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舍不得

第110章 舍不得

雪國列車的票的确難買,但是西元每次從陸運公司的票務窗口回來,都會如釋重負的松口氣。

買不到就買不到吧——唐琛的話總是在耳邊響起。

西元私下裏也不托人找門路,每天照例去窗口問一聲,得到的回答都是再等等,國際列車途徑的幾個國家目前局勢緊張,邊防一帶常有小股摩擦,上次列車就遭遇到雙方開火,被迫停在邊境好幾天,弄的人心惶惶,怨聲載道的。

倒是顧夫人催得緊,家裏基本都收拾完了,随時可以啓程,西元托人把房子也租了個好價錢,人家就等着她們騰房子,西元說都是朋友,不用急的,可是顧夫人卻覺得拿了人家一大筆租金,還總拖延着不搬,于心不安。當初不想走是舍不得這裏,現在一天也待不下去,顧教授聯系了雪國那邊一所學校,待遇各方面還不錯,只等着秋季開學就可以入職了,何況老這麽關着曉棠終究不是個辦法,張庭威隔三差五的來,也是鬧心,西元更是一塊心病,一天不離開這裏就一天不離開唐人街,也就離不了唐琛,顧夫人心裏長了翅膀,恨不得馬上帶着全家飛到雪國,萬事俱備只差幾張車票。

這兩天唐人街出了檔子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其中一個煽動人們鬧事的活躍分子魯阿大,不知怎地夜裏被人捅死在小秦淮的後巷裏,游園會上他死了個十來歲的娃,家裏還剩下五個嗷嗷待哺,經查明才知道,他晚上收工拿着唐琛補償的錢去小秦淮喝花酒,回來的時候可能是被人盯上了,錢被搶了人也沒了,唐琛将這事交給警方處理。

西元這次沒有問,唐琛卻主動說:“這事跟我沒關系。”

西元點點頭:“我知道。”

許多人心裏有些不是滋味,被魯阿大煽動着鬧了這些天,他自己倒背着老婆孩子拿錢去快活……有人懷疑這事會不會跟鴻聯社有關?誰也說不清,大夥都暗暗怕起來。

唐琛很快又拿出一筆錢來,挨家挨戶探望這些家屬,答應他們許多條件,生意上的,生活上的,唐琛親自來安撫,話雖然說得誠懇,可腰裏別着槍,眼裏的光也叫人揣摩不透……

游行隊伍瞬間冰消瓦解,沒人鬧事了唐人街裏自然也就太平了,鴻聯社随即舉行了一場祭典儀式,就在大道為公的牌樓下,由唐琛親自主持,供奉香案,殺豬宰羊,祈禱上蒼護佑唐人街繁榮昌盛,祈求祖先護佑此地安寧,并宣布阿山接任青龍堂堂主,管理港口碼頭,義子唐軒為玄武堂堂主,打理唐人街所有餐飲業,還有鄭家遺留下來的那座禦膳坊……

唐琛當衆将青龍堂的戒指摘下來,親自戴在阿山的手上,玄武堂的戒指是另外打的一只全新的,戴在了唐軒的手上。

唐軒望着阿山手上的青龍戒指,望了好一會。

蘇珊妮帶着電視臺的人一路拍下來,整個藩市當天都看到東方人既隆重又神秘的祭典活動,唐人街似乎經歷了一場劫難後,又欣欣然地開始恢複原有的熱鬧與繁華,苦難總是伴随着人們,但是日子還得繼續過下去。

西元倒是平添了不少瑣碎的擔心,提醒着唐琛:“唐軒是你義子,卻接了玄武堂的班,鄭家老小都死在他手裏,玄武堂那些舊人怕是不服他,再說子承父業,接了青龍堂的堂主好像才更名正言順些。”

唐琛帶着淡淡的感傷:“我原是打算提拔他接我青龍堂的,但是鄭家的事一出,我覺得唐軒為人還需要再打磨,碼頭是我起家的地方,我和阿江阿山從小在那裏讨生活,阿山對碼頭最熟悉,青龍堂交給他我才更放心,阿江沒了,我想留給阿山一份基業,何況青龍堂的弟兄們也不會擁護別人來做這個堂主,阿山是最合适的。”

“你這樣安排,唐軒心裏會不會不舒服?”

