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入贅
54、入贅
言實聽見腳步聲, 站起身來,一旁的長子元武也随着父親一同起身,只有言涿華還癱在座位上, 叼着牙簽,看向窗外。
言實回頭瞪了他一眼:“涿華!”
言涿華沒好氣道:“幹嘛——要知道是見梁栩,我他媽肯定不來啊。再說了,什麽事兒咱們都要管,咱們是……”
元武戴着眼鏡, 一副老實拘謹的相貌, 卻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腳趾一下。
言涿華疼的直接從座位上竄起來,剛要怒喊他哥, 就瞧見門先打開了。
小厮躬身,一個身着寶藍色窄袖圓領袍的少年人走進來, 窄腰長身,驕矜面上依舊是不往心裏去的涼笑, 拱手道:“言将軍, 還有言家大郎——多年不見。啊, 涿華也來了啊!”
言涿華聽見梁栩叫的如此親密,嘴唇翕動, 髒字就跟熱茄子似的在嘴裏打轉。
卻沒料到門邊出現一抹绾色衣裙,玉手指尖染着令人心驚肉跳的嫣紅, 撥開缂紗墜珠的簾子,走了進來,笑道:“真沒想到上次一別,便是三年。言伯伯, 還有言家大哥, 當真是許久未見了啊。”
她甜笑起來, 半垂着頭朝言實一福身,言實也有些發懵,連忙上前虛扶一把,寒暄幾句。
言實确實沒想到白二小姐會跟梁栩同行。
難道說白旭憲想讓這二小姐獨當一面,甚至日後做女官考功名,所以才安排她出席這些商談大事的場合?
梁栩笑道:“恰好遇上了白二小姐,她也想同行。想着也算是咱們都認識的熟人,這場子便都是自家人聊聊天。”
言昳心道:笑死。自家人?那我住你家紫禁城裏,往你祖傳的龍椅上一坐行不行?
言涿華也吃驚,目光跟刀子似的往梁栩身上劃。他可知道言昳大姐大的懶散脾氣,她怎麽會主動往這種場合湊,必然是梁栩怕跟言家不熟,特意把她拽來的!
這鼈孫王爺真是好了蛋忘了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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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實只笑了笑,他剛要坐下,便瞧見幾個護衛也跟了進來。梁栩這些年經歷過幾次刺殺,他小心也正常,言實介意的并不是這個。
而是護衛中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少年,腰上挂的應該是白家的令牌,走過來替言昳挪凳子。
言昳習以為常的施施然坐下,梁栩側目看向那少年。
但言實看他一眼,幾乎是跌坐在了凳子上。
這少年眉眼最起碼跟山以将軍少年時候有五六分相似!
這三年多以來與他們言家聯絡的山家孤兒,就是他!
在座的人裏,見過山以少年模樣的人只有曾和他同窗的言實。山以将軍後來常年海戰,曬得黝黑,又不修邊幅,人到中年就顯得橫狠了些。唯有言實能一眼辨認出這少年與山以的相似。
他似乎也并不怕被言實認出來,只半垂着眼睛背着手立在白二小姐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那白家到現在,知不知道他的身份呢?會不會知道他這幾年的謀劃和打算呢?
一會兒,幾個年輕小厮魚貫而入,給桌上上了幾道清湯寡水、擺盤優秀,名字好比五言絕句的菜品。
言昳覺得這坐席之間她年歲最小又無官身,小厮們都退了出去,她幹脆也端着茶壺起身,要給各位斟茶。她才剛給言實倒了一杯,言涿華氣得坐不住了。
白二小姐什麽人,在書院裏都是橫着走,被梁栩帶到這兒來端茶倒水?
雖然要是家宴場合,白二小姐作為小輩倒茶,他覺得沒什麽,但梁栩把她帶過來,他心裏就膈應的慌了。
言涿華筷子往桌上一放,手重的像是拍了下桌子,騰地一下站起來了:“我來!”
言昳:“?”
言涿華劈手奪過茶壺,道:“你伺候過人嗎?倒過茶嗎?哎呦別在這兒礙事,讓我來!”
言昳眼一瞥,嘴唇彎了起來。
同樣是暴躁的嘴上怼人,言涿華怎麽就讓她心裏舒坦的多。
這傻大個天天混不吝,心思卻有點細呢。
梁栩看向言涿華,還有言昳那抿嘴的笑容。
言昳這笑,怎麽看都是真心誠意,跟對着他的敷衍假笑可一點不像。
連言涿華這要腦子沒腦子,要樣貌沒樣貌的,都比他更能得她青眼了?
