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骷髅

第4章 骷髅

四合山，位于江白縣西二十裏處，因中央低窪成谷、四面高山合圍而得名。

一頂被黑霧包裹的轎子停在四合山的西側山間，片刻後，轎簾微動，一名緋衣男子掀開簾子走下轎來。

銀白錦履踏上青草地，忽地，他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千鈞一發之際，一雙手臂從旁斜伸過來，緊緊環住了他的腰身。

那是一雙異常蒼白的手，似是終日不見陽光，白得幾近透明。手背上的青筋如盤根錯節的虬木，突起于冰冷的皮膚之下，顯得分外詭異。

“阿衡，我抱着你走吧。”孟歸深目光繞過殷雲衡落在不遠處的松柏上，咂摸着方才的滋味，眼眸幽深。

“你……扶着我就好。”殷雲衡的聲音有些悶。

孟歸深不由自主将視線轉向懷裏，看見對方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在心底暗罵：

真是禽獸啊。

眼前人被他弄得亂七八糟的，雙眸籠了一層薄霧，眼尾泛紅，下唇沾着血色——是他咬破的。白皙脖頸上是密密麻麻的紅痕，連成一片彙入緋色衣襟，衣衫裹得嚴嚴實實的，他看不清裏面的情形，但……

孟歸深目光緩緩向下，凝視着那兩處突起，雖說夏衫輕薄，可到這般地步，不難想象它們被蹂.躏成了什麽樣子。

那人蔫了吧唧地靠在他臂間，配上全身各色的紅，宛如一個被霜打了的小柿子，可憐又可愛。

“對不住，方才我沒能控制好自己。”孟歸深輕撫懷中人的鴉色鬓發，口中誠懇道歉，在殷雲衡看不見的地方，那雙嵌在蒼白面容上的漆黑眼珠變得森冷幽暗。

殷雲衡身體微顫，盡量克制自己不去回想那些畫面，可身上的觸感卻揮之不去。

冰冷，黏膩，惡心。

他幾近崩潰，若非惡鬼在最後關頭清醒過來，他真不知自己會做出什麽事。

殷雲衡苦笑，分明早知會有這一刻，可真到了這時，他還是承受不住。

師父常言，心性為本，外物為末，道心若堅，外物得失則如過眼雲煙，不足為懼。

可他終究是愧對師父教誨，心塵未淨，做不到這般灑脫。

“阿衡，你好些了嗎？”頭頂傳來那人關切的聲音。

殷雲衡閉了閉眼，迫使自己将一切抛在腦後，随即站直身子，撥開環在腰間的手，用沉靜的雙眸盯着惡鬼：“你帶我來此處做什麽？”

“見爹娘。”

殷雲衡愕然，他沒料到竟是這個答案。

孟歸深帶他穿過林間的小徑，來到後方一處空地，松柏下，立着一座墳茔。

山林靜谧，幽芳獨香，殷雲衡環顧四周，此地枕山面水，環境宜人，倒是個葬人的好地方。石碑上沒有留下歲月的痕跡，那墳包看起來也很新，應是初立之墳，時間不超過一年。

孟歸深牽着殷雲衡的手，在無字墓碑前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響頭。

不知為何，殷雲衡心中忽湧上一股難言的悲傷。

孟歸深倒是笑吟吟的，他邊俯身拔下碑前長出的新草，邊對墳丘道：“爹娘，這是我新過門的妻子，我帶他來看看你們。”

殷雲衡垂下眼眸，視線中那雙蒼白的手正細心地将青草一根根拔除，指尖被草汁浸成綠色也渾不在意。

他微微一嘆，剛碰到嫩綠草葉，忽從旁伸出一只手制止他。

“阿衡歇息便好，別弄髒了手。”

殷雲衡搖頭：“我不知要來見長輩，未帶紙錢線香，只能替二老将墳丘四周雜草除去，聊表心意。”

孟歸深眸光轉深，握在殷雲衡腕間的手緊了緊，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像是在嘆息，又像是在微笑：“阿衡真是一個好兒媳，爹娘若在，肯定很喜歡你。”

殷雲衡唇瓣微抿，稍微用力掙脫惡鬼的束縛，低聲道：“快午時了，莫再耽擱了。”

微風拂過，松濤陣陣，殷雲衡手下動作不停，思緒魂游天外。

惡鬼一家人似乎都是一年前死的，莫非他們同時遭遇了意外？

殷雲衡眉眼沉沉，問出橫亘在心頭已久的問題：“你為何要為父母立無字之碑？”

“此地并非故土，爹娘定願埋骨桑梓，待此間事了，我便帶他們回”孟歸深笑眯眯道，“到時夫人同我一起扶柩回鄉。”

