長開的身量纖瘦,寒意驅散後依然本能地抱着他往懷裏貼。
璟王衣衫單薄,敏銳地察覺到楚召淮的所有舉止。
體溫從冷變得溫熱、因不适而在他脖頸處輕輕磨蹭、連呼吸噴灑在皮膚上也無法躲開……
姬恂額間汗水緩緩滑落,察覺少年呼吸已均勻,手慢慢掐住楚召淮的下巴,居高臨下注視着他這張臉。
楚召淮臉上還帶着未擦幹的髒污和血痕,仍然能瞧出這張臉的五官輪廓——方才那親衛來探脈時險些看直了眼。
可美與醜對姬恂而言沒有分別,再美的人他轉頭便能忘。
這樣的楚召淮對他而言,和戴着眼紗時沒什麽兩樣。
姬恂淡淡道: “蹭夠了?”
楚召淮還在昏睡中,自然不會回答他,反而又湊上前在他胸口蹭了蹭。
姬恂:“……”
要不殺了吧。
姬恂冷冷地想。
愚蠢,嬌氣,貪財,于大局無用。
這種人他殺過太多,不在乎再多一個。
楚召淮又蹭了一下。
姬恂眼神更冷了。
這時,門外有親衛來請示:“王爺,這些金磚要如何處理,留給禁軍嗎?”
姬恂沉默許久,微微吐出一口氣,伸手将楚召淮身上散落的錦被攏了攏,道:“裝箱搬回王府。”
“是。”
***
楚召淮做了個噩夢。
年幼時,侯府随聖駕前去獵場伴駕。
寒冬臘月,他被楚召江哄騙出了營帳,誤入獵場被雪狼撕咬。
那狼身形高大,目露兇光死死咬住他的腿,楚召淮頭腦空白,被吓到無聲,掙紮着手陷在雪中往前爬,連一聲呼救都無法發出。
楚召江就在不遠處居高臨下看着,見他這副蠢樣子,小臉上露出個快意的笑。
當時楚召淮才剛七歲,無聲哭着滿臉是淚,疼痛席卷腦海,幾乎以為自己會葬身狼腹。
直到一支箭破開雪,淩厲穿透雪狼的頭,死死釘在雪地上。
血染了滿地。
楚召淮滿臉淚痕幾乎被寒風凍上,視線模糊只瞧見個紮着高馬尾的少年站在那,張口好像說了句什麽。
楚召淮呆呆睜大雙眼,想要在夢中瞧清那人的臉。
可眼前卻越來越黑,直到昏暗吞沒大雪。
視線再次恢複,他爹那張年輕的臉出現在眼前,卻是嫌惡看着他:“你貪玩跑出去被狼咬,卻還要推到你弟弟身上?!我怎麽會有你這樣謊話連篇的兒子?”
楚召淮呆呆地搖頭,滿臉淚痕地道:“我……我沒貪玩。”
“還敢頂嘴?!”楚荊厲聲道,“你弟弟這樣小的年紀,在獵場還獵到一只雪狼,頗受魏将軍賞識,已準備收他為徒。你可倒好,侯門之後竟然差點被狼吃了,真是丢了整個侯府的臉面!”
楚召淮茫然極了,昏暗緩緩合攏将他圍在中間。
只有微弱的聲音傳來。
我沒有。
是楚召江說爹找他,他才乖乖跟去的。
即使在夢中,鋪天蓋地的委屈也揮之不去。
楚召淮記憶中所有的寄人籬下、受人厭惡排斥的場景接連不斷地盤桓眼前,渾噩中他猛地擡起左手,似乎抓住了什麽。
一只冰涼的手握住他,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醒了嗎?”
楚召淮緩緩睜開眼,可仔細看眼神卻是空洞渙散,無法聚焦。
姬恂見他睜眼,覺得他熬了過去,慢條斯理地道:“天亮了,如果沒事就回京……”
話還未說完,便感覺楚召淮的左手突然劇烈發起抖來。
姬恂一怔。
楚召淮左手越抖越厲害,伴随着一陣陣痙攣的扭曲,那本來已均勻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只是幾息竟然像是喘息不上來般。
姬恂察覺到不對,眉頭輕皺:“楚召淮?”
楚召淮急喘幾聲,突然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整個人像是迅速衰敗的花,肉眼可見地萎靡下去。
姬恂瞳孔一動,一把将搖搖欲墜的人接到懷中。
“來人。”
親衛匆匆而來,一瞧見王爺袖上沾染的血,微微一愣。
姬恂臉色有些沉:“來瞧瞧他怎麽了?”