言昳坐回去,言涿華那身量往桌邊一繞,不像是端茶倒水,倒像是要空手劈桌。給梁栩倒茶更是氣勢洶洶。
飲茶客套後,梁栩動筷,桌子上衆人也終于拈起筷子。
寒暄幾句,自然說到了傾茶事件上,梁栩的意思是讓寧波水師調配船只入江,暫時封鎖江面,讓豪厄爾的船隊不許離開,也進一步設防入江口內外,嚴防東印度公司其他船隊借機來襲。甚至可能借此,再次發動小範圍的戰争。
這事兒本來無可厚非,言實卻眉頭緊皺,道:“殿下也該知道我為何南下,只等年後——”他看了言昳一眼。
梁栩略一颔首。
言實接着道:“年後必然要對倭地開戰,此時卻調撥軍力到江內,或許不妥。”
梁栩夾了一筷子青筍,道:“有什麽不妥,本來不就要練兵嗎?把這次設防變成練兵就好。”
言實:“海戰與江戰截然不同。”
梁栩:“你要知道若此事擴大,後果會多麽嚴重。”
言實沉默了。
元武拿起酒杯,朝梁栩起身敬酒碰杯,道:“按照王爺的意思,這傾茶事件的罪魁禍首,是那位柏沙·馬丁對嗎?他遠東在北海、東海的最後一塊殖民地,就是南高麗,七八年前我們也同高麗王聯手收回了殖民地——”攻打下南高麗,正是言實将軍近些年最大的功績之一。東印度公司在遠東北部失去了最後一點領地。
柏沙·馬丁現在唯一一座督府在越南的安義一帶。
柏沙算得上東印度各代理人裏,地盤少的可憐的那個了。不過歐洲各國還是依賴着來自大明的不少低廉工業和紡、茶、煙三大産業,所以柏沙·馬丁在喬治三世那裏的政治地位不算太低。
元武雖然帶着迂腐文人的眼鏡子,模樣老實到看起來好欺負,心卻比他爹狂野的多,道:“若皇帝首肯,或兩廣總督、南地的婁伋同意,咱們說不定能派一隊船只去南越的安義。”
他的意思是想要釜底抽薪,直接幹了這柏沙·馬丁。
梁栩也被元武的想法一驚,道:“這舉動太張狂,會引起歐洲各國不滿,他一死,也動了東印度公司一大片産業,他們必然不會善罷甘休。”
言昳轉了轉茶盞,笑道:“我覺得柏沙·馬丁死了是再好不過,但咱們要理清楚,怎麽讓他死,才能死的所有人都能接受。大不列颠的皇帝不覺得丢臉,生意還能繼續做,甚至東印度公司還能跟我們和善下去。”
衆人目光往她身上瞧來。
言昳托腮勾起唇,眯着眼睛笑道:“死在咱們手裏沒什麽問題,但一定要能好好遮掩這件事。誰能遮掩住東印度公司裏的人?只有他們自己人了。再說,這個關頭想殺柏沙·馬丁也不用跑那麽遠,讓他自己來不就是了。”
梁栩一愣:“他們自己人?你是說……豪厄爾?”
言昳笑的柔情蜜意,話卻讓人背後發寒:“我們只是懷疑那放冷槍的人,是柏沙·馬丁的人。但豪厄爾應該能百分百确認,否則他不會甘願被金陵衛兵保衛着,住在教會醫館的。這對表親都已經到了相互殘殺的地步,咱們能不利用嗎?只是,到時候還是需要言實将軍調撥艦船。”
梁栩經過前幾天的事兒,心裏稍微有點打底,在言昳将她的計劃娓娓道來時,只是心裏驚詫,面上不顯。
但言實一家三口,則把驚愕寫在了臉上。
言實其實剛剛一瞬,看見言昳和涿華對視一笑,想着這兩個孩子在一起上了好幾年學,說不定還真有些緣分情意呢。這女孩虛歲都快十四了,距離談婚論嫁也不遠了,他雖然對白旭憲說不上喜歡,但或許可以問問涿華的意思。
現在看來,這女孩簡直多智多思,透徹狠辣,遠勝其父!
