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八十二局:而朕……何嘗不是傻子呢……
第八十二局:而朕……何嘗不是傻子呢……
周歷十二年,帝始君退位給太子。
同年,在盛京城郊多了一個種蓮人。
盛京城郊有一大片楓葉林,每到深秋,火紅一片,偶爾有寒鴉飛過,驚起落葉紛飛。
楓樹屬陰,那裏又離宮人埋葬的茂園很近,所以平日裏,楓葉林人跡罕至。
盛京的百姓不知道何時在這片楓葉林深處蓋起了一座兩層的青石小樓,也不知道何時在小樓外面挖出了一片蓮花池。
這小樓的牌匾寫着“天下山莊”四個字,落款是帝始君,而這天下山莊的主人就是那位種蓮人。
這種蓮人臉上戴着鐵皮面具,看起來四十幾歲的樣子。平日裏他沉默寡言,每日都坐在蓮花池邊,不管春夏還是秋冬。
他坐在蓮花池邊,目光望着那片楓葉林,似乎在等着什麽人的到來。
須臾,腳步聲響起。
“嘎吱,嘎吱……”
是鞋子踩在楓樹林中落葉上的聲音。
一個穿着鵝黃色襦裙的少女快步走了過來,見到那戴着鐵皮面具的種蓮人,她先是行了一個萬福,随後從袖子裏拿出一張棋譜。
“這是青蓮棋士前些日子在淮南棋館對弈的棋局。”少女嬌聲說道。“陛下沒有其他事,奴婢先告辭了。”
“我不是陛下。”那種蓮人接過棋譜,小心翼翼的将那棋譜打開。
那鵝黃少女聽見他這樣說,便垂眸颔首道:“奴婢知道了。奴婢先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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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蓮人拿着棋譜,回到了天下山莊裏,在二樓的正屋的桌子上擺滿了棋譜,都是青蓮棋士的棋譜。
他的棋路變化莫測,每局棋都有驚喜出現。
種蓮人貪婪的看着這些棋譜,他不禁将棋譜抱在懷中,重重的嗅着棋譜上的味道。
過了一會兒,他無力的雙手垂在兩側,懷中的棋譜好似飛雪般飄落在地上。
“你什麽時候能回來看看我……”
“只要看看我就好……”
“……”
“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了出來,種蓮人身體猛地一晃,踉跄的退後了兩步。
喉頭還是鮮血的甜腥味,他感覺眼前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突然,他想起什麽似的,連忙上前撿起掉在地上的棋譜。看見棋譜上面染着血跡,他胡亂的擦拭着,卻将那本來黑白的世界染上了一抹夕陽。
此時窗外正是夕陽西下,蓮花池中的蓮葉吐出新綠,在夕陽下仿佛覆蓋了一層金色的薄紗。
他癱坐在地上,手中還拿着那張染血的棋譜。
宮中來人了,是太醫院的張院正。
那種蓮人只是坐在蓮花池邊,等着那穿着鵝黃襦裙的少女送來棋譜。
張院正看着種蓮人臉上的鐵皮面具,看不到他的容顏,卻從他的唇色上看出來他已經病重。
他自從少年時,就征戰沙場,身上的傷痕更是數不勝數,明槍暗箭他都遇見過。待到天下平定,卻還有暗殺毒刺。
以前他還年輕,并不怕這些,如今他已經四十幾歲了,舊傷逐漸複發,而他拒絕看病。
跟着張院正來的還有一個穿着富貴,年逾四十,長相卻十分陰柔的男子,他見種蓮人只是獨坐蓮花池邊,眼中心疼難掩,忍不住開口道:“陛下,您就讓張院正看看吧。”
他就是曾經伺候帝始君的管事太監,他也知道帝始君來此是為了誰,更知道他病重而不就醫是因為贖罪。
“棋聖大人他不會怪罪陛下的。”管事太監心疼道。“聽見瓷丹說,這些日子陛下都未進食,只是早上喝了碗蓮子湯,這樣下去陛下的龍體怎麽能遭得住。”
瓷丹就是每日來送棋譜的鵝黃襦裙少女,她如今職位是棋聖家令,卻不是第一任棋聖家令。
曾經的棋聖家令叫瓷丹,是一個年長的嬷嬷,之前在浣衣局工作,後來得到恩賜出宮,成為棋聖家令。
她去世後,才是這位穿着鵝黃襦裙的少女成為棋聖家令。
這鵝黃襦裙少女是瓷丹收養的孤女,沒有名字,都稱呼她為丫頭。于是丫頭擔任棋聖家令後,給自己改名為瓷丹。
直到後來,每一任棋聖家令的名字,都叫瓷丹。
種蓮人好似沒聽見管事太監的話,依舊看着蓮花池中的蓮葉。
如今已是暮春,蓮葉接天,卻不見那抹淡色的蓮花。
直到瓷丹拿着棋譜回來,那種蓮人才微微回過頭。
瓷丹把棋譜遞給了他,手指觸及到他的手溫是冰冷的。
瓷丹一驚,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張院正在一旁站着,他很想上前去給那人把脈,但是見那鐵皮面具下眼眸中的弑殺和陰鸷時,他還是不敢。
面前這人哪怕在這裏種蓮數載,他依舊是曾經那靠着染血的雙手,睥睨天下的君王。
張院正沒有給種蓮人看病,那管事太監眼中難掩心疼,卻什麽也沒說,靜靜的在一旁的楓樹下陪着。
暮春的楓樹不似初秋那般紅豔,綠色的葉子帶着勃勃生機。
直到傍晚,夕陽西下,那管事太監才帶着張院正回到皇宮。
當今聖上在禦書房裏召見了他們,見到小太監帶着他們進來,還不等他們跪下,聖上便開口問道:“父皇身體如何?”
