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少時

少時

夜逐漸深了，垂花廳的燈燭已全部點亮，輕飄飄的紗幔代替了從“安厭”繼承丞相府以後就無人養護的枯萎花枝，讓這一切奪目又幽寂。

安厭盤坐在青竹屏風旁，面前擺放着她那把琴，眉目低垂，靜靜的等待。

花廳門口悄悄探出一個腦袋，借助晚風吹開紗幔的空隙幽幽地觀察她。

安厭知道那個小腦袋是屬于誰的。

是安九玖。

小姑娘這幾天一直盯着她，也沒有什麽其他舉動，就想方設法死死盯着她。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就爬起來跟蹤，還自以為沒被發現。

安厭批折子訓楚時鳴時，安九玖蹲在竹林不遠處躲着；安厭在書房看書時，安九玖就在窗戶下蹲着；安厭到處找合适木料打算在院子裏做曲轅犁的時候，安九玖就抓個路過的倒黴殺手幫忙爬到房頂上蹲着，一天天的也不嫌累。

安厭仔細觀察過安九玖的所有表情和舉動，試圖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其行為，也沒分析出個所以然。要說安九玖懷疑她身份倒不太像，反而像是，驚喜？

莫名其妙的…和楚時鳴一樣莫名其妙。

大抵青春期的少年少女都是這麽難猜的……叫人弄不懂這小姑娘那顆漂亮的小腦袋裏整天都在想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想法。

安厭就是這幾天被安九玖盯得有點尴尬，今天才抱着琴出去的。

她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看周圍無人，便沒有繼續顧及小姑娘的自尊心，直接叫破了安九玖拙劣的跟蹤和狗狗祟祟的可愛窺視，無奈道，“九玖，來了就莫要站在外面，替我把香點上吧。”

見被發現點了名，安九玖驚了一下，很快就反應過來，提起裙子咚咚咚跑進了花廳，假裝自己只是好奇路過，故作尋常地問，“兄長大人今日怎麽想起燃香？”

“稍後血腥味重，客人們怕是會有不适，略微有些擔心。”

忽略掉“血腥味”這個關鍵詞，安厭的解釋聽起來就真像個禮數周到的體貼主人，但安九玖認知當中的“兄長大人”絕不會這麽體貼，哪怕待會是要當場殺人，也不會去管看客們是否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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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偷偷觀察了安厭許多天的安九玖心中懷疑加深，卻聽見安厭低聲補充，“垂花廳的地面名貴，若是那群廢物身體不适嘔吐出來想必很難清理，點些味道清新的香吧。”

熟悉的感覺，熟悉的兄長大人又回來了…甚至還比遇刺前更刻薄了。

對味兒了。安九玖高興的想。

她早該知道的，兄長大人從小就有瘋病，常常莫名其妙的說一些奇怪的話，做事也讓人摸不着條理，有時還會突然性格大變，暴虐嗜殺，只有聽着別人的慘叫和哀嚎才能勉強平靜，過幾天又面目猙獰地發一場瘋變回去。

每次兄長大人發瘋，安九玖都很害怕，感覺像是兩個不同的人，後來兄長大人當上丞相以後這病才逐漸好轉。

安九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就像是……那個對她也會虐待折磨的兄長努力模仿那個對她溫和的兄長，模仿字跡、模仿處事方式、模仿性格。就是帶着這樣細微的違和感，對她關懷備至，并且認真考慮她的婚事，希望她有一場平安順逐的人生，然後……把無處抒發的虐殺欲發洩到其他人身上。

雖然安九玖得到了不同于他人的溫和對待，卻仍然有些戰戰兢兢，連說話都小心不少，因為安九玖不知道自己特殊的待遇還能維持多久。她只知道兄長的病很嚴重，往常熟悉的朋友全都疏遠了，那位英明賢德的先帝也被兄長害死了，兄長甚至會在無人時對着鏡子癡迷地桀桀發笑。

——自從兄長當上丞相以後，就一直沒有像曾經一樣發一場瘋變回去。

但現在，兄長的變化讓安九玖欣喜若狂。

說不定兄長大人之前遇刺的時候剛好磕到腦袋又變回來了？然後把他所有的尖酸刻薄和咄咄逼人的毒辣諷刺全部都拿去對着外人了？

兄長大人真的變回來了嗎？他的病好了嗎？以後還會變回去嗎？

安九玖想得出神，燃香時一不小心讓火苗燎到指尖，她下意識一縮，手腕忽然被另一只手抓住。

“怎的這樣不小心？”安厭皺着眉頭低頭查看，卻沒有什麽責怪的意思。

殊不知她這樣的行為更驗證了“溫柔的兄長大人變回來”的事實。

安九玖圓溜溜的眼睛閃爍光芒，像只偷到了食物的小狐貍，笑得臉上都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她甚至有了膽子黏黏糊糊地湊上去抱安厭，“沒事的，兄長大人，是九玖剛才在想其他事，塗了藥過兩天就好啦。”

“燙傷的不能直接塗藥。”安厭躲不過黏黏糊糊的小姑娘，縱容她抱了一下，牽着她的手帶她到流水邊，把燙傷的指尖浸入冰涼的水中。

丞相府雖然因為無人打理蕭瑟枯寂，卻是先帝賜下的，原先是前朝皇帝為其剛出生的獨女朝明公主修建的公主府，因為其打算讓朝明公主繼承皇位，這座公主府是按照皇帝行宮的規格來建的。