而且,她沒有遮掩藏拙的意思,不是因為少年狂放,而是她好像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一股自立的底氣。
言昳現在确實有些底氣,她産業初見雛形,更何況裝傻對她來說好處已經不大了。她現在就要打算擠進這幫掌權者裏,再裝天真小女孩,只會被當做嫁人的備選,而不是事業合作的備選。
言昳沒喝酒,這破地方的飯她也沒吃飽,一桌人聊到了傍晚時分,窗外松竹的景致又落下雪來,梁栩才道:“那如此便成了,本王在此先敬将軍一杯。”
他擡起杯盞,又轉向言昳,笑的眉眼霁色:“也敬白二小姐一杯。一切謀劃只為大明永昌、家國安康。”
大明永昌?呵。
皇帝吃個雞蛋記賬三十兩銀子的大明,川渝勞工連褲子都買不起的大明,每年有三十多個稱王稱帝的農民叛亂的大明——咱們祝它永昌。
言昳笑道:“永昌。安康。”她跟梁栩和言實幾人碰過杯子之後,順手将杯子遞給了身後的山光遠。
梁栩一愣。
言昳撒嬌道:“我不會喝酒,又年紀小嘛。讓我家護院代我喝了,也算是盡了我的心意。”
山光遠手裏忽然被塞了個酒杯,也有些發愣。
但言昳都這麽說了,他也便一仰而盡。
梁栩眸光閃了閃,道:“好。今日談成了這樣的大事,本王也心安了!”
席散人也散,出門的時候大家推拒了再推拒,終于梁栩先一步走出去。
言昳和言涿華多聊了幾句閑話,說了幾句課業走在後頭,到門口後,梁栩邀請言昳同程,言昳卻拒絕道:“我自個兒讓秋遠閣的人幫我叫馬車就行。小輩現在這兒送過諸位再走。”
梁栩确實打算多繞路去別的地方,便也沒堅持。
言涿華則不樂意,非要嚷嚷着送她。梁栩一走,言昳也不收斂,笑盈盈道:“你再沒完沒了,我就跟你爹爹細數一下你這幾年在書院寫過多少檢讨,被禁閉多少次。”
言實目光如劍,刺向言涿華。
他立馬兩腿一夾緊,咬牙道:“我擔心你安全,你就這麽對我啊!”
言昳面對言家,也放松了幾分,拱手笑道:“言伯伯,我也是把您當自己人,您心裏應該比我清楚。這事兒不是為了給衡王殿下站臺,而是您為了自己考量。如果在攻打倭地之前跟東印度公司急速交惡,您也難辦的很。我也是為了我爹考量。”
言實拱手道:“明白。白二小姐如此聰穎通透,真是白老爺的福氣。”
言昳蹙起眉毛:“福氣嗎?爹爹可一直覺得家裏沒有個男孩不頂事呢。若言伯伯見了我爹,倒也別說太多,否則今日會面我爹不在,我跟衡王做了主,回了家爹不知道要怎麽罰我呢。他忙活着平息輿論,已經夠累了。”
她倒是不指望言實完全封口,但好歹這麽暗示一下自己和爹未必齊心。反正她看得出來言實不喜歡白旭憲,這樣的暗示未必有壞處。
言實心裏也懂。白旭憲眼界不堪合作,但這女孩若日後接受了白家,倒真是可以結交的貴人。
他點頭道:“女孩一樣能頂事,是白弟走窄了想法。”他将目光短暫的在山光遠臉上留了一瞬,向言昳告別。
言家三人駕車離開,言昳在秋遠閣門口目送他們離開後,那迎賓小哥立馬端來薄荷水,道:“白二小姐可需要奴給您叫車?”
言昳搖頭:“不用,雪不大,景很好,我騎馬回去。把他的馬牽過來。”
迎賓小哥應聲。
她轉頭,卻看着山光遠正在低頭捏着什麽發呆。
山光遠悄悄攥緊了手中的紙條。這是剛剛言實擦肩而過的時候塞給他的。
果然言實一眼就認出了他啊。
另一邊,言家馬車中,元武看着秋遠閣漸漸在視野裏小了,松了口氣:“簡直……吓人。”
言涿華好奇:“什麽吓人?你是說衡王?”
元武瞪他:“我是說白家那個二小姐。言涿華你是不是個傻子,在金陵多年,甚至還在書院中與她沒少來往,為什麽沒提過她一句?”
言涿華也攤手:“提什麽啊?她一直就挺聰明厲害的,好幾年前梁栩就在她手裏吃過癟,我也找她給我補過課,不過她對我态度不怎麽好就是了。哎,別瞪我了!我要怎麽提?父親、見字如面,我在書院裏遇見一個小女孩,老牛逼了,腦子老聰明了!我是要這麽提嗎?”
