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愛與哀愁
第14章 愛與哀愁
夜幕之下,時城如雕塑一般站在遠處,遙望房車裏明亮的燈火和隐約的兩個人影。他大腦如一鍋粥般沸騰,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他不可能袖手旁邊,情急之下,他給了施炀選擇。是他自己告訴夏清,還是時城來說。其實,他當時也并沒有嚴謹的考慮,如果施炀選擇了後者,他要如何開得了口。他被憤怒和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沖昏了頭腦,他忍着動手的沖動忍得指骨咯咯作響。這個人,他這麽幸運,怎麽可以身在福中不知福,做出傷害夏清的事來。
他該一生順遂的,邁過自己這塊絆腳石,夏清為什麽還要遇到渣男?
施炀只是略微尴尬了一下,就把在房間休息的經紀人喊過來送女孩回附近劇組,然後自己給夏清打了電話。
時城聽不到他們在車裏說了些什麽,沒有過太久,亦或許是他對時間的感知已經遲鈍,夏清和施炀一前一後從房車上走下來。兩個人臉色都不太好,卻也不像是激烈争吵過的樣子,施炀甚至還有閑心朝他這邊狀似友好緩和地點了點頭。
夏清回頭跟他講話,把他攆回車上去。幾分鐘之後,房車緩緩從另一邊的出口駛離。
夏清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夜風将他略長的發梢吹拂得散亂。他仿佛沒有察覺到背後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時城在他身後站定良久,夏清回頭,卻也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
“你……”還好嗎?
夏清仰頭注視對方眼眸,“你想聽我說什麽,我不好,很難過,還是沒什麽,習慣了?”
他如願在時城深沉的眸底發掘到類似痛苦與無措的情緒,一閃而過。
“不想回房間,更沒興致回去接着拍。”夏清蹙着眉心,明顯地有些煩躁。
“我陪你走走?”時城問。
夏清不回答,徑直繞過栅欄松散圍合的營地邊緣,朝後山走去。時城快走兩步跟上,兩人一前一後悶頭走着。
這座小山丘不高,修了簡陋的步行臺階,山上草木豐盈,正是綠意盎然的季節,住店客人若是有閑情逸致飯後溜達溜達,大概也算不錯的去處。不過,最近半個月酒店被劇組包場,沒有其他的客人,此時山坡上空空蕩蕩。
夜路不好走,山上又沒有照明,時城打開電話自帶的手電筒照亮,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夏清後邊。盤桓的山路繞來繞去,大約半個多小時,便到了山頂。夏清直奔一小塊觀景臺,雙手撫在欄杆上,大口喘着粗氣。
時城怕欄杆不結實,但也沒有阻止,他目光一錯不錯地盯着夏清,渾身肌肉緊繃,确保欄杆一旦搖晃,他能把人撈回來。
“嗬嗬,哈……”夏清好半天才喘勻始終憋着的一口氣,“想起以前的體測了,我比那時候還沒用。”他轉頭睨了時城一眼,不講理地埋怨,“你怎麽一點兒也不喘,你也二十多了,體能不會退步的嗎?”
“也,喘。”時城機械地出聲深呼吸。
夏清無語,“笨死了。”哄人哄得毫無技巧,可見這些年都沒什麽長進。
“嗯。”
夏清翻過身,背靠在欄杆上。
“往前點兒。”時城說。
夏清故意胳膊向後撞了撞,時城一把拽住他,“不安全。”
夏清側首曳他一眼,時城旋即松開,手卻停留在半寸之外,保證随時能夠再次抓住夏清。
對峙片刻,夏清沒意思地哼了一聲,往前走了兩步,坐到觀景臺下邊的木制臺階上。時城暗自松了一口氣,也在他身旁坐下。
時城轉頭看了一眼,然後開始解襯衫扣子。
“你幹嘛?”夏清詫異。
“不冷嗎?”
“冷啊。”
“我沒穿外套。”只有一件襯衫。
“穿了也沒用,”夏清抿着青白的嘴唇,适才吭哧吭哧地爬山沒覺得冷,這停下才三兩分鐘,已經被凍透了,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而已。“我不穿你的。”夏清音量不大,但語意篤定。
時城解扣子的手滞住,他發現他還是能清晰地區分出,夏清什麽時候是在虛張聲勢實際上很容易妥協,而哪一句又是斬釘截鐵,絕不可能退步。這種潛意識裏的辨別能力好似一種本能,刻在他的五髒六腑裏。
他把已經解開的扣子又全部扣了回去。
夏清雙手攏着肩膀,倔強地勉強維持不要瑟縮地打戰。時城往盡可能靠近他又不會碰到的距離挪了挪,他常年灼熱的體溫所散發的熱度包圍在方寸之間,又很快散開,僅僅聊勝于無。
“這些年,”夏清扭過腦袋,用後腦勺對着他,別扭地開口,“你……”又止住,不知道如何進行下去。
“我過得還行,”時城主動接續,“在裏邊沒呆多久,出來就一直打工。現在工作的地方收入不錯,比以前好多了。”
“孩子呢?”
