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伏淵沉海(33)

第033章 伏淵沉海(33)

重朝不太懂方榕老公的想法,只覺得非常震撼。

方榕卻好像覺得她老公這樣很正常,找了個看起來比較好說話的阿姨,就開始打聽垃圾場的具體位置。

重朝看了看方榕的背影,又看了看宗應谕,欲言又止。

宗應谕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低聲說:“有些男人是這樣的,為了面子會做出很多事情。”

重朝不由想起了和吉。

他這位同學兼朋友,似乎、好像、的确是非常嘴硬的。

原來都是有共通性的嗎?

他沉默幾秒,緩緩撇開視線。

宗應谕笑了一聲,拍着他的背,指了指方榕:“小方好像打聽到位置了。”

重朝擡頭,方榕正在向他們招手。

他連忙拉上宗應谕,跟在方榕身後,往城中村東北角走去。

……

或許是受到了年前那場沖突的影響,三晶街這邊的城中村最近都沒怎麽認真處理垃圾。

成噸的廢棄物堆在水泥地上,長滿黴菌的髒水在溝壑裏肆意流淌。

廚餘垃圾腐爛發酵,過于刺激的氣味讓重朝忍不住捂住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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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他前方的方榕卻像是什麽都沒有聞到一樣,情緒有些不正常的亢奮。

她在幾堆垃圾山之間轉了轉,就迅速向着司邱永所在的位置趕去。

這個剛剛被情人焚燒了屍體的新生異化種縮在一處牆角,硬化膨脹的四肢用力環着肩膀,龐大的身體因為劇痛止不住的發抖。

他的外皮已經徹底骨質化了,脊椎上生滿粗短尖銳的骨刺,勉強維持着人類模樣的面孔異常扭曲,原本是眼珠的地方,被兩簇細小的淡綠色火焰取代。

那是他失去了屍體,依然能異化的關鍵。

方榕渾身顫抖,驚喜地所有眼睛都泛起微紅。

她的根系舒展開來,幾步撲到司邱永身邊,用手、用根須、用陡然爆發的香氣死死抓住這個前夫,語氣溫柔,聲線輕顫。

“老公,你怎麽了?你為什麽在發抖啊。是哪裏不舒服嗎?有誰打你了嗎?”

她一疊聲追問着,發自內心地關切着對方。

司邱永陡然從灼燒的痛苦中回過神,被觸碰到的地方酸疼不已,活像被煅燒之後,又扔進冷水中過了一遍。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外皮變脆弱了,可他無暇顧及。

他擡起頭,看到了早幾年就被他抛棄的前妻。

這個女人,這個早該枯萎的女人,先他一步成為了異化種。

她像是重新被栽種到泥土裏,補充了營養液,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瓣,都像是獲得了新生一樣,豔麗到他控制不住地顫栗——

等級壓制,是等級壓制!

他這個前妻,特質一定比自己更強,在幻夢境中身處的位置,也一定比自己更靠近朝光之域!

司邱永臉色陡變,心中翻湧複雜的情緒,說不出是驚吓、畏懼還是憤怒。

他想大吼大叫,想要像以前一樣直接打過去,但最後,他什麽都沒說,甚至沒有對前妻狀似體貼的禁锢做出太大反應。

他只是緩慢地、在莫名的巨大恐怖中扭過頭,視線一點點挪到方榕身後。

那裏一個年輕男人。

他穿着白襯衫牛仔褲,有着一頭栗子色微卷的短發,右眼角一顆淺紅色的淚痣格外引人矚目。

在垃圾場壓抑的暗色中,他那雙淺色的眼睛依然明亮,甚至呈現出一種幾近透明的璀璨來。

司邱永眼眶中的魂火呆滞地跳了跳,在唯有他能感知到的寂靜中,發出一聲燈芯爆燃的輕鳴。

他的世界瞬間被風暴填滿。

無休無止的暴風雨從海上席卷而來,古城郊外的聚落頃刻頹圮。

大雨無聲落下,巨大的銀色身影從天空中一閃而過,充斥世間的光灑落在一具具白骨身上,無數靈魂被風卷入天空。

司邱永揚起了頭。

他感覺到自己開始融化了。

他的皮,他的臉,他勉強留存于世間的一切,都在光芒裏溶解。

他想要哀嚎,可他的喉嚨發不出聲音;

他想要逃跑,可他的前妻死死将他按住。

恐懼于早已經腐爛的內髒間蔓延,仿佛流淌一般的幻覺無時不刻刺激着他。

他特質被引動,他的靈魂發出尖嘯。

魂火驟然壯大,他從喉嚨裏擠出一聲咒罵。

“方榕你這個賤人!你為什麽要把他帶過來!為什麽!”

