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不欺

第23章 不欺

裴如凇離家一個時辰後, 天色才徹底明亮起來,侍女們捧着妝奁巾栉魚貫而入,纖雲替聞禪拿來衣裳, 柔聲勸道:“昨晚又是刮風又是打雷, 殿下怕是沒睡好, 橫豎今日無事, 多睡一會兒也無妨的。”

她是個極有分寸的人,絕口不提誰才是擾人清夢的罪魁禍首,聞禪活動了一下脖頸, 随口道:“今日想出城轉轉,如今天氣漸漸熱起來了, 趁早晨涼快時出門,免得路上受罪。”

她洗過臉坐到妝臺前, 飛星将淨面用的器具收走,一邊問道:“殿下是出巡還是微服?若是出巡,奴婢先去傳儀仗和侍衛待命。”

聞禪稍稍擡頭, 讓纖雲幫忙上妝:“微服。我去京郊田莊看看, 你們兩個加上程玄和烏鴉, 再叫幾名侍衛随行就夠了, 不用興師動衆。”

飛星立刻喜上眉梢,顧忌着房中有其他人在,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 但聲音裏的雀躍之意已快要滿溢出來:“遵命, 奴婢這就去通傳。”

聞禪在銅鏡中與身後的纖雲對視, 各自抿唇一笑, 又像剛想起來似的補了一句:“好不容易出門一趟,順便把廄中幾匹馬也拉出去溜一溜吧。”

飛星猶如一片小旋風, 歡天喜地地從房中沖了出去。

纖雲替聞禪绾了個高髻,飾以珠釵金花,裝束也換成了輕便修身的羅袍。待用過早飯,聞禪便帶着随行衆人一道登車,往城外田莊去了。

聞禪先是在北巡松陽遭遇嘩變時立下大功,又不幸在大婚時遭遇刺殺,雖說并未對她本人造成什麽實質傷害,但皇帝心中對愛女頗為愧疚,鉚足了勁要在嫁妝上補償她,除了超額的千戶食邑、驸馬府和公主府兩座京中大宅,還賜下了近千畝的京郊園林和良田。

公主的田地、稅賦、家財皆由公主邑司打理,邑司令賀九臯出自宗正寺,還不太了解聞禪的脾性,一路上只規規矩矩地回禀分內之事,不敢多言。

他一直小心觀察着衆人動向,只見公主威儀從容,身邊的侍從卻都不太着調,有輕裝縱馬的,有邊走邊收集花花草草的,還有蹲在公主車裏吃她的茶點的,賀九臯深覺奇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聞禪留意到他的目光,順着瞥了一眼,微笑着解釋道:“他們鎮日在府裏忙碌,難得有機會出門散心,散漫了些,不是什麽大事,子遠不要見怪。”

賀九臯嘴上忙道不敢,心中卻暗自打鼓:公主禦下如此寬縱,別是和兆京權貴一個毛病,仗着身份高貴不受約束,為自己豢養了一群走狗爪牙吧?

他官位雖小,可也是正經入仕的官員,對那些近侍寵婢天生不大看得上眼。然而俗話說“宰相門前九品官”,兆京城中王孫遍地,家仆倚主人之威橫行霸道者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就算再看不慣,也只能一邊鄙夷一邊忍氣吞聲。如今僥幸做了公主家令,看似能在公主面前說上幾句話,其實顏面還不如那些無品無級的婢女閹宦。

他心中揣着猜忌,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表情之中還是帶出些許郁色,聞禪掃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前世賀九臯也是公主府家令,聞禪知道他有點目無下塵的小毛病,從前因此吃過虧,不過大節上挑不出毛病,所以對他還算放心。現在他才剛和府中諸人接觸,認生也是正常的,聞禪不指望所有人一下子都變成前世那種最順手的狀态,只要大方向上不出錯,且讓他們慢慢磨合去吧。

城外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河流縱橫如玉帶,農田與村落點綴其間,北方青山隐隐,乃是鳳嶺餘脈。站在此處看去,與在浮屠上俯瞰城中燈火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只覺得兆京山環水繞,實在是個得天獨厚的富饒之地。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沃野千裏的地方,竟然會持續三年糧荒,農民失地,百姓困頓,連皇帝都不得不移駕到平京就食。朝臣一邊花樣百出地撺掇皇帝請僧道作法求雨,一邊為争取轉運使的肥差打破腦袋,幾大勢力在背後纏鬥不休,若非後來固州之亂爆發,轉運從富得流油的肥差變成了掉腦袋的苦差,只怕直到餓死也決定不了最終人選。

