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不舍托付

不舍托付

楚逸離開丹城啓程回京這天，裴臨并未去岸口送行。

“主子，咱們還等嗎？”

天剛破曉，看着岸口上聚集的往來船只越來越多，穆青不由有些擔憂。

“罷了。”

楚逸收回遠眺的視線，一只手背負身後，另一只手一直摩挲着系在腰間的鈴铛。

穆青聽見楚逸的嘆息，不着痕跡的往他腰間瞥了一眼，那只鈴铛極其普通，甚至邊緣還有些許磕碰的痕跡，細看之下才發現，裏頭的铛舌是缺失的，似是被人摘下了，難怪楚逸一路行走，身上并無發出半點鈴铛聲響。

這只破舊鈴铛看起來與楚逸周身格格不入，一看便知楚逸并非原主。

可能讓楚逸如此珍視，穆青轉念間就知道這鈴铛的原主是誰。

“穆青，交代給你的事情，你一定要仔細辦妥，萬不能出了纰漏。”

“是，屬下知道。”

“他有任何動向，一定要第一時間傳遞消息讓我知道。”

“是。主子，其實您可以，帶他一起回京。”

楚逸聞言自失一笑，能嗎？

“穆青，你我都知道，回京路上等着我的會是什麽。就算能順利回京，也不過是跨過龍潭再入虎穴。況且，現在還不是時候，他也未必願意跟我回京。”

楚逸當然想帶裴臨一起回京，但是眼下諸多掣肘，時機不對，只能讓裴臨暫且留在丹城，才最穩妥。

再者，他想給裴臨做選擇的餘地。

畢竟此前他多番試探，結果顯而易見，自然不能操之過急。

楚逸明知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可離別之際，仍舊難免躊躇。

這樣陌生的自己，別說楚逸自身，就連穆青也是頭一回見着。

“真是紅塵多癡兒，情之一字，若是碰上了，神仙亦難解。”穆青在心底暗自感嘆。

“好了，啓程吧！”

楚逸轉身登船，看向前路，前方天際泛白，再過不久，便是旭日東升之際。

朝夕須臾，何須傷懷，他之所圖，乃是往後晨昏朝暮、年年歲歲。

穆青站在岸口，目送船只遠去，但望有漕幫庇護，主子在鳳尾江上能少經些風波周折。

這一路走來，主子的艱辛不易，他都看在眼裏，從前只盼大業早成，如今，惟願主子諸事順心，所求皆可稱心遂意。

得了，他該回去好好辦妥主子交代的差事了。

裴臨其實很早就醒來了，楚逸離府時，裴臨就坐在屋頂上，靜靜地看着楚逸在府門外回望良久，随後轉身上了馬車，駛向岸口。

長久以來，裴臨都是獨來獨往，每次下山，亦或是從外面回去刺客盟，都不曾有人送過他，他也不曾送過任何人。

彷佛在這天地間，刺客們注定都是孤雁，哪怕有朝一日折了翅膀，也不過是孑然一身消失在風裏。

可自從昨夜知道楚逸今早就會離去之後，裴臨莫名失眠了，輾轉反側直至破曉。

最後實在覺得心裏堵得慌，連帶喉頭都有些發堵，裴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于是索性起身，去屋頂上坐着吹風。

涼風入喉，不适稍解，他聽見隔壁楚逸的房門打開了，少頃又關上了。

他看見楚逸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裏，之後，又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

明明相處不足一個月，可看着楚逸的背影，裴臨竟無端生出一種想追随而去的沖動。

就算是一起長大的師兄弟，他們下山接單的時候，裴臨便從來沒有過結伴同行的念頭。

他從未為人送別，也不想為人送別，因為他不喜歡，最後只有自己站在原地的感覺，像是被抛棄了似的。

可此刻，終究是他孤身一人坐在屋頂。

裴臨在屋頂坐了很久，直到朝陽升起，直到穆青回來。

“公子，可否下來跟穆某人喝杯茶。”

穆青回來沒找着裴臨，經影子提醒，才看到了屋頂的裴臨。

“你是叫我？”

