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玩
玩
5.
生日宴定在市中心的飯店。
宴會上的餐食全是高檔西餐,酒精對于這個年紀,尤其是這個班級的小孩并不陌生。
好幾個同學一邊抽着細細的香煙,一邊喝酒聊天。
從被沈因撞破到現在為止,她一直在想這件事。
夏穗煙瘾不重,大多時候不過是點燃香煙,然後盯着它慢慢燃盡,好像這麽做思緒也會跟着煙霧飄走。
這類行為無關叛逆,單純只是一中學習壓力大,每次看夏正梁一遇到事兒就悶頭抽煙,她也嘗試起來。
被別人知道這事倒也無所謂,關鍵對方是沈因。
這個新哥哥。
他會把這件事告訴沈媽媽嗎?沈媽媽沈爸爸知道這件事會不會很讨厭她趕她走?
夏穗自認為迄今為止在沈因面前裝得很好,像只溫馴沒有脾氣的小白兔,總是乖乖聽話。
營造一個形象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崩塌卻只需要一秒。
譬如,被他撞破的那一秒。
她當然知道他不是她的親哥哥,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
可被他逮到,被他那樣笑盈盈地看着,夏穗還是有幾秒無所遁形的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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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沈因,他跟個沒事人似的,沒有任何反應。
鎮定自若地和朋友們聊天,時不時因為朋友的逗趣而發笑。
頭頂空調無聲地運作着,都縮到了角落還是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陣栗烈。
夏穗把書包轉到身前緊緊裹住,衣物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推杯換盞間,尤清注意到她。
她走過來親昵地挽起夏穗的胳膊,“穗穗,你來啦。”
“我還以為你和沈因不熟,今天不會來呢。”
夏穗扯了下唇角,重點下意識地落到前半句:“我們确實不太熟。”
尤清倒也沒說什麽,晃眼掃見她的裙擺,驚訝地指了指,“穗穗,你的裙子怎麽破了個洞?”
夏穗愣了下,順着尤清的指引捋平開來。
果然,有一個很小的洞。
這套校服是全新的,以新學校奢華的作風當然不會是廠家的問題。想想大概是被沈因撞破後,夏穗下意識地藏煙燙破的。
滾燙的煙灰掉下來燒破裙子,烙下圓圓的小洞。
像一滴掉入雪地的鐵水,不夠矚目,但足夠刺眼。
夏穗把裙褶蓋了回去,“不小心弄到的,沒事。”
尤清:“好吧,你盡量買套新的,不然會很麻煩。”
夏穗挑眉,“為什麽?”
“因為這兒是恒風。”尤清一字一頓地念着新學校的名字,表情也随之嚴肅起來,“你知道這裏有多少以嘲笑別人為樂的瘋子嗎?別說你的裙子只是不小心破了個洞,就是尺寸不合身都有的是人來嘲笑你。”
尤清說的這些當然不是在誇大其詞,之前班裏就有個成績很不錯的女生,僅僅是因為襯衫洗變形了,都要被林凡凡他們那夥人嘲笑。
害得對方整天以淚洗面,還患上了中度抑郁,成績一落千丈不說,人也沒折騰得話都說不清楚。
“而且啊,這個同學只是有次考了第二和沈因坐在前後桌,林凡凡他們就跟瘋了似的一直造她謠。”
“我就想不通了,全校喜歡沈因的人這麽多,她能一個一個去折騰嗎?”
尤清氣憤地從手機裏調出一張合照,兩指掐着,不斷放大,“喏,就是她。”
這張照片是班裏之前的合照,照片裏的女孩子很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
哦。
這就是今天在衛生間外邊不小心撞到她的女生吧。
夏穗思考時會微微蹙起眉頭,纖細的柳葉眉在朦胧的燈光裏顯得更加柔弱,筆直的長睫每次翕動都會在眼底重新染上一層濕漉漉的液體。
她認真地看着照片裏的女孩,眼和眼相對,一瞬間竟将兩個影子重疊在一起,她幻視出自己的模樣。
她專注時總會無意識地皺眉,這種神情是沒有攻擊性的,反而很可愛。
這乖巧動人的樣子自然惹來不少人的注目。
“啧啧,新同學還真漂亮啊。”
“去別打人家注意,人都有主了。”
“有主?誰啊?”
“周言之啊,你沒聽到周言之都放話了,三天內勢必拿下夏穗呢。”
男生們一邊說一邊意味深長地逗着周言之,周言之撓了撓頭,舉起酒杯,“說這麽多幹嘛啦,喝酒喝酒。”
雖然宴廳裏很嘈雜,但林凡凡還是将這些話一字不落地聽進去了。
漂亮?
有嗎?
不就是比正常人眼睛大點,皮膚白點嗎?
一幫傻逼吹得跟天仙似的,沒見過美女?