車駕沿着官道向南走了大約十裏,一群莊戶在路邊相候,賀九臯示意車夫停車,介紹道:“殿下,這裏便是陛下禦賜給府內的田莊,水旱田共計一百頃,桑田五十頃。莊內人口近百人,另有水車四座,水磨三輪。”

聞禪搭着纖雲的手下了車,先誇了賀九臯一句“細致”,沿着田邊路慢慢走了一段,觀察作物長勢,自然而然問出了最核心的問題:“田莊産量如何?”

也許是錯覺,但這句話落地之後,周邊空氣好像都為之一靜。

賀九臯以餘光撇了那些莊戶們一眼,随即低頭答道:“回禀殿下,年成好時,畝收約為二石,但是近年氣候幹旱,灌溉不利,畝産只有一石五鬥左右。”

“氣候的事歸上天管,人力不及,倒也無可奈何。”聞禪淡淡地道,“但是河道水渠近在眼前,子遠,你這‘灌溉不利’四個字,是從哪裏說起?”

大熱的天,賀九臯背後卻硬生生被她問出了一身冷汗。

其實他完全可以輕巧地将聞禪的問題蒙混過去,反正這些嬌生慣養的金枝玉葉八成連麥子和稻谷都分不清,産量在他們眼中只是個數字,用來彰顯富貴的點綴而已,說不定過眼即忘,根本不會刨根究底。

可他還是管不住自己那沒用的良心,企圖在持明公主這裏找到一點公正。畢竟這位兇名在外,曾劍斬外戚,起碼能證明她是個比大多數權貴更橫的人物。

“如殿下所見,此處地勢平坦,河渠環繞,只要水利修建得好,灌溉得當,就是不輸江南的良田。”

賀九臯倏地伸手指向東方,袍袖飛卷,聲音裏帶着隐約顫抖:“可是百姓賴以灌溉的通濟渠、白榆河和永業河邊上建滿了權貴的私家水磨,強截水流,壅塞河渠,百姓根本無法引水灌田,如今只能靠手挑肩扛,尚且勉強維持。”

“此外還有豪門大族競相建造園林,引水築池,只剩五分的水流再去其三,百姓要如何用這僅有二分的水種出兩石糧食?殿下的田莊是免賦的禦賜良田,而那些普通農民耕着薄田,每人每年還要向朝廷交二石的賦稅。”

遠處亭臺樓閣依稀可見,飛檐鬥拱,華美精巧,不知是誰家的別院;而大道的另一邊,裝滿木材和石料的車隊正緩緩駛向北方,又不知是去往誰家的園林。

氣氛一時死寂,聞禪擡手攔住了欲開口呵斥賀九臯的程玄,看向他的目光冷靜到近乎冷漠:“賀九臯,你知道我也是你口中的‘權貴’嗎?”

賀九臯咬牙撩起衣袍,雙膝一屈,跪在了塵土飛揚的田埂上:“臣知罪。”

“說到底,你吃的飯是公主府給的,俸祿是朝廷發的,田地灌溉的好不好,普通百姓是死是活,輪不到你來過問,也不是你的職責。”

“為了不相幹的人而忤逆我,這就是你的為官之道嗎?”

聞禪很少表現得這麽不留情面,仆婢侍從皆屏息而立,沒人說話。賀九臯正要繼續叩首謝罪時,旁邊的莊戶忽然撲通跪下,顫聲懇求道:“求公主恕罪!賀郎君一心為公主辦事,絕沒有半點不尊敬公主的意思!是我們……都怪我們跟他抱怨,賀郎君可憐我們,才想在公主面前替我們說話,求您看在賀郎君是一片好心的份上,饒了他這回吧!”

賀九臯阻攔不及,一頭磕了下去:“是臣口無遮攔,冒犯殿下,臣甘願領罰,請殿下不要遷怒他們,一切罪責都由臣來承擔——”

“快停,打住,不要再說了。”聞禪終于繃不住了,“啧”了一聲,憂慮地道,“賀九臯,你這個嘴真得改改,沒見過越道歉越不中聽的,沒火也能讓你氣出三分來,感覺我不罰你點什麽都對不起你這副做派。”

賀九臯:“……”

“起來吧。”聞禪睨他,“你有膽子為民請命,怎麽沒本事堅持立場?我不過逼問幾句,你二話不說就開始磕頭請罪,認錯又認得那麽不真誠,來日到了陛下面前、在朝堂上被朝臣群起而攻之,你也如此應對嗎?”

