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上司

46、上司

“只道宣隴二十七年, 熹慶公主被抓入宮中後,居住的正是她母親珍妃生前的長春宮。”一白面說書人,穿着寬袖長衫, 卻頭戴西式高帽,胡須滑稽。

堂間幾面窗子緊閉,屋內昏暗,說書人前一臺繪玻璃幻燈機器,以煤油燈往他背後投上彩繪畫片, 正是紫禁城中屋瓦鱗次栉比。他端坐在那高凳上, 抱琴唱道:“使珍妃舊仆報信,傳話與小衡王, 小衡王怒發沖冠,少年壯志, 攜十萬軍臨紫禁城下,父子反目!”

“放你丫的屁!”上頭一個杯盞砸下來, 羊油葷酒撒了說書人一後背, 笑罵道:“你當這兒是夥夫館子嗎, 怕是衡王殿下當時是在宣隴皇帝面前磕破了頭,求他別殺姐姐吧!”

下頭一幫子年歲不大的生徒們, 聽的正入神,被這笑罵驚得仰起頭來, 就看見二層坐着個十七八歲少年,身材高大,猿臂寬肩,頭發如野草般蓬松散亂, 手裏拿着酒壺轉臉過來。

星眉劍目, 張狂肆笑, 雙瞳目光銳利,右眉還有一道斷眉的淺疤。他穿了件武将護衛似的深色短曳撒配皮靴,棕色牛皮上丁零當啷挂了一圈匕首、狼牙或印章。

那下頭說書人看他是個武夫,也擡手氣道:“我們這兒是說給讀書人聽的!你那兒來的武夫,連大字也不識幾個,便在這兒撒潑。”

二層那意氣風發的少年笑起來:“我在這兒吃了幾年酒了,竟才是第一回見你,看來你是不太了解上林書院山腳下這些酒家,什麽都敢亂說。”他抛起一根筷子,笑:“小衡王三年多前便就在這兒讀過書。而你又知道這些生徒子弟裏,誰家沒在幾年前參與那些破事。你瞧着下頭幾個軍将家的孩子,好好跟你掰扯掰扯十萬大軍要從多少個省借兵,你就知道自個兒該掌嘴了。”

“華子華子,算了。”他對桌的人勸道。

言涿華把手裏的筷子往下一抛,只聽輕巧且幾不可聞的破空聲,那筷子眨眼間斜沒入說書人鞋尖前三寸的木臺中,吓得說書人縮腳亂跳。

言涿華拍了拍手,轉回身子去,對桌對友人抱怨道:“我就是生氣啊,上次那位說書的,剛講了張三升官記,講到他娶了美人,怎麽個細腰酥'胸,說下集要講細節呢,怎麽人就沒了!來了個新人,就講梁栩這種晦氣東西。”

友人:“聽說是癸字班的先生來這邊聽書的時候,不小心聽到了你想聽的那一集,然後勃然大怒,說什麽有失風化之類的,就施壓,給趕跑了呗。咱下次找一找,進城聽去。”

另一個友人就想不明白了:“咱要是能進城,找細腰酥'胸去就是了!還聽什麽說書?你們倆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言涿華咋舌:“你這就不懂了,聽說書人講,那腦袋裏就有一個誰都比不上的想象,真要是見了真的,一落到實處就沒勁兒了。迄小兒我腦子裏天天是洛神女飄來飄去,你能給我找到個洛神嗎?”

言涿華這麽一攪和,下頭的生徒也都覺得這說書人水平不行,打算散了,言涿華跟狐朋狗友吃完酒,葷酒配肉,仨人吃的膩齁,打算出去買兩大杯熱姜茶。

外頭風緊,天色灰白,眼見着就有小冰茬子從天上掉下來,言涿華曳撒外頭裹着個黑色貂毛小襖,仰頭道:“又下雪渣子了。”他踢了一腳路邊的積雪:“今年真是要鬧雪災不可,金陵什麽時候下過這麽多雪,要不是天這樣濕冷,我都以為回京師了呢!幸好春假快來了,離過年也不遠了,我真不想在這山上跟和尚似的呆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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仨人腳步踩在硬雪裏,嘎吱聲好似刀割布,就瞧見一架馬車停在路邊。馬車高輪雕花,鑲嵌着西式玻璃小窗子,車檐四角挂着黃銅玻璃煤氣燈,被風雪吹的直打轉,融黃光輝一片。

一人道:“哎,這車夠富貴的,我怎麽覺得見過?是不是你說的那個惡大姐的車?”

另一人笑起來:“華子說的是惡鬼大小姐!結果你就漏字給聽成了惡大姐可還行!就白家那個,之前還來咱們班裏,踹過華子哥桌子那個屁大小丫——小呀麽小美人啊!”