穆青這聲稱呼，讓裴臨覺得陌生，明明昨晚他還稱呼自己“裴兄”來着，怎麽這會兒就稱呼他“公子”了？

“您是主子的朋友，主子臨走時交代過我，今後聽憑您的差遣，包括周全也是。”

“為什麽？”裴臨有些不解，“我為什麽要差遣你們？我今日也是要啓程回刺客盟的。”

“公子不妨先下來，我有些事，要告訴你知道。”

裴臨雖然心裏依舊困惑，但還是下了屋頂，跟着穆青到屋裏坐下。

“你要告訴我什麽事？是楚逸交代的？”

“是，也不是，公子請先看看這些密函。”

穆青說完，拿出一只木匣，随後從裏頭取出一只只火漆封口的小竹筒，再挨個打開，取出竹筒內的字條，放在裴臨眼前。

裴臨拿起最上面的一張，落款是一個月之前，他剛到通州的時候。

“主子親啓，經查證，此前所得消息屬實，刺客盟之中，确有前朝逆黨。”

看着最後四個字，裴臨瞳孔巨震，手中的字條倏而滑落。

“不可能！”一聲巨響，裴臨的否認脫口而出，怎麽可能呢？

“公子莫急，請再接着看。”

穆青從容淡定的收走茶盞，示意裴臨接着看後面的。

裴臨聞言快速拿起下一張，他知道，如果是真的，這意味着什麽。

落款時間間隔七日，便是他殺了袁衡，且救下楚逸的那天。

“主子速回，逆黨确認是刑堂長老，身份前朝國舅，聖上口谕，殺無赦！”

“刑堂長老、前朝國舅、殺無赦……怎麽會？”

裴臨臉色煞白，師父怎麽會是前朝國舅？不可能！

他顫抖着手，繼續拿起了下一張。

落款時間，是裴臨帶着楚逸逃出通州那日。

“聖上震怒，命屬下等效命八皇子麾下，三日內，覆滅刺客盟，誅殺逆黨，捉拿七皇子楚逸。”

最後兩個字，力透紙背，字跡卻略有扭曲，足可見書寫之人內心的焦灼慌張。

“覆滅刺客盟、誅殺逆黨，怎麽會？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裴臨擡頭看向穆青，滿臉的不可置信，捏着字條的手指正在顫抖。

但穆青眼底的篤定之色，讓裴臨心頭轟然一震，随後便将剩下的所有字條抓在手裏，顫抖着一一打開。

“朝野震怒，刑部已簽發緝拿批文下發州府，各府探子離京，萬望主子保重。”

“逆黨已枭首示衆，黨羽盡誅，各府死士離京，萬望主子保重。”

“清風離開通州，并未回京，京城暗樁覆滅有三，萬望主子保重。”

最後一張，落款兩日前，“八皇子已于昨日離京，奉命捉拿主子回京，萬望主子保重。”

良久，裴臨手指漸漸收攏，攥緊了掌心，細微痛楚一路蔓延至肺腑。

“所以，他一早就知曉刺客盟被圍剿誅殺，卻還一路封鎖了消息，拖着我留在他身邊。”

裴臨這才驚覺，自己刺殺袁衡之後，時隔數日未歸，都沒有收到師父催促他回去的消息。

他原本以為，是師父知曉通州之亂，便默許寬限他些時日再回去。

可事實竟是如此！

“是，主子也曾猶豫過，是否要讓公子知道此事。可公子想必也知道，當今皇上有多痛恨前朝逆黨。這些年主子奉命，寧可錯殺，也絕不可放過。主子便是憑借着這樁血淋淋的差事，才得以一路從舊都走回京城。”

“若是公子知道了，執意要在那個時候趕回刺客盟，屆時不僅主子自身難保，便是公子您，也是保不住的，回去便是死路一條。所以，主子才決定将您留在身邊，還封鎖了消息。”

穆青說完，又拿出了幾張字條，那是刺客盟用自己的渠道給裴臨傳遞的消息，但是，都被楚逸派人盡數攔截了。

“裴臨，速歸！”

這是師父的筆跡，落款時間是半個月前，他和楚逸藏身通州城外的時候。

“裴臨，莫要回來了。”