“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想害死老子!”

“我告訴你,不可能的!”

“我要打死你這個賤人,你給我等着!”

司邱永大腦空白一片,壓根不知道自己在罵些什麽。

他只是憑借本能,肝膽俱裂地伸出手,像幾年前那樣重重扇向方榕,同時用罵聲瘋狂發洩自己的懼怕。

“住手!”

重朝一驚,連忙沖上去抓司邱永的手。

“你這人怎麽回事啊,居然還打老婆!”

他速度不慢,但是,方榕居然比他還快一步。

啪的一聲脆響,是方榕舉起手,反過來一巴掌掴在了司邱永的臉上!

司邱永疼得慘嚎一聲,眼淚一下就從眼眶裏湧了出來。

他胡亂揮了下手,想要掙脫禁锢他的前妻,然而下一刻,更多根系纏上他的腿骨。

撲通一聲,原本蹲着的司邱永重重跪下,膝蓋細微一響,裂開數道縫隙。

方榕嗚地哭出聲,一手捂着臉,肩膀不住顫抖。

她用顫抖的聲音,充滿心痛地指責道:“老公,你怎麽能打人呢!你只是離開了兩年而已啊,到底是從哪裏染上這種壞習慣的!你不是說要一直給女兒做好榜樣的嗎?你這樣讓囡囡怎麽看你啊!”

司邱永眼睛陡然睜大,魂火不斷跳躍,不可置信幾乎要溢出眼眶。

什麽玩意!他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了!

而且方榕這個女人怎麽敢還手的?

她以前不是只會縮在角落或者沙發上挨打嗎!

司邱永想破口大罵,但方榕的巴掌來得比他反應速度還要快。

那些無處不在的根系,那些長滿眼睛的葉片,暴風驟雨般落在他身上,他骨質化的外皮在擊打下反複變脆,甚至開始剝落。

劇痛讓他神智恍惚,仿佛看到了幾年前躺在地上挨打的方榕。

但這一次,挨打的不是方榕了,而是他。

他試圖掙紮,可他只是個特質評級為C的新生異化種,哪裏能打得過方榕?

他越是想要反抗,就越是被根系和香氣捆得結實。

他只能哀嚎着、祈求着:“方榕,老婆,我錯了,我錯了!你放過我!”

方榕垂下頭,肩膀顫抖得更厲害,似乎在落淚。

但她嘴唇動了動,說出口的卻是——

“不要怪我,你的異化速度太快了。”

這不好。

如果異化完成了,直接進入幻夢境,下次再帶囡囡進去的概率就變低了。

方榕輕聲道:“你是囡囡的爸爸,你也該為女兒考慮的對不對?”

司邱永疼得說不出話,兩眼呆滞地啜泣一聲。

重朝在兩人附近停下腳步,正好聽到方榕這話,沒忍住,不開心地瞪了一眼看起來很是羞愧的司邱永。

真是的,這人到底有沒有做爸爸的自覺啊,還得老婆哭着提醒。

他看了看輕輕推着司邱永胸口的方榕,瘋狂給鄰居打眼色,希望鄰居想個什麽辦法安慰一下方榕。

宗應谕走過來,只看了一眼,就道:“敘舊的事情可以往後放一放,先處理正事。”

重朝:“……啊?”

他在心裏緩緩打出一個問號,這種話能叫安慰嗎?可別像有些短視頻裏一樣,把當事人弄得更崩潰了!

他有些緊張地看向方榕,離奇的事情發生了,榕姐居然真的漸漸平靜下來,還一臉抱歉地向他們點了點頭。

她說:“不好意思,我好久沒見老公,見他突然染上怪習慣,太激動了。”

宗應谕:“老公可以回家再勸,現在還有別的事情要忙。”說着他想起了什麽,補充道,“給他留點面子。”

方榕似乎深以為然,點點頭:“你說得對。”

重朝:。

不知道為什麽,感覺和他們完全不在一個世界。

他多看了司邱永兩眼,不明白方榕為什麽對這個人這麽溫和。

方榕整理了表情,伸手扶起司邱永。

司邱永一抖,驚恐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重朝,一個恐怖而不可思議的猜測在他腦中成型。

這三個危險的家夥,該不會是想把他帶走,徹底處理掉吧?!