親衛趕緊上前,探脈一瞧,卻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讷讷地跪地請罪:“王爺恕罪,屬下醫術不精。”
姬恂蹙眉。
“唔……”
楚召淮呼吸越來越急促,拼命仰着頭張着慘白的唇妄圖呼吸,卻汲取不到活命的空氣,纖細的脖頸繃出一條曲線,頭靠在姬恂臂彎間,長發如流水似的鋪了滿床。
他眸瞳渙散看着虛空,呼吸越來越弱,不受控制的淚水從眼尾滑落。
姬恂見過不少瀕死之人,卻從未見過這種幾乎稱得上刺眼的一幕。
他托着楚召淮的後頸,讓人靠在自己懷中:“楚召淮,呼吸。”
聽到有人喚他,楚召淮隐約有了一絲清明,他嗚咽一聲,張開空洞無神的眼睛盯着姬恂,急喘着喊:“王、王爺?”
姬恂:“嗯。”
楚召淮幾乎無法呼吸,心髒疾跳帶來的劇烈疼痛讓他耳畔嗡鳴陣陣,恍惚間覺得自己開口問出來了,實際上卻像是蚊嗡般,喃喃地問。
“王爺,我……我要死了嗎?”
姬恂卻聽到了。
他在楚召淮面前僞裝這麽多日的溫文爾雅,并不在乎最後再僞裝半刻,他溫聲說:“不會的,你不會有事。”
楚召淮似乎笑了。
每次心疾發作時都如在鬼門關走了幾個來回,他有時是在無人的路邊犯病,有時是孤身在家中地上。
這是這些年第一次有人會抱着哄他。
楚召淮只清明一瞬,頭腦又陷入昏沉,迷茫間手在袖中本能一探,啓唇輕喃出一個字。
“藥……”
姬恂垂眼注視着他,聽到這個字眸光一動。
楚召淮還在塌間痛苦地掙紮,姬恂直接将他的手松開,起身大步走出寝房。
“方才捉到的死士在何處?”
“正關押在隔壁。”
姬恂“嗯”了聲,握着鸠首杖去了關押死士的地方。
能為東宮效力的死士,必定做足豁出性命的準備,幾個男人被綁着跪在冰涼的地上,瞧見姬恂走進來,冷笑一聲,移開視線不看他。
姬恂坐在親衛搬的椅子上,心不在焉撫摸着鸠首杖,随意問:“王妃随身帶的藥在何處?”
幾人面面相觑。
本以為這瘋狗問的是幕後指使,沒想到竟然只是這件小事嗎?
離得最近的男人冷冷開口:“我……”
姬恂微一擡眸。
親衛悍然拔刀,一刀斬下男人的頭,幹脆利落。
血驟然迸出,濺了周圍人滿身滿臉。
姬恂衣擺濺得全是血,懶懶地撐着腦袋,似乎厭煩了:“聒噪——既不說,本王親自問。”
幾人眼神一顫,死死咬着牙不肯吭聲。
受過訓練的死士從不畏懼生死,就算再多的刑罰也不會讓他透露半句。
璟王府親衛守在門口,聽着裏面凄厲的慘叫連連。
半刻鐘不到,姬恂滿身是血,優哉游哉從裏踱步而出,親衛将帕子遞過去,他随手接過擦了擦手指,淡淡道:“山腳處有塊巨石,去取丢在那的藥來。”
“是。”
關押死士的門半掩着,日光傾瀉下來,隐約可見裏面的殘肢斷臂。
親衛來去飛快,很快便尋來藥。
楚召淮已然是有出的氣沒進的氣,眸瞳渙散躺在榻上,呼吸微弱。
被死士丢下的藥只有三種,驅獸粉和毒粉全是粉末,只有一個小瓷瓶盛着的藥丸氣味清甜,應當是藥。
親衛死馬當活馬醫,将藥丸拿出兩粒融化在水中,扶着他的下巴慢慢地喂他喝下。
楚召淮被嗆了下,喉嚨艱難吞咽,一碗藥勉強喝了小半碗。
那藥應當是特制的,飲下後不到片刻,呼吸終于艱難順暢幾分,親衛探了探脈,那疾跳的脈搏和心跳也逐漸平複。
親衛終于松了口氣。
還好。
今日王爺太反常了,不光親自用刑只為審問藥的下落,舉止甚至都和尋常運籌帷幄的模樣全然不同。
他都擔憂若沒醫好王妃,真的要陪葬了。
姬恂審訊完,換了身衣袍還沐了浴,慢條斯理在外室飲茶。
親衛擦了擦汗,行禮道:“回王爺,王妃服了藥,已無礙了。”
“嗯。”姬恂喝了口茶,像是根本不在意,随口說,“他的命還挺好。”
親衛:“……”
親衛啥也沒說,神色複雜地退了出去。
殷重山從山下來複命:“王爺,林統領應該是接了死命令,想方設法要審一審山匪。”
姬恂早就料到了,也沒多說:“直接将屍首給林大人。”
戲臺子已經搭好,林統領來锵锵唱戲,總歸是為了大肆查南暇林的戶籍。
走這些形式做什麽,索性成全他,一勞永逸。
殷重山颔首稱是。
正要走,姬恂垂着眼看着自己戴着扳指的拇指,突然道:“對了,最近楚召江可還好?”