這是師兄的筆跡，沒有落款，不知是何時寫下，但字條上，赫然沾着血跡，鮮紅刺眼。

“他為何，為何要瞞着我……”

盡管他心知肚明，楚逸是為了保他一命，可手中的字條，寥寥數字，卻重逾千斤。

“裴臨，這一單幹成了，你就榜上有名了！”

“裴臨，等你回來，師父送你一把刀，專屬于你的刀！你的殺招雖好，可身為刺客，還是需要有把刀傍身！”

“裴臨，等你回來……”

往日他總覺得自己來去自由，無牽無挂，可這一刻，耳邊盡是昔日師兄弟的調笑和師父的囑咐。

心底像是霎時掀起了驚濤駭浪，不停沖擊拍打着裴臨的心髒和耳膜，發出陣陣轟鳴，讓他此刻宛如泥塑木刻，整個人麻木僵硬，直到那些浪濤湧到眼底，決堤而出。

穆青不忍目睹，只是陪着裴臨靜靜地坐着。

直到聽見一滴滴淚珠濺落紙張的輕響，穆青不由暗自嘆息，眼前人，雖是刺客，卻也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兒郎。

他只慶幸，這一幕，主子并未親眼目睹，否則……

罷了，事已至此，該說的話還得說，該辦的事還得辦。

“公子請節哀，主子吩咐了，請您務必在丹城等他回來，或者等他來日派人來接您入京。主子說，他先前騙了您，明明答應了您，要讓江湖上都知道是您殺了血手袁衡，要幫您光明正大的回去登榜，可他終究是騙了您，食言而肥了。”

“所以，主子說，請您給他一個将功折罪的機會，等他來日接您到身邊，任憑您想怎樣讓他報恩，他都應允，這是他的承諾。”

穆青說完，見裴臨仍舊沉浸在悲痛裏，三分不忍，三分憐憫，還有四分，是同情自家主子。

看來在公子心裏，主子的分量尚不及刺客盟在他心裏的分量啊，穆青如是想。

一時間，屋裏一片沉寂。

良久，裴臨穩住了心緒，緩慢開口，“那他回京，是要攬下殺了袁衡的罪責嗎？是想瞞住刺客盟尚有餘孽在外活着的消息嗎？那他，會怎麽樣？”

穆青聞言立即看向裴臨，見他神色清明，悲痛稍減，不由暗自慶幸，主子還是有希望的。

可下一秒，他的希望破滅了，因為他聽見裴臨恨恨地說，“一人做事一人當，小爺憑什麽要讓他替我擔罪！就算回去會被當做逆黨餘孽誅殺我也不怕，有師父和師兄弟們作伴，小爺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裴臨說得義憤填膺，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聽得穆青欲哭無淚，心急如焚！

“公子，您千萬別這麽想！主子回京，一則是為了自己今後的大計，二則也是他十分看重您、看重他跟您生死與共的情意啊！”

穆青怕自己擅自把話挑明了說，會刺激到裴臨，壞了主子的事，只能隐晦暗示，希望裴臨心裏好歹能有主子的丁點兒位置跟分量。

等了片刻，見裴臨仍是不為所動的模樣，穆青只能豁出去了。

“公子，今早主子離去之時，千叮萬囑讓我和周全在丹城護着您周全，他是把您的性命看得跟他自己一樣重啊！我還看見他手裏拿着只鈴铛，愛惜無比，所以，請您就依主子的意思，留在丹城吧！”

“鈴铛？”

裴臨聞言，伸手摸向腰間，這才發現自己腰間空空，原本系着的鈴铛不見了。

想必是昨晚，楚逸趁他脫衣服、穿衣服的間隙取走的。

可他為何要拿走自己的鈴铛？還無比愛惜？還要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和他的一樣重？

是因為自己對他有救命之恩嗎？還是……

難怪，楚逸先前會問他，如果他不回刺客盟了，不當刺客了，想去做什麽。

可眼下，他還是要回刺客盟一趟，有些事，他必須要去做。

等做完該做的事，也許，他會考慮回來丹城，去思考楚逸先前對他說的那些話。

等一切塵埃落定，等他想清楚了，或許他可以答應楚逸，去到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