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傳聞中人
傳聞中人
摒退了護衛獨自就寝,再有兩個時辰便又要起身,還有諸多事宜等着他去處置決斷。
漫長黑夜,夢魇不寧,這些年,他都是這麽過來的。
午夜夢回,他又回到了下着雨的小院,他被關在狹窄的櫃子裏,視線裏是華麗繁複的裙裾,裙裾之下,是一雙鮮紅的描金繡牡丹的鞋履。
一雙蒼白羸弱的手,被那鞋履用力碾壓進塵埃,絲毫掙紮不得。
死了的人,要如何掙紮。
忽然,那鞋履一轉,鮮紅鞋尖出現在視線中央,如有實質的眼神當頭砸下,櫃子裏瑟縮發抖的孩子驚恐不已。
忽而一聲刺耳嗤笑自頭頂上方傳來,那鞋履調轉向外,紛亂腳步聲響起,片刻後耳邊歸于沉寂,唯餘夜雨聲繁,無邊無盡。
他顫抖着雙手,想推開櫃門出去,可眼前忽然血色彌漫,霎那間驚懼直沖頭頂,他宛如木偶僵在原地。
他眼睜睜看着蜿蜒血跡蔓延過那雙蒼白的手,覆蓋過那雙鞋履站立之地,直到他眼前盡是冷凝血色,他随之跌進無邊黑暗。
“逸兒,三歲了,我們就叫楚逸好了!”
“逸兒,王爺允準你叫楚逸了,安穩閑逸,這是娘親餘生所願。”
“王妃,逸兒年幼,求您寬恕!”
“三歲了,話都說不利索,你不叫楚逸,你叫傻子!”
“傻子楚逸,楚逸是傻子!你不是我弟弟!你是傻子!”
“有孕又如何,生下來一樣是傻子,敗壞王爺的名聲!”
“你自己喝了,本宮便不難為你的傻兒子!”
“逸兒……”
冰冷水跡泅濕了鬓發,腦海中一片混亂,嘈雜無序,唯餘最後一聲永藏心底,這一生,再無人這麽喚他。
再一次從夢魇中醒來,楚逸揉着眉心,只覺得疲憊。
細微聲響從窗外傳來,暗夜寂靜,愈加嘈雜。
“又下雨了。”
一聲嘆息,飄渺入夜。
距離通州城三十裏之外的驿站,袁衡覆手站立窗前,眼底晦暗不明。
少頃,他走回桌前,拿起桌上的信封,凝視片刻,湊近燭臺,付之一炬。
不過是一個不得寵信的皇子,他敢請,他便敢去。
“吩咐下去,明日進城!”
“大人,七皇子驟然邀約,意圖未明,還望大人三思!”
“是啊大人,七皇子這幾年一直奉皇上之命在舊都清剿前朝逆黨,看似重用,實則放逐,咱們從未與他打過交道,此次貿然赴約,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
“通州城地處樞紐,城內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大人的安危是重中之重,絲毫馬虎不得,此乃其一;其二,傳聞七皇子這些年來清剿逆黨,手段暴戾,殘酷不仁,為人心思極重,喜惡難測,這樣一個人,需得小心防範;其三,大人這些年深受皇恩,建樹頗多,京中多位皇子都有籠絡大人的心思,可大人始終婉拒各方,只忠于皇上一人,若是此次赴七皇子之約,被其他皇子,乃至是皇上知曉,豈非對大人不利?”
袁衡聞言,嗤笑一聲,“本官這些年遇到的刺殺還少麽?那些人下場如何?你們難道忘了不成?”
幾位幕僚聞言,不由面面相觑,是了,眼前此人,可是“血手袁衡”。
“再者,他之于我,須得小心防範,但我之于他,又何嘗不是呢?他若是有心對我不利,也得掂量清楚自己的斤兩!”
“至于你擔心其他皇子知曉,他們知曉了又如何?本官和任何皇子來往,皇上都只會疑心那些皇子,而非不放心我!在皇上心裏,那些皇子未必比我更可信可靠!”
“況且,七皇子此次也是奉命進京,本官若是避而不見,只會無端招致旁人猜疑罷了。他再不受皇上重視,終究也是皇子,場面上還是得過得去才行;他手段再殘暴狠戾,難道我會怕他不成?”
“大人說的是,是下官們思慮不周!”
其實,他們對這位七皇子也十分好奇,傳聞這七皇子幼時有疾,王府衆人,上至王妃,下至仆從,都對此諱莫如深。
皇上當時還是前朝異姓王,彼時皇權式微,日漸衰頹,各地叛亂四起,民不聊生,皇上忙着四處征戰,成年的世子和幾位庶子都效命帳前,王妃負責料理府中事務,照料稚子。
後來戰事臨近尾聲,決勝一戰世子殒命沙場,皇上痛極,不惜暫緩眼前大好局勢,親自帶着世子靈柩回封地安葬。
葬禮之上,諸子皆在,無不悲痛,唯有七皇子,泥塑木偶一般,不知悲喜。
皇上大怒,險些當場将其誅殺,可七皇子絲毫不懼,只身站立靈前,對着世子靈柩出口成章。
其祭悼之言,辭藻成賦,将世子生平功績盡數道出,可謂是字字珠玑,擲地有聲,令聞者傷心,見者欲泣,感慨天妒英才。
過後在場諸人無不驚異,畢竟此前還傳聞七皇子是個癡傻小兒,可如今,眼前人口齒清晰,才思過人,實乃脫胎換骨,判若兩人。
只不過祭悼之後,七皇子看上去仍是一副感知遲鈍的模樣,在場有人感嘆,此乃世子英靈庇護庶弟,世子孝悌之義感動天地。
此言一出,諸人附和,一時傳為美談。乃至後來皇上稱帝,追封世子為太子,還有人舊事重提,為世子好一番歌功頌德。
可人死燈滅,一切不過是虛妄。
不過自此之後,七皇子有才人盡皆知,并因此得到些許重視,得以拜入大儒名下得之教習。
可是随着年歲漸長,七皇子性情愈發怪異,時常令身邊伺候的人戰戰兢兢,驚懼不已。
辦過幾次皇帝交代的差事過後,七皇子暴戾殘酷的名聲便人盡皆知了。
皇上對此不以為然,遷都之際,把七皇子留在舊都,負責清剿前朝逆黨。
在衆人看來,這種差事交由七皇子再合适不過,當然也有人揣測,皇上此舉,也是忌諱七皇子的暴戾性子,所以将其放逐在舊都,眼不見為淨。
總之不論上意如何,七皇子終究被留在了舊都,這差事幹了三年,如今終于應召回京了。
這些年,其他皇子都在京師,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得賢臣教導,無論是誰,都比七皇子混得好些。
是以,縱使太子之位空缺至今,衆人也從未将七皇子放在考慮之列。
此次,七皇子主動邀約袁衡這個重臣,恐怕也是出于籠絡之心。
如此,幕僚們終于放了心,憑大人的本事,前去會一會七皇子,也未嘗不可,更無需過于憂慮了。
時隔多年,不知傳聞中的七皇子,如今是何種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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