賀九臯愕然擡頭,迷茫地看着她。

聞禪:“問題擺在那裏,長了眼睛就看得見,不是只有你發現了。要緊的是能說服上頭出手解決問題,或者你自己有本事解決也行。光喊得歡有什麽用?”

賀九臯一下子磕巴起來:“臣、臣只是一介微末小官,人微言輕……”

“所以才更要想辦法說服我。”聞禪道,“你是公主家令,最大的靠山就是我,你的很多想法唯有借我的手方可實現,所以要努力攀上這條船,而不是一開始就把我劃到你讨厭的那一撥人裏。”

“臣不敢!”賀九臯這回是真的心口如一,垂首道,“多謝殿下教誨。”

聞禪示意手下扶他起身:“你自己回去慢慢琢磨吧,這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想明白的,不過來日方長,咱們還有時間,且行且看吧。”

賀九臯借着侍衛的力站起來,好像隐約明白了為什麽公主身邊的人看起來都那麽放松散漫。

是因為她會坦蕩地說明利害,不掩飾自己需要效忠的目的,也不以一己好惡禁锢人的天性。在她手下不必曲意逢迎,不怕犯言直谏,可必須要有足夠柔韌圓滑的手腕,和“一定要做成事”的決心。

莊戶領着他們到通濟渠旁查看水磨運轉。這一路走過來,賀九臯意外發現公主對這些田間地頭的農事并不陌生。她雖然也問問題,但顯然不是那種分不清麥苗和雜草的無知,簡直不像個從未出過皇城的公主,反倒像個到鄉下視察農桑的禦史。

聞禪在水磨旁駐足片刻,轉頭問賀九臯:“這幾座水磨是原先就有的,還是陛下新賜的?”

賀九臯:“殿下,這田莊一直都是禦田,水磨也是專門配套建造的。”

以水力帶動磨盤,可以代替人力畜力進行糧食加工,豪門大族田産多,糧食多,自然要建起磨坊,而尋常百姓也沒必要自己單獨建個石磨,都是将糧食送至磨坊碾磨。這行當利潤豐厚,所需者唯有水流,比起人力和牲畜牽引省去了不少成本,難怪世家大族竟相入局。

聞禪點點頭:“那三臺先用着,叫他們另起地方,順便建個新磨坊吧。”

韓九臯眼神驟然一亮。

聞禪朝地裏蹲着的烏鴉和程玄揚聲道:“小的們,回去吃飯了!”

烏鴉純屬怕熱,不想去水邊曬太陽,程玄則是因為在田壟邊發現了一株野花,找農人要了個陶盆,小心地挖出來移栽上了。

午飯就擺在莊戶家中,沒人會專程跑到這裏來吃燕鮑翅肚,原材料無非是農家的雞,河裏的魚,還有夏季應景的時蔬,都是鄉野風味,勝在新鮮自然。

纖雲他們以前跟着聞禪游歷天下,風餐露宿也是常事,并不挑剔,烏鴉刨了兩碗飯,顯得有點意猶未盡,眼巴巴地望向聞禪。

她格外嗜甜,每日都要三頓點心,而且因為上蹿下跳消化得快,怎麽吃也不長個。聞禪撐着下巴笑道:“一路上偷我的茶餅還沒夠?都吃光了,這個季節也沒處給你找栗子糕去,栗子還沒熟呢。”

烏鴉蔫噠噠地撇嘴,眉毛耷拉下來,一副小受氣包的樣子。

聞禪感覺自己可能是上輩子欠了受氣包們八百吊,這輩子注定在他們面前硬氣不起來。

“有什麽甜點心嗎?”她無奈地問旁邊的農婦,“甜一點的果子也行。”

農婦連聲道有,出去片刻,端回來一碟子綠豆糕和一小碗野櫻桃。那櫻桃鮮紅欲滴,如小瑪瑙珠,外皮極薄,幾乎是一觸就破,但滋味酸甜濃郁。聞禪嘗了兩個,心中微微一動:“櫻桃還有嗎?”