殷雲衡面對這張笑臉，心中五味雜陳。

一家人客死他鄉，且極可能是死于非命，難怪他身上的怨氣如此重。

他殺了那麽多人，是受自身怨氣影響？還是他們的死與江白縣之人有關？

殷雲衡心情有些沉重。

不多時，墓前野草被兩人除淨。

殷雲衡耳尖微動，似乎有什麽東西破空而來，他轉過頭就看到了——

黑色鬼轎。

轎中回憶不堪回首，殷雲衡臉色微變，後退一步，向孟歸深商量：“可以不坐轎子嗎？”

“那阿衡便要摟緊我了。”孟歸深圈住殷雲衡的腰，鬼影閃過，瞬間便移至山林深處。

林中長着一片參天古木，密密匝匝的樹冠将整片林子籠得密不透光。即便是炎炎夏日，裏面也透着一股濕冷，令人很不舒服。

殷雲衡問：“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孟歸深回答：“給你補身子。”

殷雲衡眉頭微鎖，他這是要幹什麽？

鬼影在林中飛速穿梭，樹越來越密，天也越來越黑。

行至最深處，孟歸深撥開旁逸斜出的橫枝，天光乍現，眼前的景象令殷雲衡久久不能回神。

那裏是一汪湖，湖面如鑒，天青垂水，美如幻夢。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湖中心的藤樹。

棕色藤蔓自湖心蜿蜒而上，纏繞成樹一般的模樣，在樹蔓最頂部，一枚通體碧綠的果子靜靜懸于虛空。晶瑩剔透，猶如碧玉翡翠，內裏流轉着綿密的綠光。

殷雲衡驚呼：“碧靈果！”

碧靈果，是傳說中的仙果。據說，凡人食之可延年益壽、一生無疾，修士食之則可成仙。只是碧靈果世所罕見，已有百年未出世了，沒想到此地居然有這等仙物。

孟歸深溫聲道：“阿衡乖乖在這等着，我去将它為你取來。”

話音落地的下一瞬，他的身影就已浮在湖面，欲伸手去摘碧靈果。

“砰！”

殷雲衡聽到一聲巨響，緊接着見一團白影從湖底彈出，直沖孟歸深而去。

孟歸深手腕募地一轉，陰氣穿透虛空拍向來物。然而，陰氣卻沒阻住那東西的沖勢，它以千軍萬馬之勢穿過重重黑雲，奔向孟歸深。孟歸深不得不暫時放棄碧靈果，認真迎敵。

“轟——”

力量對撞，整座山林都為之一震。它們速度極快，殷雲衡只能看見一黑一白兩道影子互相纏鬥，不過，那道白影明顯處于下風。

果然，兩三招之後，它就被打入水中。孟歸深當即飛身而上，摘下碧靈果便直奔殷雲衡而來。

湖中心，藤樹在碧靈果被摘下的一瞬間迅速枯萎，溶于水中。

“阿衡，吃吧。”孟歸深興沖沖将碧靈果遞給殷雲衡。

“啊啊！”那團白影又怪叫着沖上來。

孟歸深眉頭一皺，拎着它後頸把它提了起來，那東西懸在空中四肢撲騰着，吱哩哇啦亂叫。

殷雲衡這才看清，那團白影竟是一個小骷髅。

這小骷髅……長得倒是眉清目秀的。

它精致小巧，頭骨圓潤，骨骼線條流暢，骨架潔白如玉。因長期被碧靈果蘊養，骨頭上還泛着淡淡銀光，看起來頗為聖潔。

看它的身量，應當是一個兩三歲的孩童。

殷雲衡心頭驀地一動，不知為何，他對這只小骷髅有種莫名的親近感，莫非它就是師父要他找的機緣？

他舉起碧靈果，笑道：“這是你的？”

小骷髅不會說話，只是“啊啊”叫着。

“無主之物如何是它的？”孟歸深瞪了一眼手裏提着的小骷髅，提醒殷雲衡，“它受這碧靈果滋養多年，養成一副靈骨，已是天大的好處了。如今，我既摘得碧靈果，它便是我的。”

孟歸深話音一轉，威脅道：“快吃了碧靈果，否則我弄死這個小東西。”

殷雲衡嘴角線條登時變得僵硬起來。

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将碧靈果送入口中。濃郁靈氣霎時自喉頭彙入四肢百骸，經脈如同被春雨滋潤，變得順滑而充盈，前幾日損耗的精血瞬間被彌補回來，脖頸痕跡也悉數消散。

殷雲衡當即盤腿打坐，靈氣在體內循環一周，彙聚成一股純淨而強大的力量，湧入丹田。

随着靈氣的滋養，殷雲衡的感知變得更加敏銳。他聽見山林遠處溪水淙淙的聲音，看見空氣中飄浮的稀薄靈氣，聞見幽谷中散發着淡淡香味的蘭花。哪怕是極其細微的變化，也能輕易捕捉到。