“孩子也挺好,上小學,成績還挺好的。”時城抿了抿幹澀的下唇,他很少對別人說起自己的生活鎖事,這麽多年以來,夏清是唯一一個打開過他堅硬的心防,讓他願意吐露心聲的人。五年過去了,他也很意外,有些以為早已斷了的習慣,不知不覺地被對方輕易點開開關。他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處,但至少聽他說話,夏清可以暫時忘記其他人其他事。
“我最近出差,沒法照顧他,就送他去學校寄宿了。一開始肯定有點不适應,但時果比同齡人懂事,這麽大已經學會報喜不報憂了。”一旦開了個頭,後續好像也沒有想象的那樣艱難,時城今晚說夠了他平時一個月的量,“前兩天他用老師的電話打給我,還關心我工作忙不忙,開不開心。我不是個合格的家長,挺愧疚的。”
“時果,他叫這個名字……”夏清一字一頓地重複。
“嗯。”
“為什麽去寄宿,家裏不是還有人嗎?”夏清突然轉過頭來,盯着時城問道。
時城錯開視線,“林敏的工作要加班。”
夏清逼視他,“時城,你這樣拖着人家,不結婚也不分手,有點兒不講究吧?”
時城不自在地蜷着手指,他們之間不是适合談這些話題的關系,但今晚他只能縱着夏清,無論他問什麽。
“嗯,我的錯。”
夏清咂吧了一下嘴巴,“沒勁。”
時城張了張嘴,雖然他希望夏清的每一句話在他這裏都有回應,但他本身性格使然,有的時候的确接不上。
“你怎麽不問問我?”
“問什麽?”
夏清近乎憤恨地瞪他,“問我過得好不好?”
“那……”時城不是不想問,他是不敢問,或者說,在今天之前,他更願意相信自己看到的,夏清依舊眉目清秀性格爽朗,有一份自己喜歡的事業,有很多朋友和一個情投意合的愛人,一如沒有被他打擾拖累過,本應該長成的樣子。
“你過得好不好?”他低着頭艱澀地問出口,壓下瞳仁中虔誠的顏色。
“好不好……”夏清把這三個字在舌尖上咂摸了一圈,又吐了回去,“怎麽樣是好,怎麽樣又是不好?”這次,他無需時城回答,“不缺錢,有很多的自由,可以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想做就不做。還可以……”他頗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喜歡任何人,無所謂過程或者結果怎樣。”
“時城。”
時城擡頭。
夏清面對對方擰成麻花的眉頭随意道,“不用可憐我,沒必要。”
“我,沒有。”
“天然何處無芳草……”夏清玩味地瞥着他,“這不是你希望我學會的嗎?”
不是。這一句時城只能在心底沉默地回答。
夏清起身,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無奈又無力,比凜冽寒涼的風還要徹心徹骨。時城跟着他站了起來,“要回去嗎?”
“嗯。”夏清擡腿就走。
“慢點兒。”
下山不比上山,同樣的臺階,走起來要濕滑危險得多。時城任勞任怨地舉着手機照明,不錯眼珠子地跟着。但他的電話剩餘電量不多,走到一半的位置就耗盡關機了。他想要夏清的手機照亮,那人卻賭氣似的,蹭蹭走着,不搭理。時城幾次三番伸手,幫他在滑倒的前夕穩住身形。可稍微平穩兩步,夏清就又把人甩開。
兩人就這樣磕磕絆絆地下山,眼瞅着就要到山底。夏清陡然快走兩步,猝不及防地踩到石階上的大塊苔藓,一下滑脫了好幾級石階,時城只慢了半拍,僅僅來得及用身體護住他的上半身,一同重重地砸在土石地面上。
“怎麽樣,摔到哪了?”時城托起夏清的腦袋,焦急地問。
夏清癟了癟嘴,“好像,腳扭了。”
時城再顧不上什麽分寸,把人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左手劃破了皮,右腳腳踝腫了,其他地方沒什麽事。
他心有餘悸,認命地蹲到夏清身前,兩個人同時愣住片刻,這個場面好似多年前的原景重現。彼時,夏清也是因為耍小脾氣自作自受,時城嘴硬心軟地背着他走了長長的一段路。
夏清乖巧地趴上去,不再任性。他低下頭,将下巴窩在時城溫熱的脖頸處。耳畔是成熟男人平穩的呼吸,鼻尖傳來熟悉的氣息和絲絲血腥,剛剛時城給他做了人肉墊子,胳膊和肩膀被劃破好幾道又長又深的傷口。
邁下最後幾級臺階,前方探出路燈的光亮。時城把人往上托了托,勻速地走着,漸漸感到肩頭一片濕潤,無聲的淚打透了他的衣衫。
他心如刀絞,恨那個毛頭小子讓他哭成這樣,又嫉妒那人可以讓他哭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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