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暗夜

第5章 暗夜

殷雲衡後背瞬間冷汗濕透，僵硬地轉過身。

因吃了碧靈果，殷雲衡如今在夜間也能視物了，頂着惡鬼幽深的眼神，他硬着頭皮開口：“睡不着，随便逛逛，見此處陰氣甚為濃厚，心生好奇，便想探個究竟。”

“是嗎？”孟歸深冷眸微眯，長腿一邁步入門內，逼近殷雲衡，“既然阿衡睡不着，那我們不妨做一些有趣之事。”

“不！”殷雲衡眼裏閃過一絲慌亂，“我是說……方才我逛了許久，如今也有些乏了，想回去歇着了。”

說罷，見惡鬼沒有反應，他試探着挪動腳步，朝門的方向移動。

孟歸深眉梢微挑，饒有興趣地看殷雲衡跟只小烏龜似的，慢悠悠往門邊一點點挪，一股愛憐之情油然而生。這股情緒在心頭不斷膨脹發酵，他停在殷雲衡身上的目光漸漸變了味道。

好想把阿衡揉進懷裏，狠狠親一頓，親得他手腳發軟，只能緊緊依附自己……

孟歸深盯着殷雲衡即将離開的那扇門，面容陰沉。

餘光瞥見那只小骷髅也想跟殷雲衡一起離開，孟歸深不悅，将小骷髅提溜在掌中，冷聲道：“不許跟着他。”

殷雲衡一只腳已經邁出去了，聽見後頭的動靜又急忙轉過身來，瞧見在惡鬼手中掙紮的小骷髅，擔心惡鬼會對它不利，他急道：“它心性純真，沒有什麽惡意的。”

“阿衡對它倒是關心。”孟歸深眸中生出一片陰翳，掌心黑霧湧動。

不好！他動了殺心。

殷雲衡急忙沖上前，從惡鬼掌下搶過小骷髅，将它護在身後，警惕地瞪着惡鬼。

“為了它，阿衡要與我作對嗎？”站在陰影裏的惡鬼整個身體都融于暗夜，一雙眼睛由極黑轉為血紅，直勾勾鎖住他，長發無風自動。

殷雲衡心頭一緊，低頭輕喝：“快跑！”

小骷髅望了一眼屋內惡鬼，當即撒開抱着殷雲衡大腿的骨手，轉身就跑。

殷雲衡松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堵在惡鬼面前，以防他繞過自己去追殺小骷髅。

“阿衡就如此喜歡它？”惡鬼輕聲呢喃，尾音湮滅在黑暗中。

殷雲衡向他解釋：“它終究不過是個心智兩三歲的稚童，什麽都不懂。我們已經奪了它的碧靈果，何必再造殺孽？”

此話一出，惡鬼似乎被取悅到了，他身上異象漸漸褪去，高高揚起眉毛，語氣加重：“我們？”複又轉黑的眼眸裏掩着藏不住的笑意，“原來阿衡不讓我殺他，是不想我再造殺孽？”

殷雲衡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孟歸深輕哼一聲，視線掃向下方，盯着殷雲衡雙腿，不虞道：“不許再讓它抱你，你是我一個人的。”

殷雲衡無奈應是。

“過來。”孟歸深擡眸，目光掠過殷雲衡飽滿的唇，落在他眼中，“讓我抱抱你。”

殷雲衡內心掙紮着，往前邁了一步。

短短兩步路，對孟歸深來說，卻仿佛有一輩子那麽長。

渴求已久的溫軟身體終于被擁在懷裏，他如長途跋涉的旅人驀然尋得一汪甘泉，俯身将頭埋入殷雲衡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躁動已久的心方緩緩平靜下來。

半晌後，他溫聲開口：“阿衡若對這宅子有興趣，明日我便帶你将它細細瞧上一遍。”