看他臉色大變,突然改口,言涿華轉過臉去,就瞧見雪地裏站着一團豔色。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女,剛從賣筆墨的鋪子裏跨過門檻出來,她披着件雪貂內膽的水紅披風,裙擺擦雪輕搖,一雙細手團着個包了絨的小爐。眉眼就跟留白化雪的冬景山水裏,一筆觸目驚心的紅梅似的——豔逸濃麗的奪去一切矜持文雅的筆墨。

豔逸靡嬌,嬉光妙目,她個子似乎比同齡人高了一截,眉眼也稍顯成熟,笑頰粲然的與一旁的護衛說着話。

小小少女迎面走來,好比剛剛那熱騰騰的脂酒,仨人好似被香酒熱氣熏暈了,剛讷讷停住腳,少女便瞧過來,嘴上勾笑,卻狠狠剮了言涿華一眼,啓唇便道:“我還以為是鬧了雪災,黑瞎子跑出來讨食,吓得要讓人出來抓熊。聞了酒味才瞧出來,原來不是黑瞎子,是黑傻子。”

說的正是裹着黑貂襖子,身上鼓鼓囊囊的言涿華。

言涿華那兩個友人被罵清醒了,交換了個眼神:果然還是惡鬼大小姐。不說話的時候比天仙多三分嬌色,說了話比惡霸多八分嘲諷。

言涿華這些年一直能升到酉字班,聽說沒少在這位惡大姐身邊補習。

人美、家世好、讀書亦優異,白家二小姐也算是在金陵美名遠揚。就是接觸了才知道她有一身挑剔的臭脾氣,和不帶髒字罵死人的本事。

而她身後跟着十五歲上下的少年,個子高的快比得上言涿華,只穿了件深青色短衣夾襖,勾勒出少年人初見輪廓的寬肩窄腰,看綁皮的窄袖和腳下鹿皮靴子,便知道是個利落的武人。估摸是他那富貴小姐主子,因今兒又下雪,體諒他,給他強行圍了個突兀“嬌俏”的鋒毛細軟狐皮圍脖。圍脖戴在這習武少年脖子上,直把他下巴颌都埋進去了,只露出一對英挺鋒芒的眉,一雙遠山流霧似的眼,他望人的時候,瞳孔如墨滴微漾,有股雲海奔湧、鐵馬冰河的味道。

兩個友人交頭接耳,他們記得白二小姐身邊這護院,武功過人,卻跟個啞巴似的不愛說話。

言昳只往言涿華懷裏塞了一張紙:“你瞧了這個沒?沿街都在發呢。”

言涿華掃過一眼那黃紙傳單,吓了一跳:“韶星津要來上林書院游學開課?”

言昳已經進了車裏,從窗子探頭道:“也說不上是先生還是生徒,但是估計會開幾次大課,講學幾回。臉上別那個表情,人家去年便考取了功名,文章作的有名,都快成半個大家了。他不當官,跑來游學,你就好好拜拜這個比你還小一歲的先生吧!”

言涿華随手就把那宣講的黃紙,往雪地裏一扔:“我才不去。哎,你帶我一程呗。”

言昳縮回腦袋:“不。你要是吐我車上,我車就不用要了。”

她說罷,馬車便朝山上揚長而去。

只剩下兩個友人一臉鄙夷的看着言涿華:“行啊,見了小丫頭,就忘了哥們。你去啊,你怎麽不去扒人家的車啊?”

言涿華回頭讪讪的笑:“我這不是怕冷,想趕緊回去嗎。走走走買姜茶去。”

兩個友人朝他踢了幾腳雪,湊在一塊罵道:“咱倆走,別管這見色忘義的丢人玩意!”

言昳回了上林書院,韶星津要來游學講學的消息,已經傳得幾乎人盡皆知了。現在韶星津也算是學界紅人,說是他通讀東西史家典籍,融會貫通,時常會發表一些新派的文章或學論。其實現在的朝廷革新百年,最受歡迎的就是韶星津這種骨子裏是士人思想,卻鼓勵革新、擴大民權的新派學士。既講世界大勢、殖民戰争,又懂漢唐兩宋政治得失。講學,論事,上下古今,究沿革得失,引歐美事例以作比較。

韶星津估計是知道他爹的名聲太傳統,不好适應當下時代,所以走了一條新路子。

他又年少俊朗,還在《實務經報》這樣的報刊上多次發表真知灼見,在上林書院也是粉絲衆多。言昳不但在廣場的告示欄那兒看到了好多宣講的黃紙,甚至回了院子之後,還瞧見白瑤瑤手裏也拿了一張。

她轉頭朝言昳驚喜道:“你知道星津哥哥要回咱們書院了嗎?”

