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中書

第26章 中書

在聞景行還不是皇帝、只是先帝衆多子嗣中不太惹眼的一個閑散王爺時, 他理所當然地幻想過自己有一天着九重冠冕,受四方朝拜,成為君臨天下的帝王;也常常在美夢醒來以後一邊回味、一邊陷入無端的悵然。

他上頭有穩如泰山的太子, 有才幹出衆的兄長, 他的母親只是昭儀位份, 既沒有聖眷隆恩, 家世也并不顯赫,無論再怎麽做夢,皇位都不可能落到他的頭上。

然而天禧二十九年風雲突變, 太子突然急病去世,儲君之位空懸, 各方人馬蠢蠢欲動。先帝痛失愛子,性情變得格外暴躁乖戾, 皇子、丞相、權宦……所有試圖将手伸向皇帝寶座的人都被他視為叛逆,毫不留情地一一剪除,朝廷內外人心惶惶, 卻又不得不為了那至尊之位拼命厮殺。

終于, 在某個風雨大作的夜晚, 一名女婢叩開了王府角門, 向聞景行傳遞了來自城陽公主的消息——“陛下垂危,欲傳位于汝,即刻進宮, 萬事小心。”

消息比頭頂的驚雷更加震耳欲聾, 砸暈了閑散王爺聞景行。

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巨大餡餅, 還是一個精心策劃的巨大陷阱?

進一步, 有可能是脫胎換骨,也有可能是萬劫不複, 而如果原地不動,得不到也不會失去,起碼能保住自己一生平安。

信,還是不信?

聞景行此生為登基付出的最大努力,就是他下定決心,在那個暴雨夜跨出了王府的門檻。

宮中派來傳旨的太監就死在街對面的暗巷裏,聞景行在家将護送下穿過滂沱雨夜,來到端華門前,滿心惶惶之時,是城陽公主的驸馬、羽林衛将軍楊弘一路将他護送到久安宮殿前。

所以這些年他對城陽公主一直非常寬容,如果沒有她就沒有如今的帝王——即便他很清楚她的舉動并非出于親情,純粹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豪賭。

她抛棄了其他兄弟,将賭注壓在聞景行身上,換來了自己後半生的榮華富貴,聞景行不會覺得她冷血,因為生在天家,注定與溫情無緣,可是她到底哪來的底氣指責聞禪“大義滅親”,難道她自己是清清白白毫無過錯的嗎?

“這事怎麽能怪罪到阿檀頭上?”皇帝心裏有點不樂意,但嘴上還是放緩了語氣勸道,“你府中的人行事不謹,打着你的名號在外招搖,這種蠢材處置了也罷,再選些聰明伶俐的上來就是了。”

城陽長公主柳眉倒豎,怒道:“若她心裏還顧念着親緣情分,就該先帶人來問我,可她倒是手段利索,直接一竿子把事捅到了京兆府!踩着我的臉面為自己博名聲,我竟不知是哪裏得罪了這位祖宗!”

“好了,好了,”皇帝息事寧人地道,“阿檀确實欠考慮,但畢竟是你的家仆有錯在先,你是長輩,莫要跟她計較了。”

城陽長公主怒色稍斂,但神情仍是冷冷的:“皇兄,皇嫂去得早,後宮也沒人能管得了她,正因我是長輩,才要把這事說明白了:外人終究是外人,各有各的算盤,什麽赤膽忠心都是嘴上說着好聽,只有宗室才會維護皇兄、維護大齊。天威不容輕犯,必須要讓天下人知道這江山姓什麽,誰這才是天下的主人。”

“先前持明在松陽立下大功,皇兄看重她,朝臣稱贊她,大概是把她捧得飄飄然了,一心追逐世人口中的賢名,卻忘了自己的根基在何處。皇兄,今日您放任她打我的臉,明日後日,她就敢去打其他宗室的臉,長此以往,宗室們會如何看待皇兄?萬一出了什麽事,誰還肯為大齊江山出力賣命?”

圖窮匕見,這一刀終于準确地紮中了要害,皇帝心中壓抑的惱怒猶如被一盆冷水澆透,只餘一縷有氣無力的白煙。

小至一村,大至一國,“宗族”二字永遠高懸頭頂,即便貴為天子,也無法徹底抛開血緣所牽絆的一切。

正因她的支持,才有今日的天子——城陽長公主非常清楚自己的籌碼是什麽。這些年來她驕縱張揚也好,奢靡無度也罷,在大事上卻始終與皇帝保持完全一致,潛移默化地加深皇帝對她的依賴。她要在皇帝心中楔下一道深深印痕,讓他相信城陽長公主就是聞氏宗室的代表,違逆她的意見,就是在宗室們的腦袋上動土。

城陽長公主見皇帝似有意動,又趁熱打鐵,狀似無意地道:“皇兄別見怪,我再說句不好聽的,持明一個姑娘家,倒處處比着皇子們的做派,這是要效仿哪一位呢?”

