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愛與憐憫

第39章 愛與憐憫

在和室友對視的這一秒裏, 南乙頭一次産生了不知怎麽辯駁的無力感。

“那個……”

室友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視線在關閉的洗手間大門和南乙身上轉來轉去,小心發問:“洗手間裏有人?”

“沒有。”南乙面上仍舊沉着, 張口便說, “我剛剛準備洗澡, 可能是東西倒了。”

“這樣啊……”室友點了點頭。

東西倒了這麽大聲??說是殺人藏屍屍體倒了還差不多吧?

不,屍體是不會把人親成這樣的, 除非人死了,嘴還活着。

他的眼神飛到南乙床上,眼睛又睜大了些。一點不誇張, 這還是開學後他頭一次見南乙的床亂成這樣, 被子都快掉地上了, 這得多激烈啊。

果然他來得不是時候。罪過罪過。

可要是女朋友幹嘛不大方點介紹呢?他想不通。

不過南乙平時就是很有主意的人, 可能也有他沒辦法介紹的苦衷吧。

“我先找一下我的充電器。”他忐忑地跑到自己的床位——就挨着南乙的,貓腰想要拔書桌下面的充電器,下意識地往左邊瞟了一眼。

好家夥, 這不是男生的運動鞋嗎?還是粉色的,南乙什麽時候穿過這麽花裏胡哨的鞋?衣櫃裏每天黑白灰開大會的家夥。

而且這個鞋碼好像也比南乙的大啊……

操。

他突然反應過來,洗手間那位……

他撞破的好像不是室友的戀情, 是性取向啊!

“找到了找到了。”室友花了十秒鐘做好表情管理,起身, “那你洗澡吧,我先……”

咚——

洗手間再一次傳來“巨響”。

室友吓了一跳, 然後幹笑着說:“好像又有東西掉下來了……”

南乙殺人的心都有了。

雖然他經常想殺人, 但這麽迫切這麽情緒化不考慮手段和後果的還是第一次。

看南乙不發一言, 表情也有些恐怖, 室友被這氣場弄得渾身一激靈, 猶豫要不要現在就溜。

“那我……”

突然間,洗手間傳來乒鈴乓啷一連串聲響。

這回倒像是真的一大堆東西砸下來了。

南乙深深吸了口氣,閉了閉眼,扭頭走過去開了門。

被關在洗手間的始作俑者此刻很是狼狽,因為他身上的針織衫被牆壁上的挂鈎勾住。

很顯然這人力氣很大,在夢裏力氣就更大,為了能脫困,使勁兒一扯,不僅把挂鈎連着的整片收納架都帶了下來,掉了一地,他自個兒的衣服也破了一大片。

對此,他本人還一無所知,睜着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珠子,像剛刨完土鑽出來的野兔。

看得南乙想給他一榔頭。

由于這場戲着實精彩,室友舍不得就這麽離開,幹脆原地站着,腦袋恨不得伸到洗手間門裏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

可他怎麽都沒想到,裏面那位秘密情人居然自己跑出來了。

這也正常,沒人想談不被公開的戀愛。

等看到他的臉,室友又是一愣。

長得真帥啊……怪不得連南乙這種都能泡到。

诶?還有點兒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但他是喝多了嗎?走路慢吞吞的,光盯着前面,都不怎麽眨眼。

“你好……”他嘗試和大帥哥打招呼,誰成想帥哥傲得很,好像壓根兒沒注意到這還站着個大活人似的。

南乙立刻上前,拽住了他,把他摁倒在椅子上坐好,一連串的動作好像制服罪犯似的,然後轉身一本正經對他說:“不好意思,他這人很沒禮貌。”

“啊?”

“他不喜歡和人打招呼。”對于即将失控的狀況,南乙有些自暴自棄,手指點了點太陽穴,“這方面有點毛病。”

媽呀,還是個傻子帥哥。

他又忍不住瞥了帥哥一眼,只見他後背的衣服都爛了,布料和長長的線頭耷拉着,忍不住想象自己進來之前洗手間進行的事有多狂野。

打住。

再想下去可不行,他不想以後每次聽到妹子們提起南乙時都在心裏尖叫:別說了,我那個酷哥室友他在外面偷偷做0!

