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生前

第3章 生前

孟歸深冷冽的目光軟了下來,靠着殷雲衡坐下,輕輕握住他的小腿。

殷雲衡如受驚的兔子般往後彈了一下,雙眼瞪大,警覺道:“做什麽?”

孟歸深嘴角輕勾,撫摸殷雲衡線條流暢的小腿,感受到掌下肌肉僵硬緊繃,他笑意更深。雙手滑向下方,褪去殷雲衡的繡金雲紋黑緞長靴,不緊不慢道:“為夫替你脫靴。”

“我自己來。”穿着羅襪的腳落入一雙大掌中,刺骨寒氣侵入腳心,殷雲衡受不住地收回腿。

這一舉動卻方便了孟歸深的動作,他輕輕一勾,羅襪無聲墜地。赤足被握在掌中,兩人肌膚相貼,再無半分阻礙。

“替夫人更衣脫靴是為夫該做之事,怎可讓夫人受累?”孟歸深捏住殷雲衡腳腕,聲音溫柔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殷雲衡別開眼。

他答應與惡鬼成親,便是想以身入局,探查惡鬼弱點與破綻。

可真到了這一刻——

殷雲衡睫羽微顫,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這鬼奪了元陽。

對妖邪而言,修士體內蘊含着精純的靈氣,于修行大有裨益。多年來,也有不少妖邪引誘或脅迫他,試圖汲取他的靈氣,結果都成了他劍下亡魂。

這只惡鬼實力已如此強悍,萬不可再提升修為了。

更何況,他怎能接受自己被……

殷雲衡眸光微暗。

孟歸深捧着殷雲衡雙足,微微嘆道:“阿衡這般金尊玉貴的人,合該被嬌養着長大,爹娘怎舍得讓你出來除什麽妖?”

殷雲衡心弦繃緊,他這是在試探自己?

默然片刻,他緩緩開口:“師父說我命中有一劫,惟有修行積累功德,方可安然度過。”

孟歸深聞言,眉心豎痕深了幾分:“你師父可有說是何劫難?”

殷雲衡搖搖頭。

“放心,有我護着你,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死在我前頭。”孟歸深執起殷雲衡的手,深深望了他一眼,“但若真有那麽一日,我先你而去,你可要替我守寡,不許再嫁旁人。”

殷雲衡冷淡道:“我是男子,如何能嫁給別人。”

孟歸深提醒他:“夫人,我們剛拜過天地。”

“你自與別人不同。”

“哦——”孟歸深拉長語調,笑眯眯道,“我還是信不過,你發誓這輩子……不,生生世世不嫁他人,不娶他人,只與我共結連理,如違誓言,天打雷劈。”

殷雲衡瞪着他,心中惱恨。

“怎麽?阿衡不願?”孟歸深雙眸微眯,渾身散發着一股危險的氣息。

“我發誓!”殷雲衡咬緊牙關,面無表情地将誓言重複一遍。

孟歸深大笑,連說三個“好”字,攬住殷雲衡肩膀往他懷裏帶:“阿衡,春宵苦短,切莫辜負良辰。”

殷雲衡臉色微變,用掌抵住孟歸深胸口,期期艾艾道:“我身體不舒服,可否緩些日子。”他也沒騙孟歸深,誅鬼陣太耗費心神,他如今尚有些精神不濟。

孟歸深細細端詳殷雲衡片刻,語帶憐惜:“為了殺我,你費了太多精力,明日給你好好補補。”

殷雲衡心頭一凜。

他在威脅自己嗎?