殷雲衡微訝，惡鬼難道不怕自己看出什麽？

莫非……他早有準備？或是認為自己尋不出破綻？

殷雲衡思緒如飛，推測明日會出現的種種情景，突覺身體驟然懸空，他本能地緊緊環住身前人的脖頸，待看見對方臉上擴大的笑容時，他心下懊惱。

孟歸深心情極好，抱着殷雲衡，步履穩健地朝卧房行去。

再次躺在床上，殷雲衡很快沉入夢鄉。

于是，他也就錯過了這一幕——

惡鬼身影忽地扭曲，化作一團濃稠黑霧，穿過牆壁，直沖雲霄。月中長空被黑影劃破，它掠過城中巍峨高塔，寂靜無人的街道，降臨在一座宅院屋頂。朱門之內，畫棟飛甍，玉階彤庭，一看便知是一戶極富貴的人

廳堂內隐隐傳來絲竹之音，想是主人家正在尋歡作樂。

孟歸深勾起唇角，倏地現于廳堂前。

蒼穹仿佛被蓋上一層黑色薄布，月光變得朦胧又昏暗，天驟然暗了下來。

孟歸深踩着黑霧，腳下暗影如墨漬般暈開，一路蔓延至花廳。

他輕搖折扇，信步踏入廳內，瞧了一眼因看到他而花容失色的樂姬們，輕笑：“來得不巧，擾了魏主簿的好興致。”

“啊——”尖叫聲此起彼伏，樂姬們煞白着臉，争先恐後向門口狂奔。

孟歸深捏着一團陰氣，正欲打向她們，腦海中忽憶起殷雲衡不久前所說的“不要造殺孽”，猶豫片刻，他嘆了一口氣：“罷了，就聽我家阿衡的，不過——”

他轉向主座上的中年男人，目光冰冷。

豆大冷汗彙成水流沿着魏主簿堆滿肥肉的下颌滴落，他面容不自覺地抽搐着，身體抖得如落葉一般。眼睛觸到那雙帶死亡氣息的眼睛，他一下子從座上摔下來，雙臂撐着青岩石鋪就的地面不住朝後挪。

“別、別殺我！”

孟歸深笑了：“日日活在死亡恐懼中的滋味如何？”

“當初的主謀不是我啊，都是聶參，是他幹的！我什麽都沒做，您已經折磨我一年了，求您放過我吧。”

孟歸深面露譏諷，“本不打算如此輕易讓你死，但阿衡來了，我可沒功夫再陪你們玩了。”手中折扇随聲而出。

“咚——”有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

魏主簿低下頭，呆愣愣望着地上染血的斷臂，有些疑惑，這裏不是只剩下他倆了嗎？哪裏來的手臂。

突然，他面容凝固，僵硬地将視線一點點擡起，定格在自己臂膀上的那一刻，他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難以承受的蝕骨痛意自手臂傳來，他幾乎要疼暈過去了。

不，不能暈！

他不能死在這裏！

極度的恐懼和強烈的求生欲讓魏主簿爆發出一股強大的力量，他以這輩子從未有過的速度，“噌”一下竄了出去。

可踏出廳堂，他卻陷入一股絕望的情緒中，院中的燈不知何時全熄滅了，也無月色，他整個人像是被扔進了黑洞洞的地窖裏，完全辨不清方向。

他強行逼自己從漿糊般的腦子裏扯出一縷清明的線，對，去南側耳房，找護院！

讓那些空有蠻力的蠢貨替他去死，他去國師廟尋求庇護。

魏主簿灰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捂住劇痛的手臂，在暗夜中狂奔。途中不小心摔倒過幾次，傷到了腿，他顧不得查看傷勢，只顧悶頭往前奔。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隐約有光亮透出，他心中一喜，加快步伐沖向那處。

離得近了，他看清那是一道門，興沖沖踏過門檻，卻見一個高大的背影負手立在院中，魏主簿愣住了，一陣天旋地轉，他撐不住地跌在地上。

怎麽會？怎麽又回來了？！

男人緩緩轉過頭來，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嵌着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魏主簿的心跌入低谷。