農婦手指絞着衣角,緊張地嗫嚅道:“回公主的話,這是民婦自家院子裏栽的櫻桃樹,只有一棵,除去剛摘的這些,剩的不多了……”

“沒關系,有就行。”聞禪道,“纖雲去幫我摘一小碗,別沾水,裝好了帶回去。”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在心裏“哦——”了一聲,只有賀九臯迷茫地四處看看,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聽。

午飯過後,衆人歇息片刻,待賞賜完莊戶、喂飽了馬,便動身回城。

來時是清晨日出不久,涼風習習,衆人還有種踏青郊游的雀躍感,回程卻是剛過了最熱的時候,日頭半斜,地氣幹熱,大路上塵沙飛揚,讓人只想趕緊回到陰涼的室內,用冷水痛痛快快地洗一把臉。

車中小桌上放着程玄新挖到的野花,花瓣是很少見的藍色,因怕路上摔了,交給聞禪暫時替他保管。聞禪端詳了片刻,隔着竹簾問他:“這是什麽花?”

程玄的聲音清潤如珠玉,雖是少年內侍,卻并不顯得陰柔尖細:“奴婢其實也不認識,只是以前在內苑養花時,看過一本《異花譜》,裏面提到過一種名為‘翠雀’的花,花形如蝶翼,色澤如翠鳥,據說服之可以明目散淤,治一切眼疾。”

“你這麽一說,好像确實有點那個意思,”聞禪躍躍欲試,“回去種上,真那麽神的話,以後有空再來多挖幾株。”

程玄無奈地道:“殿下,既然是《異花譜》,就說明這些花要麽罕見,要麽失傳,要麽純粹是編的。它可能只是一株普通的藍色野花。”

聞禪:“既然它被你看見了,還由我親自帶回公主府,就說明它絕不可能是一株普通野花。”

程玄:“……嗯,沒人欣賞自己,自己欣賞自己,殿下這麽想也挺好的。”

聞禪:“……”

她正要反擊,馬車前行之勢忽然放緩,程玄也在旁邊拉了缰繩。聞禪問:“怎麽了?”

“前面好像有人在吵架,擋路了。”程玄道,“殿下稍安,我過去看看。”

噠噠馬蹄遠去,風聲捎來了遠處的争執,似乎有人在大聲辱罵,聞禪撥開竹簾,遠遠看見前面大路上橫着一架馬車,另有一輛坐滿了人的板車,看身材似乎都是小孩,罵聲中還隐約夾雜着泣音。

遇見拍花子的了?

少頃程玄縱馬回轉,隔簾低聲向她禀報:“殿下,前面是城陽長公主的家仆,帶了些奴婢準備入城,被一位過路的官員攔下了,說他私自掠良家子為奴婢,要将他扭送官府。那家仆不肯就範,正僵持着呢。”

聞禪心下“咯噔”一下,越聽越不妙:“那人叫什麽?官任何職?”

程玄道:“奴婢不敢洩露殿下身份,只簡單問了幾句,未能詳盡,殿下要出面嗎?”

“今天出門前真應該翻一下黃歷,”聞禪嘆了口氣,“來都來了,過去看看。”

馬車駛近,吵架的兩方被迫暫停。聞禪因是微服出行,車上沒有紋飾,而賀九臯雖然穿着官服,但他只是個從七品的小官,對方一看那淺綠色就知道他不算根蔥,只當他是護送家眷出行,其中一個膀大腰圓的家丁不耐煩地喝道:“一邊兒去!沒看見這有人嗎,再敢瞎湊熱鬧,老子連你也一起收拾了!”

賀九臯斷喝道:“大膽!你知道車裏坐的是誰,敢在這裏大放厥詞!”

他這麽疾言厲色地一吼,倒還有幾分威勢,那家仆被他吼得一縮,氣焰稍斂,仍梗着脖子道:“不管你是誰,這是城陽長公主殿下的家事,外人少來多管閑事,識相的就趕快離去,休要糾纏!”

“我恍惚聽着,有人提起了我姑母。”聞禪漫不經心的聲音從車中幽幽傳出,“這不是巧了麽,我還真不是外人,親侄女過問一句,總不會挨打吧?”