殷重山不明所以:“他還被關在別院,成日尋死覓活要出去。”
“嗯。”姬恂笑了起來,垂着眼漫不經心地吩咐,“去,斬下他兩根手指,紫檀盒裝好,送去侯府。”
殷重山一愣:“哪根?”
姬恂交疊着雙腿:“右手食指和中指。”
殷重山猶豫着看着王爺。
據說楚召江年幼時獵過雪狼,被魏老将軍瞧上收為徒,雖然纨绔但這些年能拿出手的也就箭術了。
右手食指和中指是拉弓弦的手,若沒了恐怕真的要和侯府不死不休了。
姬恂看他不動,眼眸一眯。
“是!”
殷重山沒等姬恂刻薄的挖苦說出口,忙不疊滾了。
林統領醉翁之意不在酒,走了個過場審問了無頭的“山匪”後,便開始裝模作樣開始巡查南暇林的獵戶、農戶的戶籍。
南暇林雖然名字喚“林”,但卻是一方比京城還大兩個的山野田間,人煙稀少并不聚集,最多的小鎮也才兩千人口。
璟王府剿匪的車駕從南暇林離開,身穿禁軍獸袍的統領策馬而來。
殷重山護在車駕前攔住他,冷淡道:“林統領,留步。”
林統領年紀輕輕就爬上禁軍統領一職,不光是他武藝超絕,更是因為他有個在京中身居要職的好爹。
他握着缰繩縱馬在原地踱步,揚聲道:“璟王爺,能否同您說幾句話?”
殷重山看向馬車。
姬恂傳來一句淡淡的:“嗯。”
殷重山這才上前,為王爺撩開車簾。
林統領上前翻身下馬,跪地行了一禮後,擡起頭來:“此番剿匪多虧王爺當機立斷……呃。”
話音戛然而止。
奢華至極的馬車內,炭盆燒着,滿室溫熱。
姬恂穿着單衣坐在那,漫不經心看着信,也不避人。
裹着玄色大氅的少年像是只貓似的蜷縮在他膝邊,右手兩指包紮着,卻還在努力用完好的手指揪着王爺的袖子。
林統領臉狠狠扭曲了下,欲言又止:“王爺,這是……”
“王妃身子不适,需盡快回府醫治,耽擱不得。”姬恂撫摸着楚召淮的發,笑着道,“林大人可有要事?”
林統領所有話戛然而止,悄無聲息倒吸一口涼氣。
這幾日京城“璟王鐵樹開花”的傳言到處都是,他還只當是謠傳,如今一瞧,竟是真的?
林統領颔首:“王爺雷厲風行一舉剿滅為禍多日的山匪,聖上知曉定然欣喜。”
姬恂笑了:“差事而已。皇兄一高興要是再賞本王七八個王妃就好了,其樂融融,子孫滿堂。”
林統領:“……”
林統領很少和璟王打交道,只聽說此人的毒嘴天下第一。
現在總算見識到了。
林統領碰了軟釘子,不好再多說,只能讓行,恭送王爺。
璟王府車駕一走,禁軍策馬而來,朝着林統領行了一禮。
“走吧。”林統領翻身上馬,眉眼浮現一抹戾氣,“搜查方圓百裏,将武昌王私兵一個不留挖出來。”
“是。”
***
今年沒有年三十,年節顯得來得極其早。
梁枋又喝了一日的藥,總是神思不屬時常困倦的症狀竟然真的有所減少。
姬翊喜笑顏開,高興地又不知在哪裏找的人弄了一筐枇杷,颠颠來找楚召淮。
昨日聽到他咳了幾聲,不知是不是受了風寒。
姬翊又在門口溜達半晌,才紅着臉沖進寝房:“喂,本世子來啦。”
趙伯侯在門外,熟練地攔他:“世子,世子留步!”