林凡凡氣鼓鼓的,想發脾氣,但是礙于自己沒有立場又會顯得太斤斤計較,于是撺掇起餘璞去說。
餘璞:“阿因,你和新同學好像很熟。”
餘璞脾氣比林凡凡還爆,用力地把酒杯一砸,擺出兇神惡煞的嘴臉。
濺出的酒沫飛到沈因的盤口,他目不斜視,繼續優雅地切割牛排。
一片牛肉從鋒利的刀尖滑落,沈因微微向後靠,漆黑的影子也随之退去,頭頂等候多時的暖光迫不及待地殺入牛肉剖面。
豐盈粉嫩的汁水汩汩滲出,他叉起其中一塊。
“怎麽看出來的。”沈因問。
餘璞愣了愣,扯扯林凡凡的衣角。
“就……感覺。”對于沈因過于平靜的态度,林凡凡也冷靜下來,覺得自己太無理取鬧了。
紅着臉,小心翼翼地說:“你生日這麽重要的事兒,怎麽會邀請一個陌生人?”
沈因微笑:“我邀請了我們班所有人。”
“可你還誇她漂亮。”林凡凡扁着嘴,“你以前從來沒誇過哪個女生漂亮。”
沈因慢吞吞地掀眸,“班長,你是想讓我也誇你漂亮嗎?”
“……”
這句話成功讓林凡凡噎了回去,她完全沒想到沈因會這樣直白地指出。
對,她是嫉妒了。
可是沈因怎麽能這樣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然後說出來呢?
林凡凡握起酒杯,重新灌了一口以掩飾尴尬。
周言之晃晃悠悠地擠出人群,他徑直走到夏穗面前。“穗啊。”周言之打了個酒嗝,“我白天給你說的事兒,你想清楚了嗎?”
“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做我女朋友很風光的,我家很有錢的,你要什麽有什麽,我每天可以開着不重樣的車送你,你想要什麽新款的包包我都能第一時間給你,就算是你要天邊的星星我都給你摘下來。”
周言之巴拉巴拉說了一堆,說到最後甚至開始動手,準備去擁抱新女友。
夏穗下意識地向後退,躲開他的擁抱。
周言之愣了下,表情變得陰鸷起來,“你這是什麽意思。”
夏穗平靜地望着他,“不好意思同學,我現在還沒有談戀愛的打算。”
周言之瞪大眼睛,“為什麽?我這麽優秀,你有什麽不滿意的?”
夏穗還是勉強地笑笑,“抱歉。”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周言之再傻也聽得懂她的意思。
圍觀的朋友們發出快活的奚落,“喲周言之,看來你确實不太行啊。”
周言之惡狠狠地瞪着他們,“閉嘴。”
随後轉過臉朝夏穗放狠話,“你給我等着。”
說完推着幾個好事之徒一起離開了。
尤清這才憂心忡忡地走回來,“穗穗,怎麽辦呀?”
“周言之他們幾個特別狠,你以後一定要小心。”
夏穗寬慰一笑,“沒事。”
她擡起手邊的檸檬水一飲而盡。
飲水的間隙,瞥見了沈因。
他也在喝水。
只不過他的動作要比她優雅很多,脖子細白纖長,像面豎起來的透明玻璃。
冷水穿過齒縫滾落腸胃,喉結平緩地滑動。
他敏銳地捕捉到她的眼神,很快掃了過來。
夏穗匆匆喝完,繼續吃飯。
--
晚宴在晚上十二點結束。
本來大家在十點多就吃得差不多了,但為了吃蛋糕還是強行往後拖延了會。
原來他的生日是明天,不是今天。
一晚上夏穗都沒什麽胃口,強行吞了點東西,裝作自己吃得很愉快,很合群。
實際她一點都不喜歡西餐,她口味重,喜歡吃火鍋,江湖菜一類的東西。
好餓。
好想吃爆炒腰花,幹鍋牛蛙,水煮魚哦。
不過在這樣的場合夏穗當然不會說出口,吃完蛋糕後大家就散了,堆在樓下等自家的豪車離開。
尤清幾乎是最後一批走的,還留在原地的就只剩下零星幾個人。
她趴在車窗框上,“穗穗,你爸爸媽媽來接你嗎?”
爸爸媽媽?
當然不可能。
她今晚能被人記得接回去就已經不錯了。
但為了規避掉不必要的麻煩,夏穗還是随意扯了個謊,“嗯,你先走吧。”
“好,那我們明天見。”
身前降下一片狹長而畸形的陰影。
沈因忽然出現,“我什麽時候成你爸爸媽媽了?”
這道好聽的嗓音再熟悉不過,幾乎只要聽一遍就無法忘懷。
夏穗吓了一跳,猛地轉過身。
沈因手裏提了一袋草莓,這是今晚一個同學送他的生日禮物。
他略帶歉意地微笑,“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嗎?”
