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絲帶繡（3）

07 絲帶繡（3）

再見面是四月底，沈彥亭邀請青橙來遙響藝術館。他一如既往的禮貌周到，站在藝術館入口處等待，将青橙迎進館內。

作為任期三年的特聘策展人，沈彥亭的團隊在藝術館擁有獨立的辦公區域。青橙在他的介紹下，與團隊成員一一打過招呼，了解到這個六人小組，除助理葉柯宇外，其他四人分別負責設計、外宣、登錄和財務。

“根據 LIVE 提供的展品信息，我大致畫了展場草圖，結合互動展位對聯結性的要求，現在呈現的只是一個初步方案。”沈彥亭言簡意赅，調出電腦中的設計草圖，其中關于互動展位的設計圖稿從整體布局到細節呈現，不一而足。他毫不隐瞞自己的設計思路，坦誠是從青橙工作室得到的靈感，“以紗幔作簾，挽在左右兩側，營造類似拉開幕布的舞臺效果。幕簾後擺一張刺繡桌、幾把木椅，後牆以刺繡畫作裝飾，你與身邊的刺繡品被框于幕簾之中，自成一畫。參觀者行至此處，可觀刺繡之景，經由造景廊亭靠近，又能身臨其境，參與沉浸式的互動體驗。”

既造出動靜結合的刺繡場景，又滿足跟參觀者零距離互動的初衷，甚至比青橙理想的展示方式更趨近于完美。以至于沈彥亭請她提修改意見時，她除了贊嘆說不出更多話來。

沈彥亭怕她拘謹，不敢提問題，鼓勵道：“畢竟是你的專業展臺，你展示得舒不舒服，能不能達到你的心理預期，還得你說了算。”

于是，青橙又湊到電腦前，硬是從草圖中挑出兩三處非常微小的細節。像第一次在青橙工作室探讨互動展示時那樣，沈彥亭邊聽邊記錄，最後将要點提煉出來再次确認。

結束溝通，沈彥亭親自将人送出辦公區，青橙請他留步時不無感慨：“沈先生今天給我上了一課呀！”

沈彥亭不明就裏，青橙微微一笑：“我自認是個完美主義者，經常強迫自己在工作中做到十全十美，有的時候也會懶散疲憊，告訴自己‘差不多得了’。但是今天，你讓我知道，工作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十全十美，只有永遠追求的精益求精。”

猝不及防的誇獎，令沈彥亭不知如何應答，垂眼輕咳一聲：“遲早有一天你會發現，沈彥亭不過庸常之輩，擔不起你的誇贊。”

話音剛落，他的手機鈴聲響起，青橙識趣地往旁邊挪開一步，去看通往展廳的回廊。待他挂斷電話，青橙即告別：“你忙吧，我在館裏逛逛。”

沈彥亭搖搖手機，道：“臨時取消一項工作安排，介意我當向導嗎？”

青橙眼睛一亮：“求之不得。”

遙響藝術館坐落于遙城新區，是城市規劃之初便确定的新興藝術館。建築共三層，三樓展廳為館內常規展覽，二樓近期舉辦的是當代竹藝大師的作品展，一樓展廳所陳則是月初開展的世界兒童插畫展。

青橙在兒童插畫展的展廳停留最久，世界各地的兒童插畫家将自己的想象力、創造力和童心童趣都融進自己的創造，呈現出天真爛漫又不乏主題深刻的作品。展廳裏人不算多，大部分是帶孩子來參觀的年輕夫婦。

青橙好奇，問沈彥亭：“周末人流量比較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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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節假日會嚴格控制人流量，避免出現觀展體驗差的情況。”

“如果是團體呢？比如，中小學生集體參觀。”

“有專門的團隊預約渠道。”

青橙點點頭，心裏暗暗有了盤算。

走出展廳，青橙聞到一陣咖啡的香氣，目光逡巡，很快找到咖啡臺。說是咖啡臺，其實是個半開放式的咖啡廳，位于藝術館一樓最不起眼的角落，卻擁有一片視野超好的觀景草坪。

目測而得，咖啡廳的人流大有超越展館之勢，青橙驚訝至極：“這麽多人來喝咖啡？”

“試試？”沈彥亭笑着看她。

青橙欣然應允，點了一杯“遙響拿鐵”，由沈彥亭連同自己的“遙響美式”一起買單。兩人于空桌落座後，沈彥亭才道出咖啡廳人氣火爆的緣由。

“博物館和藝術館長久以來都擔負着收藏、研究的責任，大衆把它們看作倡導文明和陶冶情操的神聖殿堂。随着時代的發展，藝術不再是高懸于頂的神像。我們也在思考，是不是能找到一個好的切入點，把生活和藝術聯系起來。”沈彥亭擡手指向咖啡臺，繼續向青橙介紹，“咖啡臺以前也有，更多的是作為一個休憩的場所存在。後來，我們想着，何不利用這個大環境，把它也做成一個展點。從點單臺、咖啡杯到外帶紙袋，所有目之所及的物品都利用藝術周邊的販賣形式打上‘遙響’的标志，充分引入藝術元素，把這個展點跟整個場館融合。”

