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36章

過來。

這話若是在之前, 楚召淮肯定颠颠跑過去了。

可如今姬恂這副鬼氣森森要索命的模樣,他吓得渾身的毛都要炸起來了,恨不得撒腿就跑, 哪兒敢靠近。

楚召淮又往後退了一步, 讷讷道:“王爺要不自己取針吧……”

拔針拔這般利索,想來也不需要他。

察覺楚召淮離他遠了些,姬恂瞳仁悄無聲息擴散, 越發幽暗陰森。

但他向來耐心十足。

釣魚需要潑灑魚餌, 才能引得大魚咬鈎。

姬恂緩緩笑開了:“不是說要用鎖鏈捆住我嗎, 我就在此, 你來。”

楚召淮艱難吞咽了下, 扭頭和周患說:“你、你快去。”

周患扛着箱子就要去捆王爺。

姬恂眸瞳陰冷,漠然掃他一眼。

周患:“……”

周患胸口還被打得生疼,難得有眼力勁停下步子, 在原地欲言又止。

楚召淮茫然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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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恂又笑了,柔聲說:“我只要你來。”

瘋子不講道理, 又因方才和周患的交手, 姬恂動作過大脖頸處的金針已深陷進去幾根, 淩亂發間更有數根被折歪。

頭上穴位極其重要,若針陷得太深,恐怕姬恂這輩子都要當個瘋子了。

楚召淮深深吐了口氣,決定破罐子破摔。

大不了死給他看,就當還了這條命。

姬恂站在寝房門口門神似的, 有人靠近便渾身緊繃要殺人, 楚召淮只好讓周患先将箱子搬去暖閣, 他踩着廢墟輕手輕腳一步步上前。

姬恂視線一直懶洋洋注視着楚召淮,手仍然擡着。

楚召淮吞咽了下口水, 小心翼翼擡手探去。

姬恂眸瞳浮現一抹笑意,猛地往前握住楚召淮冰涼的爪子,微微一用力将人輕而易舉拽到身前。

楚召淮踉踉跄跄撞到他懷裏,吓得渾身緊繃:“王、王爺!”

姬恂冰冷的手勾起楚召淮的下颌,微微湊上前,注視着這張漂亮的臉如他所願,真的浮現了驚恐和抗拒。

……卻并不如之前想象中那般快意。

姬恂似是不解地問:“你怕我?”

楚召淮喉結滾了滾,明明眼圈通紅,羽睫劇烈顫着幾乎能滾落清淚,卻還強撐着說:“沒有,我只想為王爺取下金針。”

金針?

姬恂似乎想起什麽,扣住楚召淮未受傷的左手,牽着他的手指緩緩撫上自己的脖頸。

他歪着頭,方才硬拔出金針那穴位已緩緩滲出血,細細血線順着脖頸往下滑落,好似被刀刃劃出一道傷痕。

楚召淮看到血,微微一愣。

姬恂眼瞳好似溢滿濃烈得化不開的毀滅欲,語氣動作卻是溫柔的,帶着笑意道:“那便勞煩神醫了。”

能和姬恂對答如流,明明看着氣勢可怖卻無攻擊力。

楚召淮輕輕松了口氣,反手扣住姬恂的手,輕聲說:“我們進房取針,好嗎?”

姬恂眸瞳一直注視楚召淮的唇:“好。”

恰好周患從暖閣出來,朝楚召淮一颔首,表示鎖鏈已布好了。

楚召淮扶着姬恂的小臂往暖閣走。

姬恂走了兩步突然停下步伐:“去哪兒?”

楚召淮又提起了心。

不是都答應了,怎麽又出爾反爾?

“去我的房間,取針。”楚召淮小聲地說。

姬恂“嗯”了聲,不再抗拒,任由楚召淮扶着他進了暖閣。

炭盆已被搬了出去,室內還殘留着暖意,将楚召淮常年身上那股獨特的藥香熏得似有若無飄蕩四處。

楚召淮正要将姬恂扶去連榻上,可定睛一看連榻幹幹淨淨,啥也沒有。

鎖鏈呢?!