那管事太監神色一凜,抿了抿唇,未說話。
張院正如實說道:“先帝未讓老臣把脈,但是見先帝氣色……恐怕……”
張院正話沒說下去,聖上已經知道他話中的意思。
當今聖上是旁系過繼給帝始君的兒子,雖無直系關系,卻也有血脈親緣。
聖上微微嘆了口氣道:“今日起,你們就住在天下山莊,照顧父皇的身體。”
張院正叩首道:“老臣遵旨。”
那管事太監也跪下說道:“老奴明白。”
張院正和管事太監也搬進了天下山莊,種蓮人雖然不悅,卻沒說什麽,只是不準他們上二樓。
這幾日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楓樹林裏是郁郁蔥蔥的一片,一旁的蓮花池中也有蓮花初綻,幾只蜻蜓點水,随後落在了蓮花上。
那種蓮人這幾日的氣色越來越差,就連臉上戴着的鐵皮面具也框不住那張消瘦的臉頰。
“哐當”一聲,鐵皮面具掉落,露出一張宛如骷髅的面容。
管事太監見此心疼不已,連忙上前扶起他。
張院正也想上前,但是見那種蓮人淩厲的目光掃來,他身形微頓,停住了腳步。
只是一瞬,那淩厲的目光變得渙散,他拉住那管事太監的手,張了張嘴,幹啞的聲音說:“茂園……去茂園……”
茂園就在楓葉林的西邊,那裏老樹枯藤,只有一個獨眼老頭和幾個殘疾孩子在守墓。
茂園埋葬的都是皇宮裏的人,人死後,總有一份懷念,便托出宮辦事的小太監給殘疾的乞兒一些銀錢,讓他們幫忙守墓。
殘疾的乞兒本就生活困難,等得到一份銀錢溫飽,他們自然樂意成為茂園的守墓人。而那些小太監知道自己死後也會葬在這裏,便不會推托這些事,有時候還專門繞遠路買些饅頭送去茂園。
管事太監帶着種蓮人來到了茂園,那獨眼老頭正坐在一座墓前搓着葉子煙,三個殘疾的孩子木然的啃着幹癟的桃子,一雙眼睛渾濁的好似古稀之人。
種蓮人在楓葉林住了多年,卻從未來過茂園,他似乎恐懼,似乎內疚,似乎怨恨,似乎……他也不知道的情緒湧入了心頭,直到如今,他好似平靜的湖面,什麽也不想,只想來看看。
管事太監知道他想看看啞妹的墓,那個用自己的生命來交換,只為了放那明月之人自由的傻丫頭。
這裏的墓多半都沒有碑,都是被皇宮困住的人,得到一方安睡之地,已經心滿意足,也不渴望墓前篆刻着自己的名字。
但是啞妹的墓有碑,一塊木碑。
木頭容易腐朽,但是這塊木頭卻是完好,走近還可以嗅到桐油的味道。
“是有人拜托老頭我每年給這木頭刷幾次桐油。”那獨眼老頭突然出現在身後。
他的步伐很輕,就像幽靈一般,幾乎感覺不到他的靠近。
他說完話,就自顧自的蹲下。在木碑旁邊還有一個小木桶,他拿起木桶裏的刷子,認認真真的給木碑刷了層桐油,又拿起朱砂紅筆描繪着木碑上刻着的字。
那獨眼老頭一邊描着字,一邊喃喃說道:“老頭我沒讀過書,不認識這上面的字,也不知道這墓裏睡着的人是什麽樣的。不過老頭我還是挺羨慕她的,至少有一個挂心之人念着她……”
“她……”種蓮人看着木碑上刻着的字,随着那獨眼老頭手中染着朱砂毛筆描繪,上面的字更加明顯了然。“她是一個……又聰明,又傻的人……”
木碑上寫着——亡妹啞妹之墓。
“哇……”種蓮人突然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鮮血染着朱砂,讓木碑上的字變得更加明豔。
管事太監扶着種蓮人,面帶關心的勸道:“您讓太醫看看吧……”
種蓮人推開了扶着他的管事太監,踉跄的走到了啞妹的墓碑前。
他笑了,笑得明媚,就連臉色的氣色也好了不少。
“你真是一個傻子。”種蓮人像是自嘲般說着,每說一個字,嘴角都有鮮血噙出。“而他也是傻子……”
種蓮人抓住那塊墓碑,手指被染紅,也不知是朱砂還是鮮血。
“而朕……何嘗不是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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