而南乙似乎也忍到了極限,“那什麽,我……”

沒等他說完,室友忙上前,右手搭在他肩上,一副心下了然的表情道:“我懂,我都明白,這種事很難開口,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往外說的。我這人很開放的,上個月那個LGBT友好觀影活動我還去幫忙了……”

南乙越聽越奇怪,眉頭也皺起來,“不是,我……”

“不用多說,我都懂,你就把心揣肚子裏,哥們兒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這副大義凜然的表情是什麽意思?

南乙現在無比後悔答應收留秦一隅的決定。

說完,室友便一溜煙跑了出去,幾秒後又跑回來,拿走了忘在桌上的學生卡,還沖南乙做了一個嘴上拉拉鏈的動作。

“我今晚不回來了,你放心。”

放什麽心?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失控,偏偏一遇上秦一隅,所有事都在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失去控制。

房間裏只剩下他們兩人,南乙氣到摘了後腦勺要掉不掉的皮筋,低下頭,看着被秦一隅扯掉扣子的襯衫,又瞟了一眼秦一隅那件後背漏風的針織衫,決定先把他的換掉。

要不突然醒了,還得問是不是他給扯爛的。

他從衣櫃裏找了件寬大的黑色棉質長袖衫擱在桌上,扶着秦一隅的雙手讓他乖乖舉起雙臂,替他脫掉上衣。

這時候南乙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要是這時候秦一隅突然醒過來,就是真的地獄笑話了。

還好他還沒倒黴到這種地步。一直到換好新上衣,秦一隅都沒有醒過來。南乙把靠枕抽出來放在桌上,然後直接按頭,讓秦一隅趴上去。

“你再睡會兒吧。”

他反鎖了宿舍門,自己拿了套新睡衣進了衛生間洗澡。

秦一隅醒的時候,窗外天已經黑了。他迷迷糊糊擡頭,愣了半天。

好奇怪。

明明他是上床睡的,怎麽一醒來,就趴到桌上了。

難不成是做夢?

他試圖起身,手臂又酸又麻,顯然不是做夢。

甩了甩胳膊,秦一隅感覺不對,低頭一看,自己的衣服竟然也換了!

他的白色針織衫呢?

揪起衣服一聞,全是南乙身上的味道。

奇了怪了……

大腦遲鈍地運轉着,突然靈光一閃,秦一隅擡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有兩種可能:一、南乙趁他睡着時扒了他的衣服做了什麽,為了掩蓋事實真相,所以事後換了一件。

二、南乙用他的衣服做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事!

兩種都挺變态的,他也想不出第三種可能了。

太可怕了,秦一隅撩開衣服仔細檢查了一下,非常可惜的是,什麽都沒有。

那就是第二種了。

小變态人呢?

秦一隅起身,轉了一圈也沒找着南乙,一擡頭,發現他竟然自己上床睡覺了。

這人可真行,合着是把他弄下來自己回床上睡覺去了是吧?怎麽會有人這麽對自己的暗戀對象啊?這樣能追到手才是見了鬼吧?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來之前和周淮的聊天。

[淮子:怎麽樣?小帥哥跟你告白沒?]

告白?他完全想象不到這個詞和南乙挂鈎會是怎樣的場景。

[一條賽級小魚:告什麽白啊?我們這是在正經搞事業好嗎,你以為都跟你似的,無業游民,一天到晚滿地球當街溜子。]

本來都到周淮店門口了,誰知道這小子被爸媽逼着回家,一氣之下帶着小男友跑到瑞士滑雪,害得他現在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他記得周淮的表哥也特別愛滑雪,明明是個工作狂,但每年休假都會去,這麽愛滑,幹脆直接把那個滑雪度假村買下來得了,反正有的是錢。

[淮子:怎麽說話呢,我知道了,你這是嫉妒我,嫉妒我有人陪着滑雪,不行你也去找你家貝斯手呗,就是小心別被人家給吃了。]

這話倒是給秦一隅指了條路,于是二話不說,他直接坐車去了學校,剛好司機停的那個門離摩托車暫放點近,一下車秦一隅便溜達着過去,好死不死就碰上了南乙。

正要開口呢,發現他身邊站着一姑娘,他還從人手裏接過了奶茶。姑娘笑盈盈的,眼珠子都要粘南乙臉上了。

距離近得剛好能看到她手上的小動作,遠得剛好聽不清兩人說了什麽,秦一隅找了個樹躲了躲,換了個角度,這下能看見南乙的表情了。

姑娘伸手要去碰頭盔,秦一隅眉頭一皺。

別啊,那頭盔本倒黴蛋戴過,晦氣得很。

南乙阻止了。

好樣的。秦一隅嘻嘻笑了一下,頓時舒服了,直接拿出手機打了通電話。

本來還覺得挺開心的,結果一挂斷,他就瞅見南乙沖姑娘挑了挑眉,似乎還笑了一下。

你到底對人有沒有意思啊?

