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端陽

第10章 端陽

大焱山綿延起伏數千裏,如一條沉睡的青龍,盤桓于天地之間。

在這片廣袤的深山老林,想要尋到赤翎鳥并不是一件易事。

殷雲衡拂開旁逸斜出的樹枝,對小骷髅道:“赤翎鳥喜陽,它應是在某座山南側的高地裏,咱們只需往這些地方找即可。”

小骷髅應了一聲,翻個跟頭竄上一旁的高大松樹,噌噌兩下爬到樹頂,眺望四周,沖殷雲衡搖搖頭,“沒有!”

殷雲衡嘆了一口氣,他們已在山林中找了四日,今日便是端陽節,他的最後期限。

可赤翎鳥連個影子也沒見到。

殷雲衡足尖輕點,躍到小骷髅旁邊,放目極望,重重峻嶺交疊起伏,望不到頭。

忽然,一陣地動山搖,殷雲衡回首遙望,見遠處有座陡峭石崖轟然墜落,塵土彌漫,煙塵四起。緊接着,一只巨型野豬猛地竄了出來,尖銳的豬叫聲響徹雲霄。

“野豬精!”殷雲衡眼神一凜,一把薅起小骷髅,他身形如電,幾個起落間已飛離山坡,落在遠方一處山坳裏。

微風拂過,送來一陣草木混雜的清香,野豬的喧鬧聲在此處已不可聞。殷雲衡放下小骷髅,環視四周,此處沒有妖獸的痕跡,他撩起衣袍,在樹旁的一塊青石上坐下。

這幾日經常會出現這樣的場景。

深山精怪衆多,不時就會撞到他們面前,對殷雲衡而言,如今最重要的是找到赤翎鳥,于是他能避則避,盡量不與那些妖物打照面。

赤翎鳥……

殷雲衡念着這個名字,想起書中對它的描述,“其狀如鳳,赤身白足,喜陽,食茯果”,四日來,他們将所有長在山南的茯果樹都找過了,附近并不見赤翎鳥的巢穴。

它能在哪兒呢?

殷雲衡眼眸微垂,連日來去過的青山依次在腦海中浮現,他回憶着每座山裏的妖獸,突然嚯一下站起身,銀眸透過樹林,直直看向重重山脈後的一座小矮山。

“我應該知道它在哪裏了。”

兩人來到那處矮山,殷雲衡果然在一棵檀樹上找到了赤翎鳥做的窩,卻不見赤翎鳥的蹤影。

殷雲衡皺起眉,擡頭望天,太陽斜挂在天際,光線溫暖而明亮。

已經申時了,殷雲衡心底一沉,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

好不容易找到赤翎鳥的巢穴,若多等一些時辰,肯定能等到它。

殷雲衡咬了咬牙,道:“小骷髅,我們兵分兩路,你去那邊,我去這邊,再找一找。”

小骷髅噠噠跑開了,殷雲衡也正欲擡腳離去,冷不丁聽見一道渾厚的聲音:“小郎君是在找那只渾身通紅的鳥嗎?”

殷雲衡側首望去,看見蔽日樹冠下的濃蔭裏,不知何時站了一位穿着粗布衣衫的中年男人,他背着一個竹簍,手拿鋤頭,面容黝黑,眼角溝壑縱橫,面上飽經風霜,約莫四五十歲的模樣。

殷雲衡急道:“你知道它在何處?”

男人點頭:“我剛才看見它了。”

峰回路轉,殷雲衡大喜過望:“大叔可以告訴我它在哪裏嗎?”

“它在一處洞穴裏,那地方不好找,你沒去過恐怕很難找到。”男人站在原地,猶豫地看了一眼火紅的太陽,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倒是可以帶你去,只是我有怕光的毛病,這會兒不好出去。”

殷雲衡甩出一張符紙,那符紙迎風變大,飄到男人上方,将他嚴嚴實實籠在暗影裏,

男人張大嘴,呆呆道:“小郎君是神仙嗎?”

殷雲衡笑道:“我只是學了些術法而已,您若無礙,我們就啓程?”

男人很健談,這深山裏鮮有人來,好不容易看到他人身影,他像是要把這幾年的話都說完一樣,一邊在前面帶路,一邊滔滔不絕,自顧自說了許久,他才想起來問:“不知小郎君打哪兒來?”

“江白縣。”

“我女兒就嫁去了江白縣。”男人情緒驟然低落起來,“她是個苦命人,小小年紀就沒了娘,我把她拉扯大,卻看走了眼将她嫁給一個畜生。有媒婆作保,他求親時又裝得人模人樣,我沒想到他原是一個賭鬼,家裏銀錢被輸得一幹二淨,我女兒沒日沒夜做針線活賺的那點錢也不夠他賭的。”

他嘆了一口氣:“那畜生不肯和離,我只能來這山裏采藥,給她添補一點家用。”

殷雲衡沉默片刻,道:“不知您女兒嫁給了誰?我可盡一點綿薄之力,替您幫幫她。”

“剛入城門後左轉,沿着那條巷子走到盡頭就是她家了,她叫林芸。”

殷雲衡鄭重道:“我記下了。”

“快到了。”男人回過頭低聲說,眼前是半人高的密密草叢,他帶殷雲衡來到一個小山坡前,山坡上爬滿了藤葉,他撥開綠藤,露出裏面的山洞,“它就在這裏面。”