孟歸深沒錯過殷雲衡眼中閃過的警惕,俯身親了親他的額頭,溫聲道:“歇息吧。”

殷雲衡幹巴巴“哦”了一聲,掀開大紅喜被,側身背對着孟歸深躺下。

孟歸深望着幾乎要貼上牆壁,恨不得離自己越遠越好的殷雲衡,揚起的唇角緩緩落下。漆黑眼珠黏在殷雲衡身上,仿佛一條毒蛇,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獵物。

殷雲衡是修行之人,感知自是十分敏銳,那道炙熱又陰冷的目光令他渾身不适。

殷雲衡強行壓下心頭不安,安慰自己。

惡鬼輕易便能殺死自己,若他真想做什麽,自己根本抵抗不了。與其心焦憂慮,不如養好精神,早日探出殺死惡鬼之法。

一番開解,殷雲衡心胸倒真開闊許多。

正欲閉眼睡覺,忽覺身旁一沉,後背撞入一個寬闊堅實的胸膛,一只手緊緊扣住他腰身,耳畔傳來惡鬼的低語:

“阿衡,是你自己撞上來的,你莫怪我……”

晨光初透,灑地如金。

清風挾着花香掠入婚房,大紅喜燭已燃盡,燭臺只餘凝固的殘淚。蓮花香爐上方缭繞的香煙輕輕搖曳,飄向床榻的方向。

金絲帳幔被清風掀起,露出一張俊美容顏。

床榻上的人眼皮微動,片刻後,緩緩睜開雙眸,茫然的眼神觸到滿目的紅,頓時變得銳利起來。

殷雲衡坐起身,環顧四周,不見惡鬼的身影。

他揉揉眉心。

原以為昨夜會睡不着,沒想到竟比前幾日睡得更安穩。

視線掃過一旁春凳,殷雲衡看見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绛紅薄衫。取過衣物旁的素白羅襪,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昨夜情形,殷雲衡神色微冷,唇瓣抿成一條直線。

屋外榴花正盛,初晨日光映在花間,如同燃燒的火焰。窗旁的雕花檀木架上已備好幹淨的水,殷雲衡洗漱過後,将衣衫穿戴整齊。

這時,一個高大身影踏入門內,他身着玄色長衫,衣擺處繡着赤色雲紋,與身後榴花交相輝映。

殷雲衡低頭,目光停在自己那身绛紅長衫上,同樣的位置,黑色雲紋勾勒而出。

孟歸深滿意地笑了:“果然甚是相配。”

殷雲衡無言以對。

孟歸深興致勃勃将殷雲衡拉到鸾鳳鏡前,拿起犀角梳:“我來為阿衡束發。”

及腰烏發如綢緞般光滑,柔順地垂在殷雲衡身後,孟歸深攏起一縷長發,自發根梳至發尾。

他笑道:“阿衡的發絲同你的人一般乖順。”

殷雲衡不語,視線飄向桌上銅鏡。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他身後,不甚熟練地為他束着發,他的神色格外專注,仿佛是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

男人绾好發髻,從懷裏掏出一根白玉蟬簪,小心翼翼将發髻固定好,打量一番,臉上露出笑容:“往後我日日為阿衡束發。”

說罷,他自身後攬住殷雲衡,俯身在他耳垂落下輕柔的吻。

懷裏身體頓時僵硬如石,那只耳朵更在剎那間以驚人的速度漲紅,瓷白中暈開一片豔麗的紅色,晃得人眼暈。

孟歸深毫不猶豫低下頭,含住殷雲衡圓潤通紅的耳垂,用牙齒細細研磨。

殷雲衡強忍住想要推開他的欲望,在心底告誡自己,忍一忍,習慣就好。

可是……這要如何習慣啊!