秦一隅困惑得不得了,做夢都在琢磨這事兒,夢見南乙被人圍追堵截,又覺得他這邊沒戲,幹脆跟那女孩兒在一起了,倆人還一塊兒出現在他們排練室裏,嚴霁和遲之陽還笑着說“恭喜恭喜”。

南乙還給她買了個粉頭盔,簡直難看得慘絕人寰。

越想越無語,秦一隅一低頭,看見自己的粉色球鞋,愈發煩躁,幹脆爬上梯子,想看看南乙現在到底睡沒睡。

誰家好人晚上七點就睡覺的,這得是多缺覺?

上鋪的光線很昏暗,南乙蓋着被子背對着他,很靜,好像的确睡着了。他蜷縮着身子,緊貼牆壁,看上去和平日裏獨來獨往、什麽都能幹成的樣子很不一樣。

像個沒安全感的小孩兒。

他的背後空着一片,秦一隅輕手輕腳上去,手撐在床墊上,人湊過去,想看看南乙到底睜眼閉眼。

但就在他頭靠到牆壁,想看看什麽情況的時候,南乙轉了身,吓了他一跳。

好在南乙的确是睡着了,只是無意識地翻了身。

那些碎發看上去很柔軟,散落在他的臉側,沒來由地,秦一隅忽然産生了一種沖動,他想摸摸看這些頭發是不是真的那麽軟。

昏暗的空間裏,一切都被柔化,烏黑的頭發略有些濕潤,被秦一隅輕輕撩開,如同扯開某件藏品上蒙蓋的深色天鵝絨,他的臉龐露出來,像光潔柔潤的白色綢帶,臉頰那一絲微妙的光澤被捕捉到了。

他似乎也做了不太好的夢,眉頭緊蹙,手指也用力地抓床單,攥得骨節凸起。

時間的流動不知不覺中變得緩慢,秦一隅沒察覺,自己正在仔細地、心無雜念地凝視着他的睡臉。

忽然間,他呼吸一滞。

南乙的眼角滑過一滴淚,沿着他的鼻梁緩緩淌下來。

像一顆閃着光的珍珠從綢帶上滾下來,消失不見。

秦一隅愣愣地伸出手指,在淚水滑落到下巴尖的時候,輕碰了碰,那一枚小水滴渡到他的指尖,浸潤了他的指紋和繭。

他很難形容此刻的自己是什麽心情,仿佛混沌一片。他是開過想看他哭的玩笑,但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場景。

鹹的,有些發苦。

人哭泣并不是多麽新奇的一件事,他活到現在,見識過各式各樣的哭法,因為被老師責罵而大哭,因為被分手而痛哭,甚至他站在livehouse的舞臺上,也見過臺下的人激動、興奮到突然哭泣。

但南乙是不一樣的。他是釘子打出的一副骨架,是白色石頭雕出來的漂亮軀殼,比任何人都堅硬,好像不會有失敗,也不會在乎挫敗,水澆不透,火燒不穿,誰也看不透。他怎麽會真的哭呢?

還是在夢裏掉眼淚。

這一刻,秦一隅隐隐聽見碎裂的聲音,不知道是石頭塑像碎了,還是其他的什麽。

他是很讨厭看到別人脆弱的人。

但這時候,說不清的一股沖動驅使着他擡起手,輕輕地放在南乙肩頭,一下兩下,生疏又小心地拍着他的肩背。

他不知道這人有怎樣的遺憾,或者缺失過什麽,可以确定的是,這一定非常痛苦,他知道這種感受。

但很快,秦一隅又為這種一無所知而感到不自在,南乙似乎從未在他面前坦白過什麽,他似乎不需要任何的傾訴渠道。

他想從南乙身上探知到更多的秘密,想深入他的夢境。

越是糟糕的夢,似乎就越會真實。

睜開眼的瞬間,南乙渾身一顫,額頭沁出細密的一層汗珠。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看了一眼時間,淩晨兩點,坐起來望了一眼,宿舍裏竟然空無一人。