建築和布局，一切都極盡豪奢。不說給公主準備的溫泉泉眼，光是山泉活水就引了幾處，連着丞相府的小湖和各處院落。

這些院落其實都是不同的宮殿，安厭現在所處的垂花廳便原名垂花殿，更是專門舉辦宴會、接見外客的地方，寬敞得讓文武百官在這上朝都綽綽有餘。曲水流觞自然是有的，此時正好方便了安厭教育安九玖。

安厭對女孩的耐心可比對男人的耐心多了許多倍，不厭其煩地再三叮囑，“在這兒用流水浸半柱香時間，然後去我書房拿藥，你知道在什麽地方。我稍後還有事，就不陪着你過去了，你塗了藥就好好休息，莫要再整日跟着我，近日乍暖還寒，你四處蹲着染了風寒又得病一場。”

“九玖知道啦，兄長大人！您去忙您的吧！”安九玖一本正經的歪着小腦袋保證。

她今天穿着邊緣帶有雪白狐貍皮毛的桃粉小襖，裙子和安厭的黑袍一樣織金描了竹子，頭上梳着嬌俏動人的雙丫髻，垂下的頭發編了幾根長生辮，帶着兩支口銜仙草小狐貍模樣的金釵。

那些做成仙草模樣的金絲巧奪天工，随着她的動作一搖一晃地顫動，像那兩只小狐貍也在興高采烈地點頭。

安厭看她高高興興的，沒有現代裏那些青少年的叛逆期問題和缺愛的抑郁問題，便也放下心來。

穿過那些飄揚的紗幔，安厭回到垂花廳中，楚時鳴已經到了。

要安厭說，楚時鳴也是個讓人搞不懂的問題少年。經過幾天被拎過來的經歷，楚時鳴似乎已經習慣了随時被拎過來，不掙紮也不罵人，甚至都不需要卸掉手腳和下巴，也用不着繩子綁，不用影一動手，他自己就規規矩矩的坐在旁邊等安厭過去。

見安厭進來，他矜持地揚起下巴，維持帝王的威嚴分毫不亂地挑眉道，“安相今日深夜請朕來是為何事？朕記得《禮訓》已經背完了？”

安厭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影一。

為了救下屬用楚時鳴做借口、導致楚時鳴今天也被抓過來的影一默默移開視線。

安厭斜睨影一，想着影一還算聽話便輕飄飄的放過了他，轉移視線對楚時鳴道，“臣府上今夜有場好戲，特地想請陛下也來瞧瞧。”

“好戲？”

經過幾天相處，自以為與安厭關系和緩了些的楚時鳴呆愣片刻，下意識反應過來安厭所說的好戲肯定不是正經搭臺子唱的戲，而是指其他東西。

考慮到安厭或許所有的行為都是在暗中指引他，楚時鳴沒有再繼續拙劣地裝傻假裝聽不懂，直截了當地問，“什麽好戲能讓安相如此？”

“人稍後就來了，陛下只管不要出聲在屏風後面看着便好…”

安厭俯身，在他耳邊幾乎是狎昵地低語，“接下來，臣只需要陛下仔細看着，看着每一個人的臉，記住他們…誰都別放過。”

楚時鳴正欲問她這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麽意思，就見安厭毫不留戀地抽離身形，坐到屏風旁的古琴後，擡手請他到屏風後面落座。

無法，楚時鳴只得壓下疑惑到屏風後面等着看安厭又打算玩什麽把戲。

青竹屏風的放置方位很巧妙，楚時鳴可以透過薄紗看見外面的情形，外面卻會因為光線的原因瞧不見他，唯一能看見他的就只有屏風旁的安厭。

只需要稍稍一轉頭，咫尺之遙。

這讓楚時鳴想起道聽途說的一些先帝時期關于安厭的事。

也許雄心壯志的青年帝皇和才驚豔絕的少年臣子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總是讓人惋惜的。

聽說那時候…安厭年少成名，連中六元，舉世皆驚，殿試上驚鴻一瞥，直接入了翰林院主持前朝典籍修撰，先帝對他甚是喜愛，又點他兼做了起居郎。

那時候，安厭定然是随時跟着先帝的，早朝或是會見朝臣，先帝坐在龍椅上，安厭就尋個別人瞧不見的角落，把一切都記下來，然後一一潤色謄抄。

安厭的敏銳和行事的滴水不漏很快就得到了先帝的重視，得到了施展才華的機會，在官場上平步青雲。

本應名留青史的開國之君和治世能臣，也不知是因為什麽原因才都留下了惡名，也是令人唏噓。

而現在…楚時鳴看了看屏風旁的安厭，又看了看坐在屏風後的自己。

先帝死了，一切都反了過來，換成了他這個皇帝傀儡一樣躲在暗處，安厭卻明明白白的坐在外面，讓衆人看見。

楚時鳴突然發現自己從來都沒有想過，假設…安厭所做的一切真的是為了他好，那麽…安厭究竟隐藏了什麽才會不顧名聲背負“奸臣”的罵名，用這樣冒犯得幾近于惡劣的手段隐晦地推動他成為一個合格的皇帝？

先帝的死，難道還有什麽衆人不知道的隐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