那家仆驀地一怔,程玄面沉如水,厲聲喝道:“這是持明公主車駕!你擋了殿下的道,還敢狗仗人勢、出言犯上!來人,将此人拿下,堵住他的嘴,免得再說出什麽不幹不淨的,平白污了殿下的耳朵!”

如狼似虎的親衛立刻一擁而上,将那人摁倒在地,往他嘴裏塞了一把甘草,餘者見狀皆瑟瑟發抖,在訓練有素的侍衛面前乖巧得像一窩兔子,再也沒人敢上前叫板。

聞禪這才令侍女半卷竹簾,八風不動地詢問:“适才聽說那惡奴沖撞了路過官員,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那官員是個清瘦的中年人,穿着便服,看不出品階,朝着聞禪車駕行了個大禮:“臣左臺侍禦史楊廷英,拜見公主殿下,多謝殿下出手解圍。”

果然……

聞禪剛才就覺得這情節耳熟,心想不會這麽巧吧,誰知道還真讓她湊上了熱鬧。

眼前這位當街跟人起争執的耿直禦史,正是前世幫聞禪扳倒相歸海的關鍵人物、在“深林”中代號為“白鷺”的楊廷英。

如果要讓聞禪挑一個“禦史典範”,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楊廷英,如果讓她選一個“下輩子好好做人不要再當禦史了”的人,她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楊廷英。

因為這個人雖然具有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清廉耿介等一系列禦史必備美德,然而運氣實在不怎麽樣,他選的每個目标都能引發議論風暴,偏偏每一次彈劾結果都不成功,被彈者毫發無損,楊廷英去國離鄉,然而大家只要提及他,依然普遍認為他就是幹禦史的這塊料。

總而言之,經歷三次貶谪,歸來仍是禦史。

賀九臯聽了他自報家門,面色古怪地朝聞禪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忍住了沒有多話。

聞禪不冷不熱地道:“原來是楊禦史,久仰大名。剛才是怎麽回事,禦史緣何與長公主家仆起了争執?”

楊廷英默然片刻,最後直愣愣地答道:“此是禦史公務,與殿下無涉,還請殿下起駕回城,不要幹預此事。”

所有人:“……”

好家夥,上一個讓她閉嘴收手的人就躺在旁邊吃土,這榆木腦袋還真是油鹽不進啊。

就連賀九臯也知道聞禪深受天子寵愛,大婚時曾親自受過百官朝拜,按理說她的地位與親王等同,那麽結交官員、過問政事自然也是她的權利。只不過自古以來公主幹政是極少數,且有亂朝的先例,并不是所有人都認為天子此舉明智正當,楊廷英顯然是那種特別古板頑固的官員。

聞禪:“哦。”

她沒有因拒絕而惱怒,也沒有質問他“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麽身份”,她太清楚跟這個犟種擡杠是什麽結果了,所以非常平靜地接受了他的說法:“那就不打擾楊禦史了。來人,把這些攔路的家仆帶走,送還長公主府處置,這些小孩是哪裏來的?算了不管了,也一起帶走。”

楊廷英:“……”

“殿下且慢!”他眼看侍衛圍了上來,急聲阻止,“長公主家仆強掠良家子女為奴婢,殿下将這些人送還長公主府,難道要縱容他們為非作歹的惡行嗎!”

“楊禦史,說話小心點,我雖然敬你三分,但也不是誰都能蹬鼻子上臉。”聞禪不動如山,慢條斯理地道,“是你讓我別多問抓緊走,那我把這些頂撞我的家仆帶回去交給長公主懲治,有什麽問題?現在你又跳出來說我包庇縱容,好話壞話都讓你說了,這到底是在辦公務,還是專門跟我過不去呢?”

楊廷英被她噎了個正着,不情不願地低頭辯解:“是臣失言……殿下明鑒,臣絕無它意。”

賀九臯偷偷抹了把汗,心說公主拿捏人的本事真是爐火純青,他上午剛領教過一回,下午楊廷英又撞了上來——而且這位的情況可比他嚴重多了。

賀九臯湊近車窗,輕聲回禀道:“殿下,臣方才想起來一件事,這位楊禦史曾在延壽五年被貶出京,當時陛下與貞懿皇後廣诏天下僧道名醫為殿下治病,楊禦史上書極力勸阻,言辭激烈,觸怒天顏,于是橫遭貶谪。他心中或許記着舊事,對殿下成見未消,還請殿下慎重決斷。”

“嗯,不錯。”

聞禪點了點頭,贊許道:“子遠果然心細如發,看來你這個家令總算是上道了。”

賀九臯一開始甚至沒反應過來,只當聞禪是在誇他,低聲說了句“多謝殿下”,半晌後終于有點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心裏突地一跳:“難道公主早就知道當年楊廷英被貶是因為她的事了?”