世子才不管,風風火火沖進去後,瞬間五體投地行了個跪拜大禮。
“爹!”
姬恂坐在首位垂眸喝着茶。
一旁躬身站着位太醫,規規矩矩回着話:“……王妃應當是在胎中不足,心疾難愈,此次連番受驚吓這才發作,如今已算是穩住了,悉心養着許是能穩幾個月。”
姬恂漫不經心撥了下茶水,聞言擡頭瞥他:“只能穩幾個月?”
太醫冷汗都下來了,讷讷道:“看、看脈象,王妃最近頻頻受驚,許是和這個有關,日後多加靜養,少受驚吓,必必能……”
姬恂手一頓。
頻頻受驚?
這段時日他一逗,楚召淮就忍不住發抖。
本覺得是兔子膽,原是有心疾嗎?
哆哆嗦嗦的姬翊也愣了愣。
心疾?穩幾個月?
胡說八道的吧,這人随便一個方子就能将梁枋身上難解的毒解了,怎麽可能有這種病?
庸醫。
璟王抿了口冷茶:“有勞。”
太醫擦了擦汗,輕輕松了口氣:“分內之事,王爺言重了。”
姬恂随口道:“你在太醫院多年,應該知道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本王便不再多言了。”
太醫忙不疊點頭:“自然自然。”
雖然探脈時被床幔擋着,但看這病秧子的脈象就知曉這“王妃”必定不是鎮遠侯府的小侯爺。
璟王手段狠辣,他不至于自尋死路。
太醫躬身離開後,姬恂涼涼掃了跪在地上的姬翊一眼:“功課做好了?”
姬翊乖乖道:“做好了。”
“功也練了?”
“回父親,今日未尋到殷統領,所以……”
姬恂道:“嗯,廚子沒做菜你倒是知道去廚房裏催,練功卻不知道了?等下次同人打架,世子說‘等等,殷統領不在我不知如何打,英雄好漢先饒我一條狗命,下次再大戰八百回合’。”
姬翊:“……”
姬翊差點被他罵哭了,耷拉着腦袋:“爹,我知道錯了,您……”
您別開那金口了。
“梁枋在府上住了幾日,為何還不走?”姬恂又掃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成日在那鼓搗什麽東西給梁枋喝,若他被你毒死了,本王送你去沅川給武昌王當兒子去,當日去,當日死,魂歸西天,連個牌位都沒有。”
姬恂這張嘴對着旁人也只是時不時發作一句都能将人怼得夠嗆,如今對着姬翊卻是毫不留情。
姬翊被罵得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沒忍住帶着哭音分辨:“那是解毒的方子,梁枋喝了很有用,不會被毒死。”
姬恂說:“什麽方子?拿來。”
姬翊說完立刻後悔了。
說好了要幫他隐瞞半個月,這才兩天。
姬翊硬着頭皮道:“沒、沒有方子,我胡說八道。”
姬恂眼眸眯了眯。
姬翊被看得渾身發毛,就在以為要挨一頓打時,就聽到姬恂慢條斯理道:“嗯,出去玩吧。”
姬翊一愣,終于松了口氣。
他爬起來剛想走,沒忍住回頭小聲說:“王妃生病了,我……我能去探望探望嗎?”
姬恂擡手招來殷重山,也沒在意:“去吧,別吓着他。”
姬翊忙不疊跑了進去。
殷重山一言難盡看着王爺。
王妃就算是個男人,好歹也是世子的長輩,放他去看病榻上的“小娘”,于理不合。
姬恂沒察覺殷重山的表情,吩咐道:“把姬翊收到的方子拿來。”
“是。”
“還有……”姬恂眉頭輕蹙,“光祿寺可将鹿送來了?”
