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找茬
第七章 找茬
江家二少爺活了二十來年,第一次入獄,吓壞了家中的仆役與老媽子。臨時燒了個三昧真火紅炭盆,非要他跨過去。扒了身上舊衣不許再穿,桃木枝沾水,灑在身上,叮囑祭祖七天,放生七天,食素七天,再剪下幾寸頭發,徹底沐浴,一套完整嚴謹的驅除邪祟的把戲,令這講文明、講科學的二少爺,也沒了要反抗的底氣。
等他由人折騰完這一番,穆朝朝才心神不寧地回到家。
她額前碎發微微淩亂,若有似無地掩着一雙含情的水眸,像是帶了心事的模樣。豆綠色的裙擺在夜風中輕揚,露出兩截月光白的小腿肚,交替往前行着。不疾不徐,像夜晚昙花慢慢張開花瓣,只為憐她之人散幾縷清香。從浴房出來的江柏歸一時頓住,恍然間以為,眼前的人是從哪兒闖進的一位将要幽會心上人的少女……
“二弟,你沒事兒吧?”穆朝朝比他先從自己的神思中抽離出來,緊走幾步到他跟前關切。
江柏歸幡然醒過,拿着沐巾在自己的濕發上胡亂擦拭,“哦,沒事兒,我能有什麽事兒。”
他又咳了兩聲,緩下神又問:“大嫂,他們說你去尋我了,所以你托了誰把我弄出來的?”
江柏歸想到的只有周懷年,然而,穆朝朝卻沒有這樣說,“你大哥有位同學在上海,家裏與警署的人有些交情。我去找了他,沒想到真的能行。”
穆朝朝也裝作挺意外的樣子,接過他手中的沐巾,臉上還帶着松了一口氣的笑意。
江柏遠當年上學,确實有那麽一位家在上海的同學。江柏歸不疑有他,點頭說道:“我本沒犯什麽錯的,只是為了葛老師打抱不平,他們才一并将我關了進去。”
聽到這個名字,穆朝朝臉上笑意褪去,“二弟,我聽說那個葛老師品行有些問題。我看,往後你還是不要與他接觸的好。”
“大嫂,這話是大哥那位同學告訴你的?”江柏歸冷哼了一聲,由此對她口中那位出手相助的人有了些不好的印象,“你知道他們為何要抓葛老師麽?”
穆朝朝搖搖頭,“總歸不會是什麽好事。”
江柏歸那對神似江柏遠的濃眉微微蹙起,就像從前江柏遠教育她那般,忽然變得嚴肅有威,“葛老師是個有良知的人。有人欲拿從前一些上不得臺面的事來給葛老師使絆,我看他們是擔心葛老師的自由言論會危及到他們的社會地位。你可聽過《聞報》上‘炙言’這個名字?”
穆朝朝仍是搖頭。她不大看書閱報,那是江柏遠的習慣。有字的東西像賬本之類,她看起來倒是更加感興趣。江柏遠也時常揶揄她“財迷”,又會感慨,若是他們能像阿年那般,既看書看報,又有生意頭腦,江家當會越來越好……然而,這并不是重點,重點是穆朝朝竟然又在想他。為防止自己繼續走神,穆朝朝将眼神都放在江柏歸那張極為認真的臉上。
江柏歸像是對着一個懵懂的少女在說話,剛刻板起來的語态,忽而又成了溫和的語重心長,“‘炙言’這個名字是葛老師的筆名,他在《聞報》上面發表的文章,多是聲讨當局政府腐敗言論的。那些人也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葛老師曾與一名羅姓的女子有過感情糾葛,今日那羅家的人找上門來,說是女兒死了,被人找到屍體的時候,手裏還握着葛老師家中的一把水果刀。警署的人當即就來了,葛老師本是要請我看電影的,才走到半道上,我們倆就被警察給抓了。我替葛老師申辯,他們毫不講理,還用警棍掄了我,威脅我說,若是再亂喊,連我一塊槍斃!”