夢裏他又一次回到失去外婆的那一天,明明做過很多次一樣的夢,可他還是真切地被痛苦浸住,好像被人綁在了生鏽的錨上,扔進水裏,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下沉。

他忍着頭痛下了床,發現秦一隅的鞋和手機都不見了,第一反應是他醒了不告而別,但仔細一想這又不是他的作風。桌上的門禁卡也不見了。

南乙披了件外套,也離開了宿舍。

可剛出宿舍樓,他就聽到腳步聲,一擡頭,視線和回來的秦一隅撞個正着。

他穿着他的衣服,手裏提着外帶的食物,在冷的夜色裏冒着白茫茫的熱汽,見到他之後露出笑意,揚了揚手裏的袋子:“你怎麽下來了?我剛剛去買了粥,正要帶回去讓你起來吃的。”

不知為何,南乙莫名覺得這一幕充滿了煙火氣。

不過他們沒上樓,秦一隅臨時決定,要帶他去一個地方,他聲稱作為大一新生的南乙一定不知道,可事實上那不過就是宿舍最後一排背後的一處半封閉的小花園,走過紫藤花長廊就能看到。

他領着南乙走到一處石頭圓桌前,用餐巾紙擦了石凳,對南乙說:“請。”

“謝謝。”南乙覺得他怪怪的,竟然沒有對自己莫名其妙被換了衣服這件事感到不解。

“這家潮汕砂鍋粥特別好喝,每次回學校我都會買。”秦一隅拿出來擺好,讓他嘗嘗,南乙試了一口,剛睡醒,他其實嘗不出什麽味道,只覺得熱熱的咽下去很舒服。

“嗯,好喝。”

他安靜地吃着粥,心裏卻很狐疑,因為秦一隅不像往日那樣話多,他一安靜起來,就很反常。

于是兩人就這樣默默無語地吃宵夜。

秦一隅似乎一直在看他,這眼神和平時很不一樣,像是在看眼色。

但南乙沒說破,仍舊默然,他有些飽了,開始盯着粥裏埋着的一只蝦出神。

秦一隅突然很大聲嘆了口氣,然後說:“明天又要回CB營了,自由的日子真短。”

因為都被你睡過去了。南乙本想說出口,但後來一想,自己也差不多。

他其實應該趁着這個機會做更多事的。

想到這裏,他更是徹底喝不下了,只單純拿塑料勺攪動。他感覺那個噩夢事實上還沒有遠離,它的陰影仍舊盤旋在他四周,随時都會伏擊。

是不是每個從創傷中幸存的人,都會循環地、無可控制地反刍當初的痛楚?即便像他這樣,日複一日學習從失控中調控受傷的自己,學會把粉碎的頭腦和心髒粘合起來,像個健全人一樣向前走,也還是很難逃過記憶的每一次勒索。

就在他越陷越深的時候,秦一隅再次開口,像是深淵之上傳來的天音。

“對了,差點忘了一件特別重要的事。”

聽到他的聲音,南乙擡了眼,夜色中,秦一隅的一雙眼黑沉沉的,卻又格外明亮。

他忽然意識到怪在哪裏了。

只要他一沉默,秦一隅就會想辦法挑起話題。

但這麽做的理由,南乙不明白。

“什麽事?”

“上次你說,過了第一賽段就告訴我你是怎麽找到我的。”秦一隅用掌根托着下巴,眼睛直勾勾盯着南乙,面帶微笑,“你現在可以說了。”

南乙閉了閉眼,微弱的月光将他的面色照得蒼白,他盯着秦一隅臉上的笑容,感覺有些熟悉。他好像在可憐自己,就像他中學時會可憐那個被人欺負的孩子。

“現在?”

他本意是不希望從秦一隅的臉上再度看到這種表情的,可某個瞬間,南乙又覺得,能攥住這顆飄忽不定的心,好像也挺有趣。

“嗯,我太好奇了,現在就想聽。”

秦一隅望着他,眼中沒有其他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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