他逃不掉了……

他眼睜睜看着一股黑霧自男人掌心湧出，凝成一個巨大的手掌，将自己淩空提起。随後映入眼簾的一幕幕，令他恨不得剜掉雙目，當場死去。

妻妾、子女在他面前一個接一個慘死，目之所及都是血紅，他忽然大笑起來，狀若瘋癫，指着孟歸深咬牙切齒：“當初就應該多砍你幾刀，還有你那爹娘……”

話音未落，口中驟然傳來一陣撕裂的劇痛，他再也說不出話了。

下一刻，他的視線中出現了一只鬣狗。

魏主簿猛地瞪大眼，“啊啊”地叫着，兜不住的血水從口中噴出。

那鬼銀扇一挑，血淋淋的軟舌掉在了地上，鬣狗循着味兒上來一口将這團血肉吞入口中，而後擡起貪婪的目光，垂涎欲滴地看着他。

再後來，魏主簿已經無力回想，他只知自己經歷了千刀萬剮之痛。

瀕臨死亡之際，他意識模糊地想，當時若是沒劫下那輛車該多好啊……

雲霧漸漸褪散，清輝重灑大地，這方院落好似人間煉獄，滿地皆是屍體。紅木柱旁靠着一具缺了右臂的白骨，血色浸透了院中每一個角落，空氣中彌漫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孟歸深嫌棄地扔了手中折扇，瞥見身旁鬣狗圓滾滾的肚子，嗤笑：“你倒是能吃。”擡頭望了望天，已是後半夜了，他指尖凝起一縷黑霧。

須臾之間，院裏多了一群小鬼，“不知鬼君大人有何吩咐？”

“此處交給你們，處理幹淨。”孟歸深囑咐他們，“夫人不喜我殺人，莫讓他人發現此處異常。”

“鬼君大人放心吧。”一個豆豆眼男鬼拍着胸脯保證。

黑影一閃，孟歸深不見了蹤影。與此同時，宅邸中新生的鬼魂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牽引着，朝江白縣的西南方飄去。

日出扶桑，朝霞明燦。

殷雲衡睜開眼，一雙深情的眸子陡然映入眼中。

那雙眸子迸發出炫目光彩，“阿衡，你醒啦！”緊接着他便被親了又親。

殷雲衡目光渙散，像塊石板一樣，僵硬地躺在孟歸深懷裏，任他上下揉搓。

“阿衡……”惡鬼黏黏糊糊喊着他的名字。

不知為何，殷雲衡感覺惡鬼此時似乎心情不太好，他眉心微動，卻是什麽也沒說。

許久後，惡鬼才放開他，“昨夜說要帶你看宅子，走吧。”

兩人出了卧房，躲在牆角的小骷髅興沖沖跑過來，見到孟歸深，它腳步慢了下來。

“啊？”它擡起大腦袋，使勁在空氣中嗅了嗅，仿佛是聞到了什麽難聞的氣味，他捂住鼻子，後退一步，直直看向氣味源頭——殷雲衡身旁的孟歸深。

孟歸深眸光微暗，警告地瞪了它一眼。

小骷髅瑟縮一下，默默又往後退了一步。

殷雲衡不知發生了何事，他擔心小骷髅再次惹怒孟歸深，轉移話題問小骷髅：“你一句話也不會說嗎？”

小骷髅歪着頭，想了想，口中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爹爹？”

孟歸深臉一黑：“別亂叫。”

小骷髅有些委屈，他記憶中的爹爹就是這樣的。黑洞洞的眼睛看向孟歸深，咦？怎麽這個也像爹爹？

“爹爹！”他又沖孟歸深喊道。

孟歸深臉更黑了：“我們倆可生不出你這麽……嗯？”

琢磨着這句話，他眸光漸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