白瑤瑤只比言昳小個半歲,個頭卻比她嬌小一截。

言昳喜歡穿紅簪金,描眉塗脂,是那種讓人瞧一眼,哪怕閉上了眼睛也仿佛覺得刻在眼皮上那種張揚漂亮。

而白瑤瑤在下雪天裏,更是素淡嬌怯如一片雪花。她畢竟也是原女主,長大幾歲,自然也不會差到哪兒去,言昳還記得原著中寫她:肌若白瓷,恬靜可愛,不像言昳這樣過于濃烈嬌豔卻不耐看的所謂漂亮,白瑤瑤如何如何讓人越看越喜歡,越看越耐看。

反正踩一群捧一個是很正常了,言昳這樣的一衆女配,在原著裏哪有一處不被踩的。

……濃烈嬌豔怎麽了?!言昳就是紮死這幫男人的眼,就是要漂亮的讓他們不敢看第二眼!

言昳這會兒,摘下風帽,本來不想應白瑤瑤的話。她甚至想說不認識韶星津,但韶星津現在名聲太大,她好歹年級還沒到實歲十三便進了癸字班,能稱得上一句“小才女”,還說不認識韶星津就太假了。

她只唔了一聲,道:“他長什麽模樣我都不記得了。我就記得我剛來入學十來天都不到,他就離開了。”

白瑤瑤高興道:“是呀!也不知道好幾年沒見,星津哥哥會不會認得我?”

言昳:“你這幾年給他寫過信?”

白瑤瑤一怔,搖頭道:“沒有。”

言昳笑了一聲,在門前磕了磕靴邊雪沫,笑道:“那你三年多以前,跟他見過幾次面?他要是記得你,那真是人精了。”

言昳進屋,坐在門口脫靴,輕竹給她拿了一雙鑲兔毛的便鞋,往她小皮靴裏放了一把檀木香珠子,拿到隔間火爐上烘着。輕竹沒料到白瑤瑤也往裏走,只好道:“三小姐,披風上都是雪呢,您脫了給我罷,否則進了屋裏,滿身掉水點子。”

這幾年,白瑤瑤倒是很黏二小姐。

也可能是白瑤瑤不是個有主心骨的樣子,耳根子軟,學業上更是別人踹一腳,她動彈一點。

二小姐一直不怎麽待見她,沒少對她冷嘲熱諷,諷了幾句,白瑤瑤竟然稍微學了點習,之後的分班考試,沒露怯,保住了在戌字班的排名。從那之後,白瑤瑤不知道為何覺得,二小姐對她冷嘲熱諷,是鼓勵她學習,更是怎麽說都不退讓的要粘着二小姐。

一開始還是借二小姐的書冊筆記,二小姐不肯借,她便去飯堂幫二小姐帶飯,等二小姐吃飯的時候就借她書看一看。

二小姐也問她:“怎麽忽然轉了性要學習?”

白瑤瑤當時有些茫然道:“因為……你也在學習呀?我也不知道我該做什麽,就覺得你應該沒做錯,所以、所以我就學你的樣子也讀讀書……”

言昳當時有些無語。白瑤瑤是沒了男主男二之後,一下離開了既定劇情,不知道該做什麽,她的性子又不獨立,所以只能模仿言昳的模樣,也去學習。

确實她基礎很差,也不怎麽聰明。

言昳也不大願意教她,多次拒絕,白瑤瑤只能偶爾在言昳教山光遠的時候過來旁聽蹭課。考慮到男主男二不在,白瑤瑤肯定要對男三下手了,也算是給山光遠創造機會,她沒趕白瑤瑤——言昳覺得自己應該有幾分想抱孫子的太後心态,在皇後、貴妃都不在的時候,也縱容的看着山妃跟皇帝眉來眼去。

盼望着山妃趕緊擠走心機深重手腕狠辣的梁皇後和深明大義溫柔體貼的韶貴妃,走白月光真愛路線,直接鎖死。

但山妃啊山妃——真他媽是沒救!

因為言昳主要是教他,山光遠很聰明,學的都幾乎有癸字班其他生徒的水平了,白瑤瑤這個旁聽生當然跟不上,就忍不住想要問問題。

山光遠就面無表情,氣場瘋狂散發不爽,覺得白瑤瑤耽誤他寶貴的學習時間了。

甚至,以山光遠這種話少程度,竟然在白瑤瑤問了某幾個問題的時候,他直接一拍書案,對着桌子對面靠着言昳的白瑤瑤道:“自己,查書!”

