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39章

容先生似乎料定他不會拒絕, 笑着側身微擡手:“王妃,請。”

殷重山屏住呼吸,一把扣住楚召淮的手, 低聲道:“王妃, 此事另有隐情,莫要聽信太子一面之詞。”

楚召淮神情難辨,伸手拂開殷重山的小臂, 撩着衣擺踩着馬凳下了車。

殷重山心想糟了, 快步跟上前妄圖阻攔:“王妃……”

容先生擡手一攔, 笑容愈發深:“殷統領不必如此擔憂, 太子對王妃并無惡意。”

殷重山眉眼閃現一絲戾氣, 手已摸到腰後別着的刀。

楚召淮頭也不回:“殷統領在此候着吧。”

殷重山一僵。

容先生笑起來,恭敬引着楚召淮進了隔壁酒樓。

太子出宮,京城安田坊最繁盛的酒樓片刻內便清了客, 數層樓空無一人。

太子姬竑身着常服端坐酒樓雅間,居高臨下注視着人來人往的長街, 聽到腳步聲淡淡回頭望去。

楚召淮身着淡紫襕衫, 外罩着姬恂那件玄色披風, 斂袍踩着木階拾階而上,衣擺翻飛好似綻放花簇。

傳聞都說璟王妃是江南鄉野出身的窮酸之人,如今看來這身雍容氣度仿佛是天生的,錦衣華服不過點綴。

太子眉梢輕挑:“孤還當王妃不願相見。”

楚召淮颔首算是行禮:“太子殿下相邀是我的榮幸,哪有拒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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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笑起來, 伸手邀他入座:“神醫不必多禮, 今日這頓席面只是想為白芨神醫壓壓驚, 手下人不會做事,讓神醫受驚了。”

楚召淮垂眸看着他, 不知在想什麽,斂袍坐下。

太子眉眼浮現一抹訝異,笑着一揮手。

酒樓的小厮端着剛燒好的熱菜魚貫而入,輕手輕腳放在桌案上。

道道皆是江南的名菜。

楚召淮看向桌上的醋魚,他是個藏不住事的性子,更不會說什麽阿谀奉承的場面話,擡眼直接道:“太子殿下有何要事?”

“既被神醫瞧出來了,那孤便開門見山。”太子面露憂色,“皇叔身患重病多年,年前甚至有傳言說皇叔命不久矣,孤實在擔憂,不知神醫可曾為皇叔診過脈?”

楚召淮眉眼一耷拉,冷淡道:“嗯,診過。”

太子問:“如何?”

楚召淮:“王爺毒入骨髓,若不及時醫治,恐怕活不過開春。”

太子很意外這個答案:“連神醫也救不了?”

“我自然救……”楚召淮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可說完又後悔了,抿着唇低聲道,“我雖然擔了個神醫的名號,但并非真神仙,只能盡量給王爺施針開方子,能不能徹底解毒,全靠王爺的命數。”

太子眸瞳幽深,笑着舉起酒盞:“那就勞煩神醫多費心了。”

楚召淮猶豫地端起面前斟滿酒的杯盞,不着痕跡嗅了嗅味道。

沒被下毒。

可他酒量不好,又因心疾甚少喝酒,上次還是洞房之夜的合卺酒,這一整杯的酒……

太子将酒一飲而盡。

楚召淮不好推辭,只好湊上前慢吞吞喝完。

太子含着笑端起酒壺親自替他滿上酒:“神醫為皇叔醫治,可還需要什麽珍稀藥材嗎?”

這酒烈得很,楚召淮喝完沒一會便覺得頭腦昏沉,他又一夜未睡,勉強甩了甩頭,聽到這話沉默好一會,才硬邦邦地回了句:“王府什麽藥材都有,不必勞煩太子費心。”

太子聽到這毫不客氣的話,卻也不生氣:“如此甚好——請。”

楚召淮眉頭緊皺,又喝了一杯。

太子正要再給他倒,楚召淮已擡手掩住酒杯口,被酒嗆得眼圈通紅,暈沉沉道:“太子殿下,我酒量不好,怕醉酒冒犯了您……”

太子笑了:“這有何冒犯?”

正說着,容先生前來禀報:“殿下,王府的殷重山要打上來了。”

太子終于将酒壺放下,慢悠悠道:“讓他上來吧。”

殷重山來得極快,踩着階梯殺氣騰騰沖上二樓,瞧見搖搖欲墜都要趴在桌案上的楚召淮,眼神一狠,倏地拔刀。

太子身邊護衛轉瞬出現,數十人将殷重山圍在當中。

容先生冷冷道:“膽敢對太子殿下刀劍相向,璟王難道真想造反不成?”