青橙仔細端詳咖啡杯上的圖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樣一來就不僅僅是藝術單方面的傳播，還能營造更濃厚的人文氣息。”

“這是我們的初衷，目前看來是達到了，但也有一些超出我們意料範疇的表現——”沈彥亭下颌微揚，笑道，“比如，成為網紅打卡聖地。”

青橙順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帶着攝影師來的年輕人，裝扮精致，擺出各種造型拍照。

“會覺得背離預想嗎？”

“只要按照常規的預約和檢票流程進入展館，在不影響他人正常參觀秩序的前提下，我們都抱持最大限度的寬容。”沈彥亭笑一下，“畢竟，這種變相的肯定和宣傳，是花錢買不來的。”

此刻，青橙終于相信，沈彥亭那日所謂的“利益交換”并非一句戲言。他确實是成熟的策展人，能在藝術與商業間游刃有餘。

從互動展位的草圖到咖啡廳的設計，青橙猜測沈彥亭是有繪畫功底的，問他是不是念碩士後才轉的研究方向。

“學畫是打小開始的，本科念的美術學，去德國念書前就不怎麽畫了。”沈彥亭毫無隐瞞。

青橙很意外，問：“為什麽不繼續畫呢？”

沈彥亭自嘲：“大概是摩羯座太務實，缺乏想象力，當我意識到自己的藝術造詣僅限于此，立刻調轉了主攻方向。”

理智、識清現實，這倒符合他慣常給人的印象，只是青橙感覺自己膝蓋莫名中了一箭。

“嗯？”沈彥亭不解。

青橙在兩人之間劃拉兩下，無奈道：“摩羯座。”

“抱歉。”沈彥亭笑，“我以偏概全，太狹隘了。”

青橙聽懂他的玩笑，同他對視，兩人皆是微笑模樣。此刻的愉快氛圍給了她追問的動力，把揣了很久的問題掏出來：“沈先生有為自己心儀的藝術家策劃過展覽嗎？”

“有過。”

“梵高、莫奈那樣聞名世界的大畫家？”

“是一位已故的中國畫家。”

青橙被足足吊起胃口，忍不住問：“誰？”

跟平日的三緘其口不同，沈彥亭痛快給出答案：“常玉。”

“天哪！”青橙低呼一聲，她看着沈彥亭，不可思議道，“常玉也是我最愛的畫家。”

沈彥亭比她更意外。

常玉作為第一代旅法藝術家，名聲遠不如徐悲鴻、林風眠等人響亮。他從浪蕩貴公子到落魄畫家，大起大落的一生頗為傳奇。而他的作品跳脫出傳統寫意的狀态，以簡馭繁，自成一派風格，直到近年來在拍賣市場屢屢創下億元天價紀錄才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

說不好“默契加一”和“知音難覓”哪一項更令人開懷，總之青橙心裏揣着隐隐的興奮。

“真的？”沈彥亭一改穩重之姿，喜形于色，“能在同齡人中覓得同好，很難得。”

青橙無比贊同地點頭：“因為常玉，不常遇。”

“你看過那場展覽？”

“你也看過？”

“我是策展團隊成員，幾乎每天都在展廳晃。”沈彥亭放棄靠本能克制情緒的努力，提前洩掉自己的冷靜內斂，激動之餘摻了兩分遺憾，“可惜沒有碰到你。”

“現在也不晚。”青橙笑，難得的暢快。

這一瞬，周圍細碎的交談、咖啡臺杯碟相碰的清脆、攝影師按動快門的輕響，還有小孩子頑皮的童音，讓沈彥亭沉浸其中又抽離開來。乍暖還寒的四月底，青橙的笑明如日光，白皙的臉上盡是暖融融，沈彥亭頭一次在愈發模糊的季節界限裏明确感知到了遙城的春天。

他很難說服自己将視線挪開，正因為此，他清晰地看見青橙随目光而變換的表情，繼而站了起來。他下意識轉頭，看見他在微信上叫的人走了過來。

沈彥亭起身接過葉柯宇手裏的小禮品袋，遞給青橙：“這是插畫展的周邊。”

青橙從袋子裏拿出一個小禮盒，打開來，是一面随身圓鏡，令她意外的是圓鏡上的畫作，是她今日參觀時的心儀之作。

她訝然：“你怎麽知道的？”

沈彥亭看她山桃葉狀的眼睛在尾部曲出一弧好看的彎，笑道：“你在這幅插畫前停留的時間最久、看得最仔細。”

說完全不詫異是騙人的，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體貼照顧到參觀者的細微情緒。可是，結合沈彥亭慣常以來的行事方式，又不難解釋，他如此周全确是有跡可循的真心實意。

如此，青橙便不打算辜負他的好意，只鄭重道謝：“沈先生有心了。”

風拂過草坪，穿過門廊，吹動她齊肩短發，樹枝浮動的影掠過她的笑眼，帶來一整個春天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