殷雲衡微微仰頭,似躲未躲。飄飛的目光掠過鸾鳳鏡,鏡中二人依偎在一起,紅與黑交織相纏,姿态親密,極盡暧昧。

殷雲衡臉上出現了一道裂痕。

他竭力壓制着內心不适,扯了扯惡鬼衣袖,擠出一個柔和的聲音:“我有點餓了。”

孟歸深動作一頓,放過那只瑩白中透着濕紅的耳朵,沖着鏡中人笑道:“朝食已備好,我這就帶你去膳廳。”他攬住殷雲衡肩頭扶他起身,兩人相攜出門。

走在朱紅曲廊上,兩側榴花簇擁枝頭,赤霞煌煌。檐牙高處,偶有莺鳥啁啾,清脆悅耳。

整座宅院一派寧靜祥和,與此前那被濃重鬼氣淹沒的模樣截然不同。

膳廳與卧房只隔着一個院子,轉過回廊沒幾步便到了。殷雲衡踏入膳廳,視線掃過紅木桌上擺着的吃食,微微一怔。

木桌正中間擺了一碗荷葉粥,四周放着一盤水晶角兒,一盤荷蓮兜子,一盤竹筍炖雞,一盤龍井蝦仁,旁邊還有涼拌黃瓜、清炒苦瓜,并幾碟小菜,一壺酒。

不必問,殷雲衡也知那綠釉酒壺裏裝的是青梅酒。這一桌子的食物,全是他這幾日在江白縣吃過的……

殷雲衡側過頭瞥了一眼惡鬼,惡鬼也在凝視着他,一人一鬼視線交彙,殷雲衡被鬼眼中的炙熱情意驚到。

他匆忙收回目光,走到桌旁坐下,心不在焉地舉箸夾起一塊竹筍。

像這等殺人如麻、怨氣深重的厲鬼,心中必有難以磨滅的執念,絕不可能對旁人生出情愫來。

說什麽一見鐘情,情根深種,完全是鬼話連篇!

要麽,他是別有所圖。

要麽,他生前就認識自己。

殷雲衡思索着,将筍送入口中。竹筍清甜爽口,還帶着幾分雞肉的鮮美,二者的滋味融合得恰到好處,又不失原有的風味,味道更勝于他前兩日吃的。

殷雲衡的視線不由自主定在面前那張臉上,自額頭,到眉骨,再到眼睛,仔仔細細将每一寸都刻在自己心裏。

一張張面孔從他腦海中飛速劃過,殷雲衡将藏在深處的記憶搜尋一遍。

沒有能與這張臉對上的。

被他目光鎖住的這張臉,忽地,如冰雪化水般消融開來。狹長鳳眸光華流轉,盈盈笑意自眼角傾瀉而下,彙至唇畔,聚起一個燦爛笑影。

“阿衡這般目不轉睛盯着我,真教我心如鹿撞,羞澀難當。”說着,他展開一把青竹折扇半遮起面,只用那雙含情雙目瞧着殷雲衡。

殷雲衡:“……”他面無表情地夾起一塊清炒苦瓜,降降火氣。

孟歸深笑得更加開懷。

他攏起折扇,敲了敲殷雲衡小臂,問他:“這菜如何?”

殷雲衡道:“可與京都名廚相媲美。”

“我專請江白縣最好的廚子為你做的。”孟歸深以手支颌,靜靜望着對面的人。

殷雲衡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孟歸深好似知道他在想什麽,笑眯眯道:“他是自願的,我也付過錢了。”

他還想說什麽,被殷雲衡打斷:“食不言寝不語。”

孟歸深嘆了一聲:“夫人豐姿神秀,舉止有儀,一看便知是出自高門大戶,而我不過一介孤魂野鬼,實難相配。”他話音又一轉,“可夫人既已與我成婚,便說明你我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殷雲衡專注地品嘗着碗中碧瑩瑩的荷葉粥,粥煮得軟糯細膩,伴着清雅荷香,令人回味無窮。

只與惡鬼相處了短短一日,殷雲衡已悟出一個道理,最好不要搭理惡鬼那些荒誕不經的言辭,否則他指不定還會說出什麽驚天之語。

飯畢,殷雲衡目光定在還剩大半吃食的飯桌上,颦起眉頭。

他擡頭望向惡鬼,還沒開口,那鬼便道:“別擔心,我命人将剩下的飯菜都送去城東國師廟的乞丐處。”