楚召淮不可置信地朝裏屋望去,就見床幔撩開的床榻上,周患将鎖鏈固定在床頭四角,還将楚召淮一早疊好的被子掀開墊在下面。

楚召淮:“……”

周患到底會不會做事?!

怪不得平時姬恂遇事只喊殷重山。

事已至此,也沒了回頭路,楚召淮只好不情不願将人扶上榻。

姬恂一路都很溫和順從,比尋常都要好相處。

楚召淮逐漸放下心,等人坐在榻上,趕緊去弄鎖鏈,省得他又發瘋往外跑。

只是周患尋來的這套鎖鏈似乎是诏獄中刑訊的一種,瞧着繁瑣難弄,楚召淮叼着鑰匙擺弄半晌也沒尋到如何捆手。

姬恂盤膝坐在那打量着楚召淮,見他急得腦門都冒出汗,體貼道:“要我自己來嗎?”

楚召淮愕然看他。

發瘋的姬恂……竟然這麽好說話嗎?

好像也就看着可怖點。

楚召淮幹巴巴道:“好啊。”

姬恂笑起來,竟然真的從楚召淮手中接過鐐铐,三下兩下扣在自己的腳踝上。

楚召淮嘆為觀止,徹底安了心。

姬恂脖頸和耳後已有針深陷進去,楚召淮趕忙爬上前,跪直身體小心翼翼為他取針:“別亂動。”

姬恂注視着幾乎送到他懷裏的軀殼,眸瞳一收一縮似乎在做某種掙紮,許久才道:“嗯。”

楚召淮睡相不好,偌大床榻幾乎角落裏全被蹭得又甘又苦的藥香,絲絲縷縷往姬恂鼻尖鑽。

姬恂直勾勾盯着楚召淮,大掌扣着鎖鏈在另一只腳踝上一環。

鎖鏈叮當作響,咔噠聲鎖住雙腳。

楚召淮并未注意姬恂的眼神,他只着單薄襕衫跪在榻上,小心翼翼将金針一根根取下。

他施了十七根針,去掉被姬恂自己拔掉的,最後卻只尋到十五根。

楚召淮吓壞了,趕忙湊到近處一寸寸尋找金針。

姬恂喉結輕動,将第三條鎖鏈扣在右手腕上。

楚召淮将所有穴位全都尋了一遍卻仍找不到那根針,臉色煞白如紙。

金針細而軟,就算動彈也只該折彎或被壓進松軟的血肉才對,為何會腦袋上偏偏少一根?

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姬恂就真要成為徹頭徹尾的瘋子。

楚召淮年紀小,幼時學醫也只在自己身上試針,從未遇到這種情況。

他努力保持冷靜:“王爺有感覺哪裏疼嗎?”

姬恂看着他笑:“沒有。”

楚召淮道:“那王爺低下頭。”

姬恂身形高大,盤膝坐在那都比楚召淮跪直身子高,聞言他像是只被馴服的獸,竟然溫順至極地垂下頭。

楚召淮趕緊用手指在墨發間一寸一寸地找。

神醫急得要死,哪怕沒有炭盆額間汗水也順着臉緩緩往下落,他正專心致志找着,突然感覺手腕一陣冰涼。

伴随鎖鏈碰撞的叮铛脆響,腕間沉沉地往下一墜。

楚召淮愣愣地垂頭,就見最後一條鎖鏈扣在自己腕上,嚴絲合縫,鎖孔處的鑰匙輕輕一旋。

咔噠一聲,鎖死了。

鑰匙輕輕動了。

楚召淮愣住了,視線本能追随鑰匙一點點擡起。

姬恂兩指修長,姿态散漫捏着鑰匙微擡,釣得楚召淮擡頭對視上的剎那,忽地像是勾人魂魄的鬼般勾唇一笑。

楚召淮呼吸一頓。

姬恂懶洋洋地曲着手指微微一彈。

“锵”地一聲,鑰匙淩空而起,在半空劃過一道線,陡然飛出暖閣之外,叮铛着砸在石板路上。

不見了。

楚召淮:“……”

楚召淮眼底的茫然還未散,呆呆道:“王爺?”