“一個鴨堡出來的孩子,爬的太快難免妄自尊大,別人不服他不要緊,就是讓他知道即便是我的義子又怎樣,做事太過會惹來衆怒,正好借機再磨練一下他的性子,這是機會也是一種考驗,我能把他捧上去,也能随時把他拉下來。”

可是西元還是擔心,總想着再替唐琛多做一些事,卻不想去陸運公司的票務窗口時,還沒開口問,售票的女孩沖他嫣然一笑:“小西爺,票有了,一共四張,你拿好。”

西元愣了片刻,問:“你沒弄錯?是去雪國的票。”

女孩将四張車票一并塞進他手裏,另一只手伸着,等着他掏錢。

“頭等艙?小姐,麻煩你查清楚,我買的是普通車廂。”

“小西爺,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陸運公司這條雪國線路當初建設的時候,鴻聯社有入股投資,唐先生跟我們公司是有協議的,鴻聯社的人坐這趟車是可以免費升艙的,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誰叫你是小西爺嘛……”女孩對着西元笑得甜絲絲的。

西元只好付了錢,揣着票去找唐琛,唐琛還是那副關我什麽事的淡然:“都說了,票遲早會買到,小西爺再不想走也必須走了。”

票是三天之後啓程,西元捏着票,瞪着唐琛,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來:“我只能陪你三天了。”

唐琛望着他,良久,才道:“怎麽會,今年冬天我打算去雪國那邊過春節。”

西元哽了哽:“唐先生忙,不敢奢望。”

唐琛笑了笑:“再忙也要過節的。”

說好晚上一起回公館用飯,但是顧夫人卻來了電話,父親顧炎的幾個同事和學生要來家裏給他踐行,顧教授同她商量,不如在家裏擺一桌酒,權當是與朋友們辭行,希望西元也能回來作陪,讓別人看着四角俱全,家裏齊整。

西元同意了,放下電話卻只是望着唐琛發怔,辦公室裏的氧氣好似不多了,憋的人透不過氣來,可是老天還在不斷擠壓這點氧,将最後一點稀薄的空氣都抽離的所剩無幾。

唐琛原本将看過的賬簿放回文件櫃,聽着西元打完電話,便關上了櫃門,隔着文件櫃的水晶玻璃看着西元在自己身後發呆,就像看着默片裏的男主角,故事還沒有講完,銀幕上卻匆忙地打出了END,一點都不懂觀衆的心。

幾根修長的手指在晶瑩的鏡面上來回滑動,滑到西元的臉停住了,又順着他的額頭繼續往下滑,飛揚的眉、狹長的眼,英挺的鼻,微翹的唇,像極了戲裏扮上裝的武生美趙雲……手指一點點滑回去,每一寸都舍不得移開。

西元走過來,貼着唐琛的背,摟住了,嗅着他特有的古龍水味,從發端到耳畔,再到瑩白的脖頸,深深嗅着,緩緩地吻着,每一寸都舍不得錯過。

“等我,多晚我都趕回來。”西元的聲音微微發着顫。

唐琛沉沉地說:“不用,那樣你也待不踏實,家裏也會不高興的。”

“明天一早,我趕第一班車回來。”

“嗯,明天我哪裏也不去。”

“嗯,哪都不要去,等我。”

“好。”

唐琛轉過身,迎着西元的唇,猛然吻了上去,兩個人瞬間都紅了眼圈。

夜色飄香,滿庭的茉莉花是唐琛春天叫人撒的種,開了一個夏季,初秋時連嫩葉上的淺綠也熟成了深綠,潔白的花朵芬芳素雅,清幽撲鼻,月下看,每一朵花瓣都閃着清潤的光。

桃紅色的液體在酒杯中微微晃動,唐琛抿了一口,酒味濃郁,卻不甚滿意,從兜裏摸出一塊吉利糖,迎着天上的月去照玻璃糖紙裏的那顆桃心,粉嘟嘟的,讨人喜歡,又莫名的感傷。

身後傳來腳步聲,唐琛收起糖,沒回頭:“什麽事?”

