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鎖魂

第7章 鎖魂

午後，暴雨轉為淅淅瀝瀝的小雨，持續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時分才停下。

殷雲衡簡單用了些飯，點燃卧房另一側榻旁的琉璃燈，握着今日從宅中覓得的述異志細細翻閱。

“阿衡……”床上傳來惡鬼百無聊賴的呼喚聲。

殷雲衡翻過泛黃紙頁，緩緩開口：“你先睡，我待會兒再過去。”

“涼夜寒衾，孤枕難眠，沒有阿衡我如何安寝？”

殷雲衡垂下眼簾，撫平衣袖被壓出的褶皺，拿着書冊起身行至床榻旁，垂眸打量被他的身影籠在暗處的鬼。那鬼正仰頭凝視着他，狹長鳳眸淨如秋水，眼瞳裏倒映着純粹的喜愛，澄明透亮，不含一絲雜質。

很難相信這會是一只厲鬼的眼。

那雙眼彎了彎，盈盈笑意溢出眼眸，“阿衡坐這兒陪我睡”，他拍了拍床榻。

殷雲衡依言坐下。

腿上一重，鬼半枕着殷雲衡大腿，笑眯眯道：“夜間看書傷眼，阿衡也早些睡。”

殷雲衡輕輕“嗯”了一聲。

床邊牆上懸着一盞絲制八角燈，柔和的光灑在殷雲衡手中書卷上，那裏記載着各種奇詭故事，曲折離奇，扣人心弦，殷雲衡捏着書角，半天也沒翻動一頁。

“咚咚”的打更聲越過院牆，飄入房中。

殷雲衡合上書冊，床榻間的鬼已熟睡，他輕輕将厲鬼頭顱移在枕上，離開了卧房。

正坐在臺階上，托腮凝望山頭新月的小骷髅聽見聲音，轉過頭來。看見是殷雲衡，他搖着頭，指向亮着燈的卧房，随後擡手在頸間一劃，做了個抹脖的姿勢。

殷雲衡被小骷髅逗笑了，半蹲下身，悄聲對他道：“你放心，他不會殺我的，畢竟……”他神色有些微妙，“我們是拜過天地的夫妻。”

小骷髅歪着頭，一派天真無邪的樣子。

“算了，你不懂。”殷雲衡摸了一把他光潔滾圓的頭骨，“願不願意同我去一個地方？”

小骷髅當即興奮地跳了起來。

殷雲衡唇畔噙着笑，拉起小骷髅，往那口枯井的方向而去。

白日下過暴雨，井水漲了些，如今能沒過人的腳踝。厲鬼不在，殷雲衡腳尖輕踩水面，疾速飛躍，須臾間便抵達巷道盡頭，水中徒留一圈圈泛起的漣漪。

“你有沒有覺得這裏有古怪？”

殷雲衡問身邊的小骷髅，他是陰靈，對某些東西的感知比自己更敏銳。

小骷髅聞言，認真端詳這處石壁，目光落及石壁右下方，他忽然驚駭地後退一步，“這裏這裏！”他說不出太多的話，只能焦急地指着那處大叫。

殷雲衡面色凝重，銳利的眼神劃過牆壁，他咬破手指，在空中畫了一道閃着金光的符打向那處，喝道：“破！”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石壁緩緩向兩側而開。

殷雲衡眉頭微舒，白日離開枯井前，他曾在此處感知過陣法波動，于是打算夜間來探查一番。

好在此陣并不難破。

在轟鳴聲中，石壁顯露出藏在它背後的秘密，那是一個可容納兩個成年男子并肩經行的甬道。殷雲衡擡眼望去，前方幽深漆黑，宛如一頭正張着深淵巨口的兇獸，等待獵物的進入。

隐約間，殷雲衡捕捉到一陣凄厲的哀嚎聲，那像是從靈魂深處發出的慘叫，讓人聞之心悸。

殷雲衡面容肅穆，既然來到此處，他就不打算回頭。

他低頭囑咐小骷髅：“此地兇險，你要當心。”

小骷髅認真地指着自己，又指了指殷雲衡。

殷雲衡看明白了，他是想說，“我保護你。”

殷雲衡微微一笑，溫聲道：“好，你保護我。”

一人一骷髅踏着黑暗，朝着甬道深處前行，外面那道石壁隔絕了水汽，裏頭幹燥異常。越往裏走，凄慘的哀嚎就越清晰，殷雲衡心中悚然，那竟不是一道悲鳴，而是成百上千的聲音彙聚在一起，凝成一股絕望的哭喊。

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裏頭關着什麽？

殷雲衡目露寒霜，加快腳步往裏奔去，轉過一個又一個拐角，眼前忽然出現一堵石壁，再無前路。

又是一道陣法。

殷雲衡如法炮制，破開了它。

石壁隆隆分開，看見背後的場景，剎那間，殷雲衡身上所有血液都凝固了。

這是一個極為空曠的空間，數不清的陰魂被禁锢在此處，他們魂魄中殘留的魂力與陰氣，正源源不斷彙入空間中心一團翻湧的黑霧裏。

在黑霧中，有幾道格外濃郁的陰氣自四面八方而來，殷雲衡的視線循着那些黑線，抵達它們的另一頭，只見各個方位分別漂浮着一個幾近透明的鬼魂。他們的四肢被黑氣凝成的細線吊在空中，澄淨的魂力沿着黑線彙入頂上蒼穹，構建出一個六星法陣。

