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卷線繡（4）

42 卷線繡（4）

青橙對待孩子不似旁人那樣熱情，不了解的人也許會覺得她冷漠，對孩子不夠關心，但沈彥亭知道那僅僅是表象，因為他看見的與別人不同——她是首先想到利用藝術館給福利院的孩子提供美學和藝術教育的人，她是會把福利院的物資捐助放在第一位的人，她是在小朗摔倒時第一時間沖過去的人……點滴幽微的細節，根本是她的本能反應。

沈彥亭的這份“懂得”無形中給了曉竹鼓勵，讓她有了傾訴欲。青橙的三令五申被她抛諸腦後，有些話她憋在心裏太久太久了。

“梁遇除了知道我姐有一個在福利院工作的媽媽，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提到梁遇，曉竹心裏盡是鄙夷，“戀愛之前，我姐明确表示自己沒有生育計劃，梁遇爽爽快快答應下來。他以為我姐只是年紀小、不懂事，随着年歲慢慢增長，總會想要生孩子的。”

人到中年的梁遇越發想要孩子，潛移默化、旁敲側擊通通不奏效，他才心慌地意識到青橙丁克的決心有多堅定。回國與親友小聚時，他用親緣關系施壓給青橙，試圖綁架她的意志，讓她同意生孩子，沒料到宋敏華和青志海齊齊跳出來全力維護女兒。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梁遇在國外找人演戲，打算用“你不生孩子，我就找別人生孩子”的戲碼逼青橙二選一妥協。青橙再三确認他的想法後，提出離婚，梁遇不同意。恰巧這個時候，陪梁遇演戲的女人上門說自己懷孕了，青橙這才知道兩人早已假戲真做，失望透頂，留下一紙離婚協議便離開了家。

一門心思想要孩子的梁遇遲遲沒有給出同意離婚的答複。之前說自己懷孕的女人根本沒有懷孕，做了假報告騙走梁遇一大筆錢後就消失不見了。深知自己上當受騙的梁遇又聯系青橙，想要挽回感情。

聽到這裏，沈彥亭忍不住冷笑一聲，嗤道：“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可真好。”

“我姐被惡心到不行，直接放了狠話。她說兩人情義已盡，請梁遇盡快簽字離婚，之後愛找誰結婚生子都好，別再來糾纏她，從今往後，老死不相往來。”曉竹今時再回想當初的情景，仍然佩服青橙的果斷堅決，只是難免心疼，“拉扯一年，終于分開，我姐是被傷最深的那個人。”

無論青橙如何對外人輕描淡寫，到頭來，結束一段婚姻關系仍未避得了雞飛狗跳的劇情，耗盡往日情分。

“梁遇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在一開始讓我姐以為他是真心。”曉竹撇撇嘴，複又将視線落在沈彥亭身上，“所以，你有猶豫和退縮我都理解，甚至因為你沒有一口答應而對你刮目相看。”

沈彥亭自嘲一笑：“我很難把這句話當作稱贊。”

曉竹跟着笑了。

“這些話本不該我說的，但我不說，就沒人替我姐說了。”曉竹将咖啡杯捧在手裏，深深嘆一口氣，“既然已經越俎代庖了，我就幹脆講完吧。你不會嫌我煩吧？”

“不會，”沈彥亭搖一搖頭，堅定地說，“我想聽。”

曉竹遠沒有青橙那樣了解沈彥亭，她不敢肯定自己剖開青橙的傷口袒露給他看是不是做得對，她只是想賭一把，賭沈彥亭有起碼的同理心，她只是不想青橙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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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麽說梁遇從沒有真正了解過我姐呢？但凡他用過心，就不會做出逼迫我姐生孩子的事。”話既然開了頭，不吐不快，曉竹全然沒了顧慮，“我姐十四歲那年，福利院接收了一個半歲大的女嬰。說來也怪，不論誰哄，她都哇哇大哭，我姐一抱就不哭了，還咧着嘴笑。大家都說，這個孩子跟她有緣分，我姐應該也是這樣認為的。她傾注了所有的愛和心血在這個孩子身上，一放學就跑回福利院，功課再忙都要去看孩子。我姐照顧她、呵護她，喂她喝奶粉，教她說話、走路，可以說是我姐一手帶大她的。”

只是，孩子生來便有先天性心髒病和多髒器的功能缺陷，從小到大經歷了很多次手術，每一次都是青橙陪着她闖過鬼門關。不論課業多麽繁重，陪伴從來沒有缺席過，整整六年，直到青橙二十歲。那一年，孩子病情惡化，醫生拼盡全力仍沒能救回來。她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也離開了青橙。

“我姐不吃不喝，哭得眼睛都腫了。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除了我臉皮厚一直纏着她，她誰也不搭理。”曉竹想起那個坐在小姑娘房間裏悄無聲息的青橙，眼圈泛紅，哽咽道，“她曾經親手撫養一個孩子長大，陪她從襁褓中的嬰兒長成一個六歲的小姑娘，聰明伶俐、漂亮活潑。”

沈彥亭從來沒有過心被揪成一團的感覺，心痛又難過，還有巨大的無能無力。他無法想象青橙當時有多心碎，眼睜睜看着自己養大的孩子被病痛折磨至死，而她什麽都不能做。放在膝蓋的手掌早已将西褲捂濕，他感覺源源不斷的潮意朝自己傾覆而來，像要被淹沒。

“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她曾經用心愛過、養過一個孩子，就好像她擁有過一個孩子一樣。”曉竹說得很慢，她怕沈彥亭聽不明白她的話，更怕他不能明白青橙的心，“最後，小女孩失去生命，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原來，青橙對孩子過分客氣，甚至偶爾表現得有些疏離，不是無緣由的。這一切全都是她笨拙的自保。她不敢再付出全部的真心，因為她曾經眼睜睜看見孩子停止呼吸，她的心被狠狠打碎過，她得有多害怕呀！

千絲萬縷卷在心頭的線終于被理出頭緒，然而沈彥亭的心卻仿佛被纏出深深的勒痕，一道一道，深深淺淺。他想，他也許能夠感受青橙的痛了。

送走曉竹，沈彥亭回到辦公室。他獨自坐在電腦前，不聲不響，點進青橙的微信對話框，退出，又點進，久久沒有動作。

他再度想起曉竹臨走時說的話——

“她呀，有好多好多愛，都深深藏在心裏，她那麽勇敢，那麽堅韌，理應獲得最好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