姬恂“嗯?”了聲,手指一晃,空無一物的兩指好像憑空似的夾着一根細細的金針:“神醫在找這根針?”

楚召淮怔怔看去,忙伸手将針取回,終于大大松了口氣。

還好,他沒有恩将仇報,害姬恂變得瘋癫或癡傻。

不過手腕上的鎖鏈……

楚召淮試探着道:“王爺,這鏈子……”

姬恂“唔”了聲,仔細辨認了下:“方才本王眼前出現幻覺,許是頭暈眼花,鎖錯手了。”

楚召淮:“……”

這都能鎖錯?

姬恂平時運籌帷幄機深智遠,甚少會做出這種笨拙之事。

楚召淮有點想笑,繃着唇艱難忍住,握着姬恂的手腕仔細探了探脈。

脈搏劇烈跳動,身軀愈發滾燙,腦子似乎沒什麽異狀,看來還真是因那藥而産生的幻象。

楚召淮将鎖鏈扒拉到一邊:“周患。”

姬恂倚靠在枕上,好似被楚召淮的味道包裹,似笑非笑注視着他。

很快,周患出現在暖閣門口:“王妃有何吩咐?”

“将地上鑰匙拿來給我。”

周患垂頭尋摸,正要将鑰匙撿起,突然渾身一哆嗦,後知後覺一股森寒視線輕飄飄落在他身上。

周患一怔,擡頭望去。

楚召淮被鎖住左手,乖乖坐在床沿期盼朝他看來。

在他身後床幔重重灑下的陰影中,姬恂眸光陰沉沉,高大身形好似要将楚召淮整個籠罩環繞,那股掩飾不住的戾氣幾乎沖破小小床榻,如箭般朝他射來。

周患:“……”

上次王爺發病時險些将他重傷,用的便是這個眼神。

周患反應極快,手在地上摸索了下,道:“回王妃,沒找到鑰匙。”

楚召淮急了,恨不得蹦下去找:“怎麽可能?你再仔細找找,就在那一塊,花瓶架子邊有沒有呀?”

“找遍了,沒有的。”

看周患都跪在地上找了,楚召淮也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說:“找不到就算了,勞煩你了。”

周患這才下去,還将暖閣的門給掩上了。

楚召淮嘆了口氣。

算了,反正姬恂只是犯一犯癔症,又不會攻擊他,只要熬過今日讓他不再用那藥就好。

鎖鏈并不長,禁锢住手腳勉強能在床榻間行動。

楚召淮蹬着腿艱難從小矮櫃裏取出藥膏,乖乖跪坐在塌間,用指腹蘸着小心翼翼給姬恂脖頸的針眼上藥。

姬恂垂眸看他。

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傷,楚召淮卻眉頭輕皺,一邊抹藥一邊不自覺輕輕張開唇縫,好像下一瞬就會湊上去輕輕呼氣。

每個月初五服用,若停藥八成在入夜才會出現嚴重的幻覺,這兩日楚召淮的藥和金針讓姬恂短暫陷入癔症。

在楚召淮取針時他便清醒了。

姬恂瞳仁劇烈收縮又擴散,注視楚召淮時心中那股暴躁的欲望仍在翻湧。

楚召淮腕子纖細蒼白,戴着冰涼的鎖鏈意外得好看。

或許就該将他鎖在狹窄塌間,無人能窺見這捧清水的純澈,日光也不能照在他身上,讓那波光粼粼的眸光去注視其他人。

陰暗扭曲的念頭似吐着信子的毒蛇盤桓昏暗中。

楚召淮喊:“王爺?王爺。”

姬恂眼睛微動:“嗯?”

“你是不是累了?”楚召淮問,“要不要休息一會?”