夏穗的視線自然而然地偏移到他的身後,還有兩三個同學沒走,他就這麽貿然地過來了,豈不是顯得他們關系很不錯?
夏穗攥緊手指,心情叵測地低語:“你這麽突然地過來找我,會不會不太好。”
“為什麽不太好?”
“……我覺得……你可能希望我們裝成陌生人。”
沈因微笑:“怎麽會這麽想。”
他笑得幹淨而單純,和白天那個刻意忽略她的少年大相徑庭。
冷漠,溫柔。
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只是想着這個問題,舌尖卻飄出一陣古怪的酸麻。
清冽的薄荷香在過近的距離間流動,像風浪一樣死命地扼住咽喉。
看出她有什麽難言之隐,沈因循循善誘,夏穗也把這件事的始末告訴了他。
沈因有些驚訝:“是嗎?我當時忙着交作業,可能沒注意到。”
“如果讓妹妹不舒服,我向你道歉。”
夏穗有一霎的愣怔,他對這件事的态度一瞬間便明了,意外的是他客氣的态度。
很少有年長的人向她主動道歉,就連父母誤解了她也常常三兩句糊弄過去。
她在心底默默品鑒着這句道歉裏有幾分真情實感,不過當務之急是回應。
既然說開了,她還抓着不放就顯得有些小氣了。
夏穗也笑起來,“沒關系的,哥……”
最後一個哥字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夏穗掙紮着,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
在這樣的場合叫哥哥太親昵,直接叫他的大名又太逾矩。
他們的關系從一開始就界定好了,只能是兄妹。
沈因像是看出了她的難處,“沒關系的,他們聽不見。”
“就叫哥哥好了。”
“……好,哥哥。”
車到了,身後的幾個人也都離開。
偌大空曠的停車場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司機說今晚有些堵車,正在抓緊趕過來。
時間滴滴答答地淌過去,世界安靜得可怕,彼此一陣陣的呼吸聲,在黑夜裏均勻地消長。
夏穗沉默了一會,盯着他手裏精致的包裝盒。
以及,粉色的情書。
“哥哥,你很喜歡吃草莓嗎?”
“嗯?”沈因垂眸掃了眼,然後笑着舉起袋子,“是啊,我很喜歡吃草莓。”
夏穗哦了聲,再度陷入緘默。
關于抽煙的事兒她還沒想好怎麽問,剛才這兩句廢話算作是開場白,接下來的核心她不知道怎麽展開了。
她緊張地看着他,思緒混亂一片,瞳色也因此渙散。
沈因笑了下,“怎麽一直盯着我看?”
“啊,沒有。”目光停頓的時間太長,造成了毫無必要的誤會。
夏穗拼命搖頭,這一招很好用,腦袋晃動時眼神也可以無聲無息地收回來,剛才因為發呆而攢集的模糊被強行壓回,她停下來,和他勾起同款的微笑。
“只是想問,學校裏可以染頭發嗎?”
夏穗對他的發色感興趣很久了,沈因的頭發顏色很淺,呈亞麻色,很多理發店裏想要打造這樣的發色至少也要漂到八度以上。
而且還帶着好看的卷度,晃眼望去真的很像一只金毛狗狗。
“這個啊。”沈因掀起一绺卷發緩慢地繞在指間,“我的頭發是自來卷,發色也是天生的。”
他盯着她,話鋒一轉,“妹妹是不是想問我抽煙的事情?”
“……”
夏穗瞪大了眼,心下一片死寂。
她沒想到他這麽直白地問了出口,回避了很久的問題被如此輕巧地拎出來,說明他很早就猜到她的真實意圖。她在他的面前赤裸裸的,以上的東拉西扯在這樣的情況下顯得尤為可笑。
不過既然他都開了這個口,夏穗自然就順着杆子爬:“嗯。”
“可以……不要告訴叔叔阿姨嗎?”
沈因:“可以。”
他向前走了幾步,“我會替妹妹保管好這個秘密。”
他的靠近将二人的距離再度拉近,沈因已經逾越了她的安全範圍。雖然他已經答應幫她保守秘密,但夏穗還是莫名生出幾分慌張,腳踩在地面就像踩在一片柔軟的雲上,很沒有實感。
她僵在原地,亟待他下一步的動作。
在距離她不到一步的地方,沈因慢慢頓住。
他弓身掀起她的手腕,拍拍指節,示意她張開手心。
打開的一瞬間,降下一團重物。
是一套全新的校服。
沈因微笑:“身上這套就扔了吧。”
“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
夏穗抿唇,然後機械地點了點頭。
盯着嶄新還帶着淡淡香水味的校服,夏穗有些愧疚。
是啊,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沈因這麽一個溫柔的人,做什麽都如此貼心,怎麽會忽略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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