元武真想給言涿華腦袋一拳。
言實揉着眉心:“涿華,你知道的事兒還是不夠多。我現在都懷疑這是否是巧合,為什麽那孤子,卻在她身邊?”
言涿華不明所以:“什麽孤子啊?”
言實和元武對視一眼,卻沒開口。
言涿華氣得一錘車壁:“靠,你們倆又是這個眼神,一副把我當傻子,什麽都不能跟我說似的表情。你們都不肯跟我說事,也不要怪我什麽都跟你們講!”
言實心中嘆氣。這個二小子,卻是還是個半大少年呢。
他半晌道:“你喜歡那白二小姐的話,哪怕是看起來門當戶對,爹估計也沒法給你說親。”
言涿華愣了,目光掃視他爹和他哥,又驚惶又語無倫次道:“什麽什麽啊!?怎麽就說親?啊?!不是,我跟她就是同窗,現在我倆都不是一個班了,僅此而已!”
言實和元武又對視了一眼。剛剛斟茶那事兒,在他倆眼裏,已經明顯的不能更明顯了。
言涿華卻幾乎要跳腳了:“爹你知道她脾氣有多差嗎?性子有多吓人嗎?可別覺得那張臉漂亮就是什麽好兒媳——更何況我哥都沒成婚呢,我成什麽婚啊!我哥都二十二了吧!還有,還有——”他抓着頭發拼命找理由,耳朵卻漲紅了。
元武忍不住笑了一下。
言涿華氣的暴起:“你再笑!我都說了不是那樣!言元武,我他媽讨厭死你了!”
他伸手就要跟長兄扭打在一起,言實開口道:“你喜歡也不成的。那女孩是條遠航的寶船,咱們家不過是條淺河,更何況她必然會做女戶,繼承白家。你喜歡,也只有入贅的命。”
言涿華一時間聽到長兄和爹在讨論他入贅的事兒,又羞惱又尴尬,幾乎要昏厥過去,他也不捶車了,直接一推開車門,跳了下去,在雪地裏打了滾站起來,對着駛遠的馬車伸手吼道:“你們是不是看她聰明,就想把兒子賣給她啊?!我都說了我不喜歡!我不跟你們同乘了,我直接回書院!滾蛋!”
言家畢竟是能把兒子仍在南方幾年不管的糙養式家庭,他爹壓根沒有勸他上車的意思,馬車直接駛遠了。
言涿華氣得踢了一腳地上的雪堆。
他又想起來自己沒戴護耳,摸了一把耳朵,卻不冷,燙的吓人。他彎下腰去,抓了兩把雪,胡亂在耳朵邊搓了搓,化開的冰水都滴到了黑貂襖的領子上,才憤恨的并着袖子,往最近的租馬店走。
言涿華縮着脖子把自己窩成黑熊瞎子精,一邊走一邊低聲自言自語道:“就她那臭脾氣……她都沒給我好臉子看過……好吧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臉子,至少她真的聰明就是了。…入贅?!老子這輩子不可能入贅!”
另一邊,秋遠閣的奴仆把馬牽來,山光遠先将她抱上馬。
山光遠才又上馬。
她前兩年也跟他因為出去辦事同乘過。不過那時候言昳覺得自己和他還都是小孩呢,馬鞍也不擠,現在就有點……擠得奇怪了。
是她胖了高了?還是說山光遠身量已經跟個成年男子差別不太大了?
那迎賓小哥看她的目光,也有種看女老板要潛規則男保镖似的模樣,言昳面子上有些尴尬,山光遠竟然沒打招呼,唐突的輕踢馬腹,策馬出去了。
冷風拂面,其實還是有些舒服的,言昳腦子裏都清醒了不少。
她也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這個計劃挺冒險的,她也是頭一回在言家面前展露自己本來的樣子,也要小心把握度量。現在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山光遠在他身後,她才是徹底放松下來,随着馬背身子微晃。她有些想偷懶,往後輕輕靠了一點山光遠,想借點力,當坐沙發似的。
山光遠對她靠過來的動作沒什麽反應,言昳也放心大膽的倚上去。
只是山光遠忽然低下頭來,她嗅道一股酒味。
言昳有些驚訝的轉過頭去,只瞧見山光遠雙眼發直,面色有些……泛紅?!
她從來沒想過山光遠會不會喝酒這件事,畢竟他長了一副能跟全軍拼酒的模樣,再說常年出入軍營,有幾個人不會喝的——
她很快地意識到,自己想錯了。
作者有話說:
言涿華:這輩子想當一家人的唯一辦法,難道就是入贅?
*
明日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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