屍骸被灼燒的幻痛又一次從身軀每個角落升起,一股怒火在腐爛的心髒上點燃。

司邱永無法控制情緒,崩潰地尖叫:“方榕,我已經道過歉了,你還想怎麽樣?!”

“你這個歹毒的女人,你就和那個賤人一樣,我是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就算他要死,那也要拉個墊背的!

司邱永知道,這附近有個很不一般的派出所。

他們處理普通的糾紛,偶爾也會帶走一些出現異化征兆的人。

既然方榕不放過他,那要死就一起死!!

司邱永幾近暴起,靈魂發出尖銳嘶嚎,超過人耳能捕捉的聲波瞬息擴散,高濃度的污染直接從垃圾場裏爆發!

方榕臉色陡變,宗應谕眼神也冷了下去。

重朝莫名其妙地看着這個男人,不明白他又在發什麽瘋。

真是的,怎麽榕姐的老公看起來精神狀态也不對勁。

這座城市,這條街,就和最近的鴻雪市一樣奇奇怪怪。

重朝煩惱地皺了皺眉,淺色的眼瞳裏寫滿了困擾。

宗應谕回頭一瞥,眉眼間染上些許恍然。

他拉住快要爆發的方榕,示意她克制些。

“囡囡需要爸爸。”他這麽說。

方榕沉着臉點點頭,用力掐着司邱永的手臂,語氣卻是溫溫柔柔的:“老公,你怎麽又亂來啊。不是說好了要給囡囡做個好榜樣嗎?你就冷靜一點吧!”

司邱永沒回答,從喉嚨裏擠出一聲高亢的嚎叫,吵得人直想捂耳朵。

整條三晶街上殘留的污染被這聲嚎叫引動,與他的魂火發生共鳴,細微的靈源和污染一并被他吸收,飛快修複着他身上的傷痕。

司邱永大喜過望,眼眶裏魂火劇烈跳動。

他還想再怒吼,雜亂的腳步聲就從垃圾場外傳來,打斷了他的動作。

幾個居民探頭探腦地向這邊打量,兩名民警急忙跑來,身後還跟着一位滿臉警惕的異警。

為首的民警是個中年男性,遠遠瞧見三個人圍着一個人,立刻高聲喝道:“都住手!不許再打架!”

重朝被喊聲吓了一跳,趕緊往遠站了點,回過身和民警解釋:“沒有沒有,我們沒在打架。是這個司邱永他打老婆,我們只是勸他不要欺負榕姐而已。”

他用力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真的什麽都沒幹。

宗應谕也退到他身邊,冷靜地附和他的話。

民警沒注意到身後異警古怪的表情,狐疑地看了看兩人。

重朝外貌比較乖巧,身材也很瘦削,看起來就不大像是會打架的人。再加上他身上衣服整整齊齊,沒有拉扯和劇烈運動的痕跡,倒也能側面印證一些東西。

宗應谕個子更高,氣質更為冷厲,但他穿了一身比較正式的西裝,如果和人發生沖突,衣服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板正。

兩位民警打量完兩人,立刻将目光轉向叫得很大聲的受害者。

衣服被扯得亂七八糟,但身上沒有什麽傷痕,最多就是蹭了點土,屬于去做鑒定都完全健康的類型。

他的身邊站了個正紅着眼睛的女人,頭發和衣服同樣有些淩亂,身上也沒有傷口,只是下意識地用手推了下他。

“老公,你這又是幹什麽呀。”女人無措地問。

男人條件反射一樣跳開,重重推向女人肩頭:“賤人,離我遠點!”

哦,夫妻吵架。

中年民警臉色一冷,和重朝同時出聲。

“住手!”

“你幹什麽,怎麽又推榕姐!”

見重朝似乎想沖上去,另一位年輕民警哎呀了一聲,趕緊上去拉住他,又配合隊長把那對夫妻隔開。

異警還是沒有說話,兩位民警看了看他的表情,在內心确認這是一場不涉及“其他因素”的家庭糾紛。

他們連忙分頭詢問起情況,熟門熟路地做起調解。

重朝一直覺得司邱永有點問題,警察一問,他立刻就将前因後果說了個明白。

警察聽到治病這個詞的時候,心還沉了一下,等仔細詢問得知是男.科問題,又一邊尴尬一邊放下了心。

他們對司邱永家暴也頗看不慣,當場批評教育了司邱永幾句,又想叫他去派出所聽個詳細的思想教育。

司邱永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兩個民警,又看了看那個明顯有所不同的異警,勃然色變。

“不是,你們這些傻逼,看不出我和這個賤人都已經不是人類了嗎?!”