“幹爹,天氣涼了,喝杯熱茶吧。”

唐軒端着茶走到花園的廊下,身上穿着月牙白的薄衫,這是唐琛在少有的淺色裏十分偏愛的素色。

唐琛放下酒杯,唐軒這才将茶盤放在他身邊的圓幾上,又親自端了茶盞奉到唐琛的手裏。

唐琛看了眼茶,茉莉花茶,倒真與滿園的清幽不謀而合了。

喝了口茶,望着垂手而立的唐軒,唐琛淡淡道:“你很聰明,也很會服侍人,不愧是曾經的花魁。”

唐軒抿了下唇,低聲說:“可是我并不以為榮。”

唐琛點了下頭:“英雄不問出處,曾經做過什麽都不打緊,重要的是将來可以做成什麽。”

“幹爹說的是。”

“最近跟着師父學拳腳學的怎麽樣了?”

“不敢說有長進,只是練了練筋骨。”

“嗯,好好學,給你找的師父身手都不錯,過些日子我可要驗驗你的,在道上混沒點真本事是不行的。”

“幹爹盡管來驗,唐軒不怕。”唐軒挺了挺腰杆,又有了點當初刺殺都大帥時的豪氣。

唐琛笑了,一擺手:“下去休息吧。”

唐軒遲疑着,似還有話說。

唐琛放下茶盞:“說。”

唐軒蠕動着唇:“我……魯阿大是我殺的。”

唐琛眉心微微一動,瞬間又歸于平淡。

唐軒繼續道:“我打聽過,這人平時口碑不好,吃喝嫖賭樣樣都沾,家裏經常窮的揭不開鍋,一喝多了就打老婆孩子,這次游園會他家裏也死了人,的确值得同情,可是他帶頭鬧事就不對了,我覺得有些蹊跷,就暗中查了他,發現他之前去過兩次西藩,跟西人見過面,而且在我們鴻聯社的錢還沒補給他家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去賭場了,賭的也比平時大,看來是得了些意外之財,幹爹,我知道沒經你允許殺了他,您一定會責怪我,但是,這個帶頭鬧事的不除,他們還不知道要鬧到什麽時候去,幹爹總勸我為心存善念,可我們鴻聯社該做的都做了,他們卻還不知收斂,殺一儆百,恩威并施,像這樣的人,是不能繼續縱容的,火勢一大再想撲滅就來不及了,兒子今天主動坦白這一切,是不想有任何事情欺瞞幹爹,您想怎麽處罰我都可以,唐軒絕無怨言。”

唐軒說完,緊緊地盯着一語不發的唐琛。

唐琛緩緩地端起那杯漸冷的茶,呷了一口,幽幽道:“真是茶香靜心,人心卻不淨啊。”

“幹爹……”唐軒微微變色,他殺鄭少組一家那天說過同樣的話,卻不解唐琛此時說來又是什麽用意。

“都說你像我,看來是有幾分道理的,将來的唐人街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唐軒不敢,幹爹這麽說,我……”唐軒的臉上一派誠惶誠恐。

唐琛不語,只是默默望着月色中的茉莉,黑白摻雜,明暗不定。

唐軒走過來,伏蹲在唐琛的腳前,像只溫順的小羊:“幹爹罰我,怎樣都好,只求留下兒子一條命,繼續侍奉在幹爹左右。”一雙皙白的手搭在唐琛的膝上,輕輕搖晃着。

唐琛嘆了口氣:“起來吧。”

“不。”

孩子總是最會撒嬌的。

唐琛無奈,伸手去拉他,唐軒卻順勢靠在他的臂彎裏,聲音都黏着:“幹爹疼我,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說着,揚起的姣好的面容,迎着唐琛俯視的目光,唐軒瞬間跌進了唐琛的懷裏,那慣會撫琴彈筝的手頗有心得的握住了唐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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