姬恂看着他,眸中欲望潮水似的退去,良久才道:“好。”

楚召淮殷勤地将他扶着躺好,看窗子關着,怕他熱出毛病來:“要找人将窗戶打開嗎?”

姬恂恹恹閉着眼:“不必。”

楚召淮“哦”了聲,抱着膝蓋坐在榻上陪着,只是他今日起得太早,坐了沒一會就開始犯困。

姬恂閉眸躺着,呼吸逐漸均勻。

楚召淮伸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人沒反應,索性也裹着被子躺在最裏邊眯一會。

姬恂還未痛不欲生地要藥,想來得到晚上才能徹底發作。

還是先養精蓄銳。

楚召淮找好理由,惬意擁着被子睡了。

***

姬恂的夢中,仍是遍地屍山血海的戰場。

敵軍如山似海,蜂擁而上 ,雨水混合着血沖刷铠甲,電閃雷鳴泛着冷而寒的光。

姬恂撐着斷劍艱難起身,微仰着頭看去,那脖頸下的傷口涓涓流血,染紅殘破的輕甲。

寧王站在不遠處的屍海中,眉眼仍是霧似的,只聽得聲音輕緩傳來。

“姬恂,回去。”

姬恂眸瞳倏地睜大。

漫天的雨水停滞,再次砸下來時卻是紛紛揚揚的大雪。

寧王一襲獵裝,肩上披着披風策馬行在前方,只留給他影影綽綽的背影。

他側眸看來,還是一團霧,笑着道:“……回去,今年冬獵,聖上在為太子造勢,你一箭一只獵物,滿朝目光皆被你引去,太子倒要恨死你了。”

年僅十五歲的姬恂一襲黑衣坐在馬上,馬尾高束,披風滾了貂裘毛邊,說不出的恣意張揚。

他懶洋洋握着馬繩,笑眯眯道:“這般造勢豈不太過麻煩?何不将此番冬獵所有男兒的箭羽皆打上東宮标志,這樣東宮所獵之物成千上萬,海沸山搖的勢,必定名垂青史。”

寧王失笑:“胡言亂語——收好你的箭,随便射只野兔便好。”

“我已換成尋常箭了。”姬恂背着弓,散漫地說,“好不容易回京一趟,卻還處處掣肘,打個獵都不自在。皇兄,我們何時回去?”

寧王道:“快了,過了年便回。”

寧王很懂得明哲保身,哪怕打個獵也不冒尖出頭,策馬溜達着,時不時射空一箭。

姬恂嫌他太慢,一夾馬腹:“我先行一步,打個狼給阿翊做狼牙手串。”

寧王蹙眉:“姬恂,慢些……”

姬恂才不管,終于自在在林間策馬。

聽說有人在撲鹿臺瞧見過雪狼,姬恂駕馬在山林間尋找。

只是找了大半天,連只野兔都未尋到。

姬恂話已經先放出去了,抿着唇四處溜達,心中琢磨要不去光祿寺問問看有沒有狼牙。

恰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狼吼和稚嫩的嗚咽聲。

姬恂眸光一動,立刻策馬上前。

純白雪地上已開出猙獰豔紅的花,一只面容猙獰瞳孔森然的雪狼正在撕咬一個半大孩子,右腿幾乎被咬斷,傷口深可見骨。

姬恂眉頭皺起,來不及多想直接搭弦拉弓。

咻的一聲,箭準确無誤射入雪狼脖頸,巨大身軀應聲而倒。

奄奄一息的孩子茫然朝他看來,面頰一點痣在鋪天蓋地的雪白中顯得極其灼眼。

……還有那雙含着淚的漂亮的眼。

姬恂注視哭得滿臉是淚的孩子,他在戰場長大,從未見過這般脆弱得像雪的人,挑眉道:“京城人倒是英勇無畏,打個獵還得親身飼獸?”

那英勇無畏的孩子呆呆注視着他,不知是疼的還是被他這張嘴氣的,忽然往雪地一栽,暈了。

姬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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