“你們不是自稱要保護普通人的嗎,怎麽見到我們這種怪物,反而不處理了?膽子這麽小,你們是王八嗎!”

他怒罵兩句,不敢扭頭去看重朝,就對那位異警露出猙獰的表情,大叫道,“還有那邊兩個人!他們和怪物混在一起,你們都看不到嗎!”

快殺了他們啊!!

兩位民警被罵懵了,錯愕地回過頭看向從兄弟單位調來的同事,卻見同事翻了個白眼。

“你說你是怪物,你就是怪物嗎?”

笑話,沒見重朝在場,你現在在別人眼裏就是個普通人形象嗎?

裝瘋賣傻啊?

兩位民警腦子一轉,立刻冷下臉,對他又是一頓批評教育。

司邱永差點被他們這反應搞瘋。

不是,他是怪物啊!方榕也是怪物啊!這幫人之前不是特別冷酷嗎,怎麽今天是信佛改吃素了嗎!

批評聲環繞在耳邊,司邱永傻了幾秒,再也無法忍受,當場蹦起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惡狠狠向警察撲過去。

“你們這些爛貨,我殺了你們啊啊啊——!”

乍然暴起的司邱永吓了兩位警察一跳,他們皺着眉想閃開,站在附近的重朝上前一步,直接攔住了他。

“幹什麽,你還想襲警啊!”

重朝呵斥着,伸手抵住司邱永的肩膀,稍微用力推了一把。

下一秒,司邱永的吼聲就變了調。

“啊——!!”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歪倒,整個人向後仰去,視野天旋地轉,像個球似的叽裏咕嚕滾出好遠。

驚恐從心底攀升,他胡亂叫着,揮舞着手臂,試圖停下翻滾的動作。

然而巨大的沖力讓他渾身亂顫,根本做不到正常驅使肢體,反而滾得更快更遠了。

恐懼萬分之下,籠罩在三晶街上的污染再次被引動,瘋狂湧到他身上,空氣裏暴躁的因子逐漸降低。

那位異警驚詫地看了重朝一眼,目光閃了閃。

重朝卻好像被這突發的變故吓到,呆了幾秒才驚慌地啊了一聲。

“司邱永你幹什麽啊!我沒有用力,真的沒有用力,你不要碰瓷!”

他手足無措,擡起雙手在空中攤開,滿臉都寫着震驚。

兩位民警也驚得不行,沒忍住,反複看了司邱永好幾眼。

一個成年男人,看體型,少說也是一百四五十斤的體重,這麽容易就被人推得滾了出去,這身體得是多虛啊。

他們看了看吓得眼睛都瞪圓了的重朝,趕緊安撫了幾句,才過去扶起司邱永,無奈地教育他以後不能這樣了。

司邱永眼神發直,呆愣愣的,半晌沒回應。

方榕一見他這個樣子,又看看警察們皺起的眉頭,似乎很是不安,趕緊上去推了推他。

“老公,你發什麽呆啊!警察在和你說話呢!他們說得對,你以後不要再這樣了,要給囡囡做個好榜樣。”

“老公,老公,你別不吭聲啊,你倒是說句話呀!”

她輕輕拍了下司邱永的胸口,司邱永慘叫一聲,骨折般的劇痛直沖天靈蓋。

“啊——救命!救命!潑婦殺人了!”

努力教育了他半天的兩位民警:“……”

明智保持沉默的異警:“……”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宗應谕倒是一臉平靜,暗暗向方榕打了個注意分寸的手勢。

方榕微微點頭,根系抓住司邱永,臉上露出一個哀婉的表情。

“老公,你不要擔心,我已經打聽好醫院了,等我們回了鴻雪市,我一定陪你好好治療,你就冷靜一下吧。”

被根系纏繞着的司邱永發不出聲音。

他慌張地盯着方榕,在濃郁的花香裏打了個寒顫。

這一刻,他終于意識到,方榕是鐵了心要帶走他,而那幾個警察不知道是犯了什麽病,他一開始希望的同歸于盡根本不可能實現了。

他嘴唇動了動,若有所覺地看向重朝,對上那雙剔透的眼睛,原本還想反抗的念頭漸漸淡去,到了嘴邊的罵聲也變成了:“真的嗎?”

方榕頓時喜笑顏開:“真的,老公你相信我。”她回頭看了眼重朝,輕聲道,“老公,囡囡在家等着你呢,你就和我回去吧。”

司邱永在重朝的注視中精神恍惚,僵硬地點了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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