雖然碧靈果的傳言過于誇張了，不過它的确有不凡的奇效。

殷雲衡将體內靈氣徹底吸收，緩緩地睜開眼。

那張英俊的臉湊到他面前，問：“感覺如何？”

殷雲衡深深望了他一眼，道：“尚可。”

他眼角餘光忽瞥見一道絢麗光芒，偏過頭，霞光缭繞的湖面躍入眼簾，殷雲衡愕然道：“我竟入定了一日？”

“自然。”孟歸深嘆道，“不能與阿衡說話，我真是度日如年。”

殷雲衡：“……”

他裝作沒聽見惡鬼的戲谑之語，只道：“回去吧。”

回時腳程亦很快，一人一鬼從密林疾速穿過，一條小尾巴不遠不近地綴在他們身後。

回到鬼宅時已暮色四合，殷雲衡簡單用了些飯，便回了房。趁着惡鬼沒跟來，他迅速褪下衣衫沐浴。

孟歸深推門而入時，殷雲衡剛穿上裏衣，身上還殘留着淡淡水汽，微濕的素白裏衣勾勒出他勻稱流暢的身體輪廓。聽見木門“吱呀”而開的聲音，他迅速披上外袍，望過來的那雙漂亮銀眸裏藏着幾分害怕。

孟歸深輕咳一聲，心道白日果然吓到他了，他擺出一個溫煦的笑：“我幫你擦頭發吧。”

殷雲衡遲疑片刻後坐在惡鬼身旁，卻見對方當真只是為他拭去發間水珠，并無其他圖謀。

殷雲衡心情十分複雜，幼時離家後，便跟着師父風餐露宿，很久沒人如此細致地為他擦拭濕發了。

可他是一只手上沾染無數鮮血的惡鬼。

殷雲衡眼眸微垂，無論如何，他都要殺了這只鬼。

紅燭高燃，暖室盈香，殷雲衡端坐于床榻上。孟歸深用布巾細細地擦着他濕漉漉的發，眼神溫柔，動作輕緩。

若不知殷雲衡心中所想，倒當真是一副溫馨的畫面。

“好了。”濕發變得幹爽柔順，孟歸深放下布巾，半蹲在腳踏旁，為殷雲衡脫下鞋履，“奔波一日，阿衡也累了，便早些歇息吧。”

殷雲衡悚然一驚，今日他吃了碧靈果，宛若脫胎換骨，氣血充盈，身心舒暢無比。

若惡鬼執意要與他同房，他便再無推脫的理由了。

他忐忑地掀開喜被，挪至裏側躺下。

惡鬼指尖微動，紅燭頃刻熄滅，月光灑在床前，鋪就一片銀白。

在溫柔的月光下，殷雲衡看見惡鬼上了床，黑影離自己越來越近，直到咫尺之間。殷雲衡藏在被中的手指微蜷，忍不住閉上雙眼。

眉心一涼，那人珍重地在他眉間落下一吻，便躺了下去，再無其他動作。

殷雲衡高懸已久的心，漸漸落了下來。

月上中天，夜闌人靜，偶爾從遠處傳來幾聲犬吠，微風輕拂，石榴樹在花窗映下張牙舞爪的影子。

殷雲衡睜開銀眸，觑了一眼睡着的惡鬼，小心翼翼掀開被子，蹑手蹑腳跨過惡鬼下了床。走到雕花木門旁，回頭望了一眼那鬼，對方毫無所覺。

他動作極輕地打開木門，整個過程沒發出一點聲音。

踏出門檻的瞬間，他松了一口氣，剛走出兩步，卻在院裏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

小骷髅瞪着大大的黑眼眶向他走來，分明只是一具骨架，殷雲衡卻好像從他臉上看到了高興的表情。

這只小骷髅似是也對他有天然的親近感。

“你想跟着我？”殷雲衡低聲問。

小骷髅重重地點了點頭。

殷雲衡指了指緊閉的卧房：“那便悄悄的，不要驚醒他。”

小骷髅聞言，立馬用小小的骨掌捂住嘴，堅定地“啊”了一聲。

殷雲衡忍俊不禁，示意小骷髅跟着他走，一大一小兩道影子穿過回廊，前往後院。

殷雲衡察覺到宅內有個極其陰邪的陣法，他猜測惡鬼之所以力量如此強大，恐怕就是跟這陣法有關。

若能破陣，說不定便可殺死惡鬼。

後院陰氣很重，不知是不是陣眼在那裏，還需仔細查探一番。

循着陰氣，殷雲衡來到一間卧房前，推開房門，殷雲衡頓時皺起眉。

這裏竟然什麽也沒有？仿佛只是一間普通的屋子。

他在外頭看見此處陰氣濃郁得幾乎要凝結成雲了，為何踏入房內，陰氣卻一掃而空？

“啊啊！”小骷髅突然猛拽殷雲衡衣袖。

殷雲衡正疑惑，一道令他毛骨悚然的聲音驟然響起：“阿衡在找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