聞禪再度将視線移回那衣着樸素的中年文官身上:“天氣熱,大家都有事要忙,楊禦史,我看不如就省下那些彎彎繞繞的步驟,坦誠相告吧。”

他剛才情急之下已經說漏了嘴,這會兒不坦誠相告也不行了。但楊廷英這些年來屢屢遭遇打擊,宦海浮沉,對兆京的王公權貴實在不報任何希望,更別說他和持明公主還隔着一層陳年恩怨,城陽長公主又是她的姑母,無論從哪個角度想,持明公主都絕對不會站在他這一邊。

他調回京城尚未滿一年,這回過後,不知道又要被貶到哪個偏遠州縣去了。

楊廷英深吸一口氣,沉下心來,将事情來龍去脈向聞禪一一道來。

他做官多年也沒攢下什麽錢,更別說在兆京定居,雙親都還居住在鄉下老家。昨日聽說母親生病,楊廷英便向禦史臺裏告了兩日假,回鄉下侍奉母親。今日動身回城時,他途徑一戶人家,看見院子竹籬毀壞了大半,滿地雞鴨亂飛,屋內哀哭聲不絕,還以為是遭了強盜,好奇之下進去詢問,一問才得知城陽長公主在十裏外的落花山下建造了“傾金園”,日前別業落成,因園中雜役人手不夠,便縱容家仆到鄉裏強擄農家子女為奴婢。

楊廷英的人生信條就是與不法權貴鬥争到底,一聽說那群家丁剛離開不久,也不管自己孤身一人手無寸鐵,打馬奮起直追,終于在城外截停了長公主府的車馬。

對方既然敢做出這種事來,自然不怕他一個小小禦史,若非楊廷英攔在車前,警告他們“若想離開先從本官屍體上跨過去”,這會兒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聞禪招手叫程玄過來:“去問問那些孩子,父母是誰,家在何處,是不是自願跟他們走的?”

城陽公主府領頭的管事在地上嗚嗚直叫,這時車上另下來了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絲綢袍子,看起來也是管事之流,撲通跪到聞禪車駕前,叩首哀求道:“小的們罪該萬死,有眼不識泰山,擋了殿下的大駕,求殿下看在長公主的情面上,饒了小的們一回!”

城陽長公主是天子的姐姐,先帝最疼愛的小女兒,下嫁開國功臣楊興嗣之後、關國公楊弘。她是先帝老來得女,備受寵愛,出嫁時皇帝賜下嫁妝無數,關國公府上下對其也極為尊敬。而且今上登基時,公主潛令宮使提前将消息告知王府,皇帝感念她的擁護之功,對她禮遇優渥,更令太子娶楊氏長女為妃,城陽長公主的權勢由是坐大,京中諸公主都隐隐以其為首。

前世楊廷英被家仆用馬鞭打傷了臉頰,上書彈劾城陽長公主不法之事,皇帝卻被進宮求情的長公主鬧得沒辦法,最終只令她将強擄來的子女送還父母,并未追究罪過。楊廷英卻因此被長公主記恨,不久便找了個由頭,将他遠遠地貶到了西川華州,一去又是三年。

在挑選對手時總能在萬軍之中精準地找到最不好對付的那個,這簡直已經成了楊廷英的天賦。

聞禪沒搭理那男管事,任由他跪着,程玄詢問了一圈,回來禀告道:“殿下,奴婢問過了,都是附近鄉裏的孩子,有的是被父母賣了,也有的被強搶來的。”

聞禪點了點頭,那管事捕捉到一兩個字音,立刻支起腦袋,大聲狡辯道:“殿下明鑒,小的們奉長公主之命采買奴婢,這些孩子都是父母自願賣給公主府的!錢貨兩訖,絕無強擄之事,殿下切勿輕信那人的一面之詞!”