梁绛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裏,将這番話一字不漏收入耳中,微不可聞地輕啧了一聲。

皇帝沉默良久,終于妥協地籲了口氣,低聲道:“小妹說得有道理,阿檀還年輕,不知世事,你做姑母的,多擔待些。”

城陽長公主這才轉嗔為喜,眉頭稍解,又道:“皇兄把家仆還給我嘛,到底是我府上的人,拿去讓人審問,不是叫京城的人看妹妹的笑話嗎?我回去一定嚴加約束,讓他們知道教訓,再不犯了。”

皇帝無奈道:“早朝時朕已親口說了讓京兆府審理,哪能朝令夕改?你府中缺人手,朕從宮裏撥些奴仆給你如何?”

“皇兄總是這樣,寧可自己吃虧,拿梯己補貼別人,也不願和大臣們相争。”城陽長公主吃吃笑道,“跟阿爹完全是兩個模樣,他老人家要做什麽,誰敢攔他誰就等着掉腦袋吧。也難怪這些年那些禦史谏官都愛從宗室身上挑刺,陛下對他們寬縱得太過了。”

皇帝悵然嘆道:“是啊,先帝所生諸子之中,朕是最不肖似先帝的一個。”

城陽長公主卻笑道:“最終不還是皇兄坐了大位,像不像的,又有什麽打緊?”

隔着寬闊廳堂,兄妹二人無言地對視,猶如十二年前那個雨夜,在深殿中擦肩而過時沉默的一眼。

城陽長公主笑盈盈地道:“算啦,我也不偏皇兄的奴婢,皇兄寫個手令,我自去京兆府領人便是。等妹妹的傾金園收拾好了,皇兄可一定要賞光駕臨啊。”

皇帝被她纏不過,叫梁绛來伺候筆墨,親自手書敕令交給城陽長公主,又許諾她一定會去傾金園,留她用了午膳,才命人好生送長公主出宮。

梁绛趁着皇帝午睡的工夫,招手叫來個小太監,如此這般地囑咐了幾句,放他去中書省找裴如凇。

裴如凇聽完小太監的傳話,險些當場炸了,幸好他這些年見多了大風大浪,臉上還勉強能繃得住表情,送走對方後,他回到廂房內沉思片刻,起身去見中書令源叔夜。

論官位他不過是個小小的起居舍人,說的話也就比耳邊風聲音大點,但源叔夜對他頗為客氣,主要還是在乎他驸馬的身份,和顏悅色地問:“雪臣有什麽事?”

源叔夜為相七載,深得皇帝信重,此人工于心計,城府深沉,治事也頗有手腕,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喜歡太子,當年先後擁立晉王、越王,将太子一黨打壓得幾乎無地容身。裴如凇向他行禮,面露憂色,道:“下官有一事不知如何處置,還請源相指點一二。”

源叔夜心中微微納罕,嘴上卻道:“你且說來聽聽。”

裴如凇道:“今日早朝,禦史彈劾城陽長公主治家不嚴,剛才聽說長公主已入宮求見陛下。此事最初由持明公主舉發,但長公主于國有大功,又是太子妃之母,若陛下開恩,赦免了長公主家奴,下官是該勸谏陛下,還是該閉口不言?”

源叔夜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作為持明公主的驸馬,公主的立場就是裴如凇的立場,可是長公主權勢滔天,牢牢地拿捏着兩代皇帝,如果和她對着幹,又無異于給自己找麻煩。

他思忖片刻,緩聲道:“陛下金口玉言,已在朝會上答應過的事不會輕易收回,再說一國之君,豈會因區區幾個家仆破例?雪臣且把心放回肚子裏。”

裴如凇苦笑道:“但願如此。只是源相切莫忘了符氏兄弟之事,陛下不信前朝信後宮也不是第一回了,再者長公主畢竟地位超然,她的話,分量或許比我們所想得還要重。”

源叔夜想起松陽行宮那驚魂一夜,深有同感,點頭道:“若真是那樣,到時候诏令傳到中書,我等少不得要犯言直谏,請陛下收回成命了。”

裴如凇得了他的準信,了然颔首,向他行禮告辭,退出了值房。

他走後源叔夜琢磨了一會兒,猜想裴如凇大概是聽到了某些風聲,皇帝很有可能會赦免長公主家奴,所以特意過來給他提個醒,希望他能幫着勸谏皇帝,不要太過縱容城陽長公主。

雖是借力打力,也算是出自一片忠心,沒什麽算計,源叔夜不介意幫他這個小忙。

可是誰都沒想到,隔日皇帝傳诏,旨意卻是遷裴如凇為秘書丞兼知制诰,而赦免城陽長公主家奴的命令,竟然直接繞過了中書門下,以皇帝手令的形式傳到了京兆府何攸的堂上。

這下源叔夜徹底坐不住了。

門下侍中蘇利貞是太子外祖,與城陽長公主連着親,自然不會說什麽,可中書省職掌草拟诏敕,凡有诏命,皆出于中書,這是他的權力根本。今日皇帝可以為了長公主寫手令,焉知明日不會再換個內侍傳私旨?政令不由中書省出,他這個中書令跟擺設有什麽區別?

這一天,中書省整座廳堂都彌漫着山雨欲來的不祥氣氛。

晚間源叔夜回到家中,把自己關在內堂思量許久,召來心腹,吩咐道:“派幾個人盯緊了關國公和長公主,看看他們平日裏都和什麽人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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