殷雲衡表情有幾分古怪,在心中嘀咕。

這惡鬼怎麽就同他肚子裏的蛔蟲一樣,不管想什麽,他都知道。

“好了,今日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孟歸深拽着殷雲衡衣袖,手指滑向下方,鑽進寬大衣袖捉住殷雲衡左手,笑眯眯拉他出了廳堂。

院子正中間有一頂黑色轎子,孟歸深帶殷雲衡入了轎。濃厚黑氣自轎中漫出,轎子無人擡卻自己動了起來,它徑直出了宅,朝城外行去。

轎子很寬敞,一進去殷雲衡就挨着轎子左側坐下,與孟歸深隔得極遠,兩人中間再坐一個人還綽綽有餘。

孟歸深笑了,他擡起手掌,一團黑霧在掌心跳躍。

殷雲衡眼睜睜看着惡鬼将黑霧打向轎身,轎子猛地傾斜,他身不由己地朝惡鬼處滑去。

作為修士,殷雲衡自是可以穩住身形,但經驗告訴他,若此時拒絕惡鬼,那鬼定會以更加惡劣的手段對付他。猶豫了一瞬,殷雲衡放任自己倒向另一側。

孟歸深展開雙臂,将向他而來的人抱了滿懷,語帶笑意:“阿衡既要投懷送抱,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殷雲衡被抱在懷裏,惡鬼冰涼的氣息在頸邊徘徊。他無奈地想,就當是身旁多了一個冰塊,在這炎熱的仲夏确也清涼解暑。

只是,冰塊可不會亂動。

殷雲衡眉心一跳,捏住探入他衣襟的蒼白鬼手,面沉如水。

那鬼卻十分委屈,一向含笑的眼睛盈滿了落寞,控訴道:“我們是夫妻,阿衡你不能不讓我碰你。”

“這是白日。”殷雲衡深吸一口氣,克制住想要斥責他的沖動。

孟歸深眼睛一亮:“晚上就可以了嗎?”

殷雲衡扭過頭,不再理他。

身後靜悄悄的,沒了動靜。

過了一會兒,傳來一道陰恻恻的聲音:“阿衡怎麽轉過去了?是不想看到我嗎?”

這聲音有些不對,殷雲衡心頭一震,警覺地側目望去,正對上惡鬼那雙黑沉沉的眼。

他整個眼眶皆被黑色覆滿,濃郁的陰氣從雙眸奔騰而出,湧向四面八方,整個轎子瞬間成了囚籠,黑霧中那張俊朗的面容變得扭曲起來。

不好!他被自身鬼性控制了。

殷雲衡大駭。

必須盡快讓他醒過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殷雲衡焦急萬分,可他受厲鬼之威壓制,動彈不得,渾身上下只剩一張嘴能說話。

他喚着惡鬼:“歸深,你醒醒。”

對方毫無所動。

眼前黑霧更加深重,所有的光線都被吞噬,除了無邊無際的黑,什麽也看不見,殷雲衡如同被隔絕在深淵裏。

驀地,他雙眼瞪大——

在連一絲亮光都無法透入的極致黑暗中,他看見一個千瘡百孔的身體。那個身體似被無數刀斧反複砍過,猙獰傷口遍布全身,血肉模糊,白骨森然可見。

畫面一閃而過,轉瞬又陷入漆黑。

那人的面容被黑霧裹着,看不清臉。但直覺告訴殷雲衡,他就是惡鬼。

殷雲衡面色發白,手指微微顫抖。

他死前究竟經歷了什麽?

下一瞬,他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張蒼白面孔。

惡鬼面容已恢複如常,眉目疏朗,俊美無俦,可周圍濃郁的黑霧提醒殷雲衡,這一切并沒有結束。

惡鬼的眼定在殷雲衡臉上,目光盤桓半晌,扯出一個詭異的笑。

他猛地撲過來,将殷雲衡壓在了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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