殷重山面容冷漠,面對數十刀刃絲毫不畏懼:“王爺吩咐,屬下誓死保護王妃,職責所在,并非有意冒犯太子殿下。”

太子托着側臉笑着注視着他:“果然是忠仆——都下去吧。”

護衛紛紛收劍,退至一邊。

殷重山手仍握着刀,警惕地上前輕輕查看楚召淮的情況。

楚召淮嘴唇殷紅,半阖着眼眸面容紅潤呼吸均勻,身上帶着淡淡的酒味,似乎是一杯倒醉了。

殷重山終于松了口氣。

還好,若是出了事,王爺恐怕饒不了他。

太子似笑非笑道:“光天化日之下,孤不至于對着長輩痛下殺手。”

殷重山将楚召淮扶起:“冒犯太子殿下了。”

他架着人剛要走,楚召淮昏昏沉沉睜開眼,瞧見殷重山的側臉,突然像是記起什麽,極為排斥地将他一推。

“別碰我……”

殷重山一愣。

楚召淮乍一推開人,雙腿踉跄着摔在地上,暈頭轉向半天沒爬起來。

殷重山趕緊去攙他:“王妃?神醫?”

神醫眉頭緊皺,一點都不想殷重山扶,掙紮着就要往旁邊撲騰。

殷重山不想太子看笑話,強行扶着人下了臺階。

離老遠還能聽到楚召淮夢呓似的嘟囔聲:“狗腿子……你和他是一夥的,不要你扶。”

太子饒有興致注視着殷重山将人扶上馬車,滿頭是汗地駕車而去。

容先生候在一旁,試探着道:“聽楚召淮的話頭,璟王的病情或許有所隐瞞。”

“藏不住情緒的蠢人。”太子淡淡道,“不過勝在漂亮,毫無心機城府,甚好拿捏,怪不得皇叔待他這般特殊。”

容先生猶豫:“那他還會真心為璟王解毒嗎?”

“他說會。”太子将酒一飲而盡,緩緩笑起來,“實際上,卻難說。”

畢竟楚召淮并非聖人,知曉因姬恂才被人追殺、逃至京城又被設計嫁給男人為妻,一切的根源和末尾都是姬恂一手造成,不可能心無半分芥蒂。

日後,就瞧好戲吧。

***

殷重山冷汗冒了一層又一層,恨不得回王府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王妃如今知曉自己這幾個月受得苦全都因為王爺,恐怕回去得有的鬧,王爺今日心情不虞,若是遷怒與他……

殷重山恨不得死了得了。

就在他如喪考妣駕馬時,馬車裏傳來楚召淮的聲音:“慢一些,嗚,我要吐了。”

殷重山趕忙将車駕慢些:“神醫沒事吧?”

“沒事的。”楚召淮語調輕柔,聽着也不像方才那般爛醉如泥,也沒有罵他“狗腿子”時的排斥,“我們要回府了嗎?”

“再過一條街便到。”

楚召淮“哦”了聲,沒再說話。

殷重山不敢多言,磨磨蹭蹭将馬車駕回王府,一路上都在琢磨要如何回禀此事。

只是馬車剛從側門進王府,遠遠就見王爺一襲薄衣,手持着鸠首杖站在那。

殷重山:“……”

完了。

殷重山忙将馬車停下,跳下來行禮:“王爺。”

姬恂看也不看他,随手将鸠首杖往他懷裏一抛,擡步邁向馬車內。

一股酒味在車內若隐若現,楚召淮裹着披風躺在車內的小榻上,炭盆的暖意和酒意上頭許是讓他覺得熱,還蹬掉靴子屈膝蜷縮着。

瞧着溫順又乖巧。

可姬恂知道,一旦他睜眼,或許便是歇斯底裏的質問,或是滿臉淚痕的埋怨。

罕見的,姬恂竟有種想要楚召淮就這樣一直睡下去的沖動。

這時,寒風順着姬恂掀開的簾子縫隙刮進來,楚召淮眉頭輕蹙,羽睫緩緩顫動兩下,終于睜開眼。

姬恂垂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緊。

楚召淮困倦地揉着眼睛坐起來,仔細辨認半晌才認出姬恂。

姬恂直勾勾盯着他,等着他發難。

楚召淮欲言又止半天,終于幹巴巴道:“王爺……我的鞋。”

姬恂一怔,好一會才将被他擋住的鞋撿起來遞過去。

楚召淮趕緊穿鞋子,穿到一半又記起來什麽,又把桌案上的匣子拿過來,眉梢輕挑,矜持地說:“這是為王爺解毒的藥,楚荊什麽都不懂直接就輕易給了我,哎,人還是得多讀書,否則被我騙了都還在那洋洋得意呢。”

姬恂似乎沒料到楚召淮是這個反應,注視他的神情許久,借着這段時日對楚召淮性子的了解勉強辨認出來。

楚召淮這是在……求誇?