山光遠冷臉的時候,還是挺吓人的,白瑤瑤兩只小手抓着桌子沿,吓得都快躲到桌子下頭了。

……但言昳這個太後沒覺得白瑤瑤是真的被吓到了,她好像感覺到了這種感情戲的風格。

小女孩小時候最讨厭最害怕的人,長大後卻成了她的丈夫,她被他的刀削面、殺人眼、還有一定要長進鬓角的眉毛,吓得兩腿發軟,不敢反抗,直到在新婚之夜,聽到他沉淪呢喃着她ABB中BB兩字,在錦被中低聲啜泣的她才恍惚——這個男人難道對她情根深種?!

原來,幼年的恐吓不過是滿身傷痕的少年不懂愛,原來欺負不過是他笨拙的想表達關注與喜歡!

原來原來,她就是他這個冷面殺神內心深處最軟的那塊肉!那塊比上牙膛子還嬌貴的軟肉!

啊……

言昳恍然大悟,原來這個故事,還可以往這種方向上走?

她內心啧啧,也認清了自己的位置。

看來她真的就純粹是山光遠的領導上司啊。山光遠給她幹活那叫一個盡心盡力,拿錢那叫一個理所當然,平日還會搞一些拍領導馬匹的小技巧:什麽她一咳嗽,他就遞水;她早期晨練出汗,他給她拿毛巾;就連言昳走到危險一點的山路看風景,他都會伸手攔着。仿佛眼裏只有領導的安危,領導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

言昳前世上班的時候,挺瞧不起這種馬屁同事。

現在她當了山光遠這個馬屁精的領導,她從心而論:真的很爽。

看白瑤瑤被山光遠吓得那模樣。如果說跟山光遠搞戀愛戲份,就要被吓被欺負——那她真希望能當山光遠一輩子的領導啊。

不過當時,言昳被白瑤瑤纏黏的夠嗆,她以為以白瑤瑤對待男人的脾氣,肯定山光遠越是發脾氣,她越是要跟在他屁股後頭喊:“阿遠哥哥”。

但沒想到,白瑤瑤被吓得第二天真的沒來。

聽白瑤瑤屋裏的丫鬟說,她吓得夜裏直做噩夢,還發了燒,之後只敢挑山光遠不在的時候,往言昳這邊跑。

她還吓得偷偷問言昳:“姐姐不覺得遠護院很可怕嗎?你不怕他……夜裏殺人嗎?他還總是不在書院,夜裏偷偷跑出去了!你說他是不是那種生啖血肉的大妖怪,白日裏化作人形?”

言昳有點想笑。

她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就是認識的太早了。

她能理解別人為什麽怕他,但她看到十幾歲的山光遠露出那種沉默且殺氣騰騰的模樣,只想伸手去扯住他兩邊臉頰,用力拽一拽。

她也說不上來,只好糊弄白瑤瑤道:“我也怕他。你說的可能是事實呢。那我更不敢趕走他了對吧,要不然他殺了我怎麽辦?他出去禍害更多人怎麽辦?”

白瑤瑤恍然大悟。

什麽叫善良。什麽叫菩薩!

以身飼虎,以自己為誘餌留住這可怕怪物,只為還金陵一個太平啊!

白瑤瑤越來越覺得,言昳不像是母親口中描述的那個惡毒作妖還想處處打壓她的樣子。

二姐姐是個聰明的,讓人看不透的,說話雖然不好聽但人不壞的姐姐。

言昳要真聽這話,估計能笑死。

言昳覺得,梁栩和韶星津不在,白瑤瑤腦子稍微沒那麽奇怪了。她倒是完全不能說得上是上進,就是随波逐流的性格,看着別人都學習,她便也學學習。言昳雖然也趕她,或者偶爾嘲諷,但白瑤瑤拿出了癡纏男主男二的勁兒,言昳都覺得……有點無奈了。

就像這會兒,白瑤瑤又進了屋,言昳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幾份報紙,輕竹把炭盆罩子打開,瓷柄火鉗敲碎了炭塊,又将銀絲罩子扣好,給二位小姐倒茶。言昳眼一瞪,輕竹趕緊把本來要遞給白瑤瑤的茶盞收了——看來二小姐不想讓白瑤瑤在這兒久留。

言昳打開報紙,報紙外頁沖着白瑤瑤。短短幾年,報紙是越來越厚,廣告也越來越多了,她掃了幾眼股價行情,就聽見白瑤瑤在報紙那頭道:“咦?言涿華的爹爹,這是要南下來治倭亂了嗎?”

作者有話說:

*

言總看着山光遠細致入微的照顧,忍不住拍了拍山光遠的肩膀:“本人、啊不,公司,需要你這樣的馬屁精人才啊!”

山光遠:……孩子一天不打,就想上房揭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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