聞禪沉吟道:“有道理,事關長公主,确實不能光憑幾句話就妄下結論。”

楊廷英臉色霎時一片灰白,懸着的心終于徹底死了,預感到自己這回難逃一劫。

“這樣吧,”聞禪終于想到了好辦法,拊掌道,“先捆起來,通通都捆起來。”

所有人:“……”

男管事崩潰慘叫:“殿下,冤枉啊!”

聞禪道:“将這些人移送京兆府,子遠,你跟着去見何大人,就說這些人自稱是公主家仆,不知道是不是拍花子的。再派個人去楊禦史說的地方,問問附近鄉民誰家丢了兒女的,到京兆府去報案。”

楊廷英目瞪口呆地目送侍衛們将幾個家奴捆作一堆塞進馬車,驚疑不定地望向聞禪的車駕,可惜隔着竹簾,他看不見公主的形容神情,只能聽到她始終如一的從容語調:“楊禦史。”

“臣在。”

“今日之事到此為止,餘下的你不必再插手。”聞禪道,“在京城為官不易、百事艱難,這回算我送你個人情,下次別這麽沖動了。”

楊廷英倏地擡頭:“殿下這是何意?是要臣全身遠害,茍且偷安嗎?”

聞禪語氣裏帶上了一點無奈的意味:“楊禦史,這件事落在我這,無非就是和長公主之間有一點小誤會,我們誰也不能把誰怎麽樣,陛下更不會加罪于我們;但如果由你來彈劾,長公主依舊不會怎麽樣,但你十有八/九會被踢到荒僻之地去,很可能就要在那裏蹉跎一生。”

“這就是權勢,也是現實,你不喜歡,但拿它無可奈何。”

“你不是還上有八十老母需要奉養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既然可以繞路,就不必非要往火坑裏跳了。”

楊廷英久久不語,聞禪言盡于此,命侍女放下簾帳。車夫揚鞭催馬,停滞許久的馬車終于開始繼續前行。

聞禪盯着窗外的綠樹農田,有些愣神。

她這次救了楊廷英一回,如果順利的話,他不至于再被貶谪三年。只是此生如果沒有經歷重大挫折和重重磨難,他還會是她記憶裏那個楊廷英嗎?

“殿下——”

車外忽然傳來一聲沙啞的呼喊,馬蹄聲從後方逼近,車夫猶豫地放緩了速度。

楊廷英催馬趕上聞禪,高聲道:“臣既為禦史,便當恪盡職守,糾彈不法,縱然朝彈暮黜,亦不改志!”

“今日我若為茍全自身而閉口不言,那入仕以來這十餘年的颠沛流離又算什麽?我能瞞得過悠悠衆口,卻如何瞞得過自己!”

車駕內阒然無聲。

聞禪沒有勸解,也沒有表示支持。但楊廷英已經不需要誰來給他答案。他像一支滿弓的穿雲箭,越過聞禪的車隊,朝着城門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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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一九九六年,老謝家的女兒謝婉瑩說要做醫生,很多人笑了。
“鳳生鳳,狗生狗。貨車司機的女兒能做醫生的話母豬能爬樹。”
“我不止要做醫生,還要做女心胸外科醫生。”謝婉瑩說。
這句話更加激起了醫生圈裏的千層浪。
當醫生的親戚瘋狂諷刺她:“你知道醫學生的錄取分數線有多高嗎,你能考得上?”
“國內真正主刀的女心胸外科醫生是零,你以為你是誰!”
一幫人紛紛圍嘲:“估計只能考上三流醫學院,在小縣城做個衛生員,未來能嫁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高考結束,謝婉瑩以全省理科狀元成績進入全國外科第一班,進入首都圈頂流醫院從實習生開始被外科主任們争搶。
“謝婉瑩同學,到我們消化外吧。”
“不,一定要到我們泌尿外——”
“小兒外科就缺謝婉瑩同學這樣的女醫生。”
親戚圈朋友圈:……
此時謝婉瑩獨立完成全國最小年紀法洛四聯症手術,代表國內心胸外科協會參加國際醫學論壇,發表全球第一例微創心髒瓣膜修複術,是女性外科領域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至于衆人“擔憂”的她的婚嫁問題:
海歸派師兄是首都圈裏的搶手單身漢,把qq頭像換成了謝師妹。
年輕老總是個美帥哥,天天跑來醫院送花要送鑽戒。
更別說一堆說親的早踏破了老謝家的大門……小說關鍵詞: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無彈窗,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最新章節閱讀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