何人竟能布出如此邪惡的陣法？！

殷雲衡心中激蕩難平。

那幾道透明鬼魂被安置于正四方，法陣便是以他們的魂力為依托，而陣眼……是以數千道鬼魂的陰氣彙聚而成的球狀黑霧。

法陣一日日地汲取着他們身上的力量，幾乎每個鬼魂都是殘缺不堪的。

他們痛苦地嘶嚎着，尖叫着，怒吼着。

可沒有一個魂能逃出這個專為他們而設的囚牢。

殷雲衡胸口燃起重重怒火，他們已經死了，竟還要受到這般殘酷的折磨。

他祭出近月劍，閃着寒光的劍身映出一雙刀鋒般冷厲的銀白眼眸。寒光閃過，一道純粹而磅礴的力量自劍尖揮出，直奔那團黑霧。

黑霧被劍意擊中，散落開來，但瞬間又凝聚在一起。伴着一陣尖銳的爆鳴，無數陰魂向殷雲衡襲來。

一道白影迅速擋在殷雲衡身前，是小骷髅。

殷雲衡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見小骷髅在他面前表演了一個“五馬分屍”——

他的頭骨與四肢同時自軀幹分離，以驚人的速度射向四面八方，捶打四處的鬼魂。

殷雲衡瞠目結舌，他也與一些帶着惡念的骷髅交過手，但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路數。

不待多想，又有一批鬼魂湧來，殷雲衡提劍掃過，劍上力量變得柔和而綿長，盡量不傷到他們。

與衆鬼纏鬥之際，殷雲衡回頭望了一眼小骷髅，他把自己拆得更碎了，小腿骨、大腿骨各自按着幾個鬼魂狂毆，一根根肋骨在空中橫沖直撞。

殷雲衡忍不住提醒他：“你悠着點，別把自己拆沒了，到時可不好再裝上去。”

盡管二人實力強悍，可陰魂數量太多了，一波又一波地往前沖。殷雲衡也不想傷到他們，有些束手束腳。

打着打着，殷雲衡感覺似乎陰魂數量變少了，他疑惑地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側後方，倒吸一口涼氣。

不知何時，那些鬼魂彙聚在了一起，逐漸融合成一個龐大的巨型魂魄。這具由數千陰魂凝聚而成的鬼魂，仿佛一座巍峨陰山，散發着強烈的壓迫感。無數鬼哭交織纏繞，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巨網，将殷雲衡籠罩其中。

那只巨鬼一步步朝他走來，他的身體忽而是一個整體，忽而又是堆積交疊的數千只頭顱，異常可怖。

殷雲衡心道不好，他不再戀戰，當即抽身而出，怒喝一聲：“小骷髅，走！”

“桀桀”的陰笑聲響起，一股泰山壓頂般的陰氣向殷雲衡襲來，他躲閃不及，咬着牙打算接下這一擊。

後背忽然貼上一個冰冷的身體，殷雲衡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悶哼。眼前一黑，二人已在枯井之外。

殷雲衡回頭去看那鬼，月光下他的臉色更加蒼白，身體搖搖欲墜。

殷雲衡一驚，忙上前扶着惡鬼，問道：“你怎麽樣？傷得很重嗎？”

孟歸深趁勢倒入殷雲衡懷裏，俯身靠在他肩頭，一副極其柔弱的樣子：“我感覺身體裏的力量在迅速流失，阿衡，我可是為了你受傷的，你這幾日要對我好一點。”

等了半天，沒見殷雲衡有任何反應。

孟歸深不悅地擡起頭，迎上一雙冷淡的銀眸。

他輕緩地眨了眨眼，“阿衡怎麽了？”

殷雲衡盯着他的眼睛，似是要透過這雙眼望向他內心深處。

孟歸深心頭一跳：“阿衡……”

殷雲衡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你刻意将我引去那裏，讓我發現法陣的，難道不是嗎？”

孟歸深神色無辜：“阿衡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殷雲衡的語氣不帶一絲波瀾：“你先是告誡我遠離陣法，使我更堅定想要破除法陣的決心，又故意帶我去枯井旁，以便我發現枯井異常，離開枯井前還特意催動石壁法陣，引誘我夜間查探。”

頓了頓，他接着道：“今夜我離開卧房後，你就一直跟着我。明明可以早點出來，對戰時，也完全可以避開那一擊，為何非要硬生生挨下？”

孟歸深聽罷，拊掌大笑：“我家阿衡真是太聰明了。”擡起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殷雲衡唇角偷了一個吻，眼角眉梢透着滿足的笑，“我挨下那一擊，自然是因為看見阿衡遇險，一時情急，沒想那麽多。”

殷雲衡猝不及防被偷親，臉頰微紅，暗地裏瞪了孟歸深一眼，氣鼓鼓道：“你大費周折，究竟想做什麽？”

孟歸深斂去臉上戲谑，正色道：“我需要你的協助，一同破解這個陣法。”

原來如此。

殷雲衡了然地點點頭。

回想起來，他之前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恐怕也是為了贏取自己的信任，以便與他合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