他不動怒嗎?

姬恂道:“你醉了?”

楚召淮搖頭:“才兩杯,不至于醉。”

姬恂坐在楚召淮對面,撿起另一只鞋子為他慢條斯理穿着,淡淡道:“既然沒醉,為何不質問我?”

楚召淮愣了愣:“質問王爺?”

“是本王讓周患去臨安尋你為我解毒,太子和大公主為了對付我,才會派人前去追殺你。”姬恂垂着眼,慢條斯理地一一和他分析,“你被追殺追得倉皇而逃,被迫回到京城,又是我随口一句讓聖上賜了婚,你才會被楚荊送來璟王府替嫁。”

楚召淮之所以被困在王府不得自由,追根究底全是由姬恂一手促成。

楚召淮應該遷怒與他。

更不該為了一塊鸠石,而甘願放棄娘親的遺書。

姬恂為他穿好鞋,終于擡起頭。

楚召淮歪着頭看他,眼眸中殘留着些許醉意,迷迷糊糊的,卻并沒有徹底失去神志。

他問:“你和楚荊合謀讓我替嫁的嗎?”

姬恂道:“不是。”

“那你派周患去追殺我了?”

“未曾。”

楚召淮揉了揉眼,好似困倦到了極點,語調輕清低緩,聲音含糊越來越低,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即使如此,可要殺我的人是太子,逼我的人是楚荊,我因他們才得苦果,要怪也是怪他們才是。”

姬恂手一頓,一時間說不出是何情緒。

心髒酸澀,劇烈跳動宛如擂鼓,幾乎要破開胸膛而出。

哪怕是誘因,苦果仍因他而結。

楚召淮怎麽能這般輕描淡寫,好像輕而易舉原諒所有待他不好的人。

姬恂從未見過這種人。

幹淨得好似沾染一絲灰塵也是亵渎。

楚召淮說完後就要起身下車,可他終歸高估自己的酒量,剛一直起身就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栽。

天旋地轉間,姬恂一把接住他。

像是接住了一捧雪。

楚召淮暈得不知今夕是何年,恹恹趴在姬恂寬闊的肩上,語無倫次道:“太子可怕,我害怕……沒有,你說什麽呢,區區兩杯,哪會醉,我在臨安都是論缸喝的,沒兌水……我不怕。”

楚召淮喋喋不休讓人聽不懂的話,昏昏沉沉間覺得抱着自己的那雙手臂驟然收緊。

兩人胸口相貼,甚至能明顯感覺姬恂的胸膛前所未有的劇烈跳動。

楚召淮茫然仰頭:“你又犯病了嗎?”

他暈暈乎乎就要伸手給姬恂探脈。

姬恂反手握住他的手。

眼前模糊一片,楚召淮看不清楚姬恂的神情,只能聽到他急促的呼吸,以及仿佛克制到極點的低沉聲音:“沒有,別怕。”

“我沒有怕。”楚召淮小聲嘟囔,又踉跄着栽到他肩上蔫蔫趴着。

見太子時,他只是有點抖而已。

明明困得眼皮都在打架,楚召淮還不忘叮囑:“那你記得喝藥啊。”

姬恂将他打橫抱在懷裏:“好。”

這話如此幹脆,楚召淮卻沒來由地有些後知後覺的委屈。

他低聲道:“我真的沒有給王爺下毒,你都不信我……”

姬恂動作一頓,垂眼看他。

楚召淮雖然性子溫順,卻從不對着外人露出脆弱一面,更很少用這種委屈的語調說話,姬恂不記得自己何時不信他,卻下意識覺得自己好像當真罪大惡極。

“什麽不信你?”

他輕聲問。

楚召淮蜷在他懷裏懵懵懂懂看他,突然将臉往他臂彎一埋,又悶悶說出那句:“不喜歡你。”

姬恂道:“我知道。”

楚召淮沒了動靜,好像徹底昏睡過去。

姬恂抱着他下了馬車,衣擺交疊被北風吹得胡亂飛舞,正要回寝房,就聽楚召淮突然夢呓似的喃喃道:“……不是的。”

姬恂:“什麽?”

楚召淮手死死抓住姬恂胸口的衣襟,指尖隐約發着抖,墨發披散着遮掩側顏,隐約可見微紅的耳垂。

好半天,楚召淮似乎才不情不願地說:“沒有不喜歡你。”

姬恂瞳孔一動。

說罷,楚召淮像是安心了,手腕一垂,徹底陷入安眠。

姬恂停在原地,心間像是枝頭葉尖遽然墜落的雨滴,輕輕一顫。

如從萬丈深淵淩空而下,本以為會摔個粉身碎骨,卻落到一處溫軟輕柔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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