江柏歸說着,還撩起裏衣給穆朝朝看。
果然,腹部上有一道深紅的棍棒印記,想來明日定會淤青。穆朝朝攥了攥手裏的沐巾,也皺起了眉。
“沒有審問,不能申辯,随口一句就是槍斃。你說,這不是惡意誣陷又是什麽?”江柏歸此時情緒已經激動,他斷然不會相信葛老師會做出殺人之事。況且,葛老師自己也說,與那位羅小姐已有半年未聯系,自己根本沒有理由去把人害死。
這事兒是有疑點,但于穆朝朝來說,江家人平安無事才是她所關心的。她不懂什麽政治,也不希望江家再卷入這樣的事情。江柏遠當初因為什麽通共之事,病死在監獄。她花了江家多一半的錢,才得以見他最後一面。彼時的情景,她已然不想重複,痛在心口的感覺,想起來便是窒息。
她将手裏的沐巾整齊疊起,心平氣和地同江柏歸講道理:“二弟,咱們江家如今勢單力薄,北平老家早就回不去了。在這上海灘上,僅有一間老藥鋪撐着,才能勉強度日。相熟的朋友也不多,若是惹了什麽事,人家肯不肯幫都是個問題。但我知道,你對那位葛老師有挺深的情義,這樣吧,明日我從賬上支點錢,你給他的家裏人送過去。該怎麽打點,或是怎麽用,那是人家的家事,咱們也就權當盡了一片心意。”
穆朝朝的話說得既委婉,又不失大體,讓江柏歸一時找不出話來應對。僅是愣了不到三秒,穆朝朝便輕拍他的胳膊,催他去睡覺,“好了,好了,大過節的日子,全家人跟着你折騰了一宿。再不睡,天都要亮了。明日,你就早些去,也讓他的家人好做打算。”
說罷,她自己打了個呵欠,轉身便回房去了。
江柏歸心有不安,可到底也不敢再給自己這位嫂子添煩加亂……
次日,穆朝朝起了個大早,真上鋪裏支了一筆錢出來。江柏歸收到錢後,也很鄭重地應允她,樂于助人,也得盡力而為。如此,她才放下心來,開始一天的忙碌。
上午,當是藥鋪一天最繁忙的時候。可穆朝朝昨夜睡得晚,今晨起得又早,很快便上下眼皮打架,盹在了一堆墨跡未幹的賬簿裏。
等她被人叫醒時,還是一副不知身在何處的困頓模樣。
“……出了何事?”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半邊臉頰還印着一團賬簿上的墨漬。
進來報信的夥計一臉焦急模樣,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了,“大……大少奶奶,外頭來了一位太太,來看診。咱們的堂醫給她號了脈,開了藥,可她……可她卻說……”
“說什麽呀?你可要急死我了。”穆朝朝此時已然清醒了不少,聽到這兒,便不由分說地要往外走。
“她說……說咱們的藥以次充好,不值那個價。”
“什麽?”穆朝朝頓了頓腳步,覺出應是來找茬兒的,便忽然來了鬥志。
“走。”她将束在身後的長辮往頭上一盤,一時心急,也不知簪子跑去了哪裏,便随手拿起一支用壞了的戥子杆随意固定,接着大步流星地走到堂前去。
本是拿出了萬分的把握,要與找茬之人好好理論的。可當她見到那人的真容時,那顆鬥志滿滿的心,一下便蕩到了谷底。
與她相對的,那位原本坐在診桌前不可一世的貴太太,見到她後,卻是換上了一副委婉可人的笑臉。
“喲,穆小姐?可巧了,您這是也來抓藥呢?”
穆朝朝努力地定了定神,并從臉上擠出一絲不尴不尬的微笑,回答道:“不巧,周太太,這間藥鋪正是我夫家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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