殷重山繃緊唇角:“還沒,屬下這就去催。”
“嗯。”
殷重山颔首就往外沖。
姬恂慢悠悠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你笑了兩次,罰你兩年俸祿。”
殷重山腳下一滑,差點臉朝地摔門檻上,灰溜溜地跑了。
***
拔步床內放了兩三個炭盆,将狹窄的空間熏得恍如春日。
府中長随正跪在榻邊給王妃小心翼翼擦拭臉,唯恐碰疼了他,瞧見姬翊進來躬身一禮,捧着水盆退了出去。
姬翊親自将那筐枇杷搬來拔步床擱好,瞧見不遠處輕薄床幔随着熱氣緩緩而動,隐約可見裏面躺在榻上的人影。
并未戴那礙眼的眼紗。
“咳。”
姬翊心想,本世子屈尊來探病,并非有意看臉,他定能理解。
這樣想着,姬翊踮着腳尖靠近床榻,準備瞧瞧這人到底有多醜。
真有紅疹、胎記、麻子嗎?
姬翊走到床邊,撲面而來一股濃烈的藥味,一只手搭在床沿,上面纏了紗布,顯得整只手更加纖細修長。
姬翊一蹙眉。
手怎麽傷成這樣?
姬翊揪着床幔的手一頓,竟然覺得自己趁人之危過于可恥。
楚召淮遮掩面容必定有他的苦衷,也許是他一輩子無法向旁人言說的痛,自己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看他的臉,這和揭開旁人的傷疤有什麽區別。
姬翊深吸一口氣,将撩着床幔的手放下,轉身便走。
狠狠唾棄自己。
還沒啐成功,那受傷的手忽然抓住他的衣擺。
“唔……王爺?”
姬翊因擡步離開的姿勢帶動着楚召淮的手一用力,當即疼得“嘶”了聲。
姬翊吓了一跳,趕忙折回來:“沒事吧?!”
床幔被人從裏面撩開,楚召淮昏睡半日剛醒,滿臉即将上西天的病色,他困惑地仰頭,辨認半晌才喃喃道:“世子啊,能幫我倒杯水嗎?”
姬翊呆在當場。
楚召淮燒了一夜,心疾又發作一回,雖說不嚴重卻也差點要了他半條命,此時渾身虛弱,嗓子幾近冒火。
他耐心等了等,發現姬翊并沒動,看起來不太想給他倒水。
楚召淮終于竭力摔了回去,滿頭墨發鋪了滿床,黑色映襯越發顯得臉上病色的蒼白,他恹恹道:“那能勞煩世子幫我将王爺叫來嗎?”
王爺還會替他剝橘子,世子倒是連杯水都不給他倒。
好竹出歹筍。
楚召淮正困倦躺着,就聽姬翊噔噔動了。
好一會他重新折返回來,語調有些奇怪:“水,給你。”
楚召淮奮力坐着靠在枕上,接過水小口小口喝了半碗,終于澆熄喉中的火。
姬翊站在那像是柱子似的,目不轉睛盯着他的臉。
楚召淮迷茫極了,他臉怎麽了嗎,難道是眼紗……
左摸,右摸。
不對,眼紗呢?!
楚召淮一個激靈,心髒又傳來針紮似的疼,捂着胸口緩了下才止住。
完了完了。
姬恂救他回府,定然看過他的臉。
這下身份不想暴露也得暴露了。
楚召淮奄奄一息:“王爺呢?”
“在外面呢。”姬翊終于開口,這下又不敢直視他的臉了,聲音別扭道,“你……你長這樣啊,也不、不怎麽醜,咳,勉強能看。”
既然已露了臉,楚召淮也沒再遮遮掩掩,有氣無力道:“多謝世子誇贊。”
姬翊還是不敢看他。
京中長相出衆的公子哥不再少數,特別是號稱“京城三大美男”的他也瞧見過,好看是好看,但更多是敷粉簪花堆出來的花團錦簇。
楚召淮一身素衣躺在榻上,墨發披散沒有半分裝飾,那病色卻像是點綴般,面頰帶痣,完全讓人移不開視線。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姬翊突然知曉他爹為何一反常态了。
不過按照他爹的記性,應該也記不住這人的臉吧。
姬翊在裏面手足無措的功夫,殷重山已經拿到他藏着的方子,呈給王爺。
姬恂展開疊得四四方方的藥方,一目十行瞥了一眼。
看不太懂。
只是這落款……
姬恂道:“這是誰寫的方子?”
殷重山道:“屬下方才問了趙伯,說是王妃所寫。”
姬恂手指摸索着被劃了兩道的“白芨”落款上,似乎想到什麽。
“周患回京了嗎?”
殷重山道:“小年夜周患傳信說會帶着白芨神醫回京,昨日查看戶籍時耽擱半日,今日應該能到。”
姬恂若有所思地笑了。
兩個白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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