山洞另一邊是懸崖,殷雲衡進入山洞時,赤翎鳥正窩在崖邊曬太陽。察覺有人靠近,它發出一聲嘹亮的清脆鳴叫,張開細細的鳥喙,猛地噴出一口火。火苗瞬間化為一條火龍,直沖殷雲衡而去。

殷雲衡身影一晃,避開火舌,縱躍而起,幾個閃身逼近赤翎鳥。

赤翎鳥勃然大怒,振翅間連噴數十個火團,如白日流星,氣勢洶洶直奔殷雲衡面門。

炙熱火球飛入山洞,整個山洞宛如一座熔爐,熱浪翻湧,岩壁赤紅,眼前景物都因火焰炙烤而微微扭曲起來。

殷雲衡疾如雷電,手握近月劍,身形刁鑽地避開接二連三的火球。他輕盈淩厲地穿梭在火團中,幾道快得讓人看不清的銀光閃過,待他再落入地面時,幾團火球已穩穩地落于他手中長劍上。火焰在他眸中跳動,那對銀白色的瞳孔折射出令人驚心動魄的鋒芒。

赤翎鳥見勢不好,急往山洞外的懸崖退去,卻見一陣火光從它身旁掠過。尾羽感到一股灼熱氣息,它急匆匆停下,回頭看去,洞口已被那團火焰堵死。

它方才差點就落入自己的火裏了……

赤翎鳥抖抖翅膀,後怕地想。

一道挾着殺氣的凜冽劍意撲面而來,它顫顫擡起頭,見到那個男人的劍橫在自己頸間,他下巴微擡:“你輸了。”

赤翎鳥沮喪地垂下頭:“想殺就殺吧。”

殷雲衡滿臉詫異:“我何時說要殺你了?”

赤翎鳥瞪大黑溜溜的眼:“你不殺我,打我幹什麽?”

“只是向你借幾根羽毛。”

一人一鳥視線相對,赤翎鳥氣鼓鼓地用爪子扒拉着頸邊的劍,“你不早說,要借幾根?”

殷雲衡摸了摸鼻子,試探道:“可以多給我一些嗎?”

赤翎鳥:“……你是想把我的羽毛拔光嗎?”

殷雲衡有些不好意思,将近月劍收回鞘中,道:“我也不知幾根能夠,不如你直接跟我回去吧。”

赤翎鳥:“……”

殷雲衡抱着赤翎鳥出山洞時,正好見到趕來的小骷髅,它沒參與上這場戰鬥,極其懊惱,瑩白骨架泛上一層黑,可憐巴巴地垂着腦袋。

殷雲衡安慰他:“若再碰到妖獸,就讓你出手。”

話音剛落,眼前這片松林中的樹木驟然一排排倒下,一只龐大如山的吞火獸緩緩步出,它每走一步,都引得大地一陣顫動。

殷雲衡懷裏的赤翎鳥如被雷劈,渾身炸毛,口中話都說不利索了:“吞……吞火獸……”

吞火獸專愛吃一些屬火的靈獸,赤翎鳥是火中靈獸之最,它有不少族人都葬身在吞火獸腹內。

“別怕。”殷雲衡摸了摸赤翎鳥。

随即與小骷髅對視一眼,極有默契地飛身上前,一人攻頭,一骷髅攻尾。

“小骷髅,速戰速決。”殷雲衡目光銳利,整個人與手中長劍合二為一,一道刺眼的瑩白光芒猛然炸開。

這幾日在惡鬼那裏備受壓制,此時殷雲衡終于能夠暢快淋漓地大戰一場,長劍嘶鳴,他愈戰愈勇,懸在空中的身影耀眼自信,意氣風發。

不多時,吞火獸就被他斬在劍下,連日來胸口的郁氣一掃而空,殷雲衡揚起燦爛笑容:“小骷髅,你打得很好。”

小骷髅得到誇獎,興奮地一蹦三尺高。

殷雲衡望了一眼遠處山頭半沉的夕陽,眸中蒙上一層陰影:“酉時了,我們得趕緊離開。”

“小郎君,等一等。”一直躲在樹後的中年男人匆匆跑過來,“勞煩你幫我轉告女兒,我多采些草藥,過些日子就去江白縣看她。”

殷雲衡轉身,看着男人的眼神略帶悲憫之色。

男人心頭一跳,心頭生出有什麽不好的預感。

下一刻,他聽見眼前人說:“可你已經死了。”

他死了?男人腦子嗡地一下。

一片片記憶被遺忘的飛進腦海,男人将臉埋入掌中,雙肩顫抖,他記起來了。

他早就死了。

兩年前,采岩黃連時,不小心踏空摔下了山崖。

殷雲衡不忍道:“我會盡我所能幫您女兒,您安心去投胎吧。”

“多謝小郎君。”男人俯身一拜,殘留多年的魂魄漸漸消散。

在如血的落日下,殷雲衡踏着滔滔林海,急匆匆往江白縣的方向飛去。

終于,在亥時抵達江白縣。剛進入城門,一個鬼影倏地顯現,那鬼恭敬對他道:“夫人,請跟我來。”

殷雲衡有些懵,只好跟着鬼影在小巷穿梭。

今日是端陽,外頭的長街上此時仍是熙熙攘攘,人群攢動,燈火映紅了整片蒼穹,歡悅的笑鬧聲隔牆傳入殷雲衡耳中,他心情也松快了不少。

兩人路過城中高塔,經過坊肆,一路疾行,最終停在東南方的一座廟前,那鬼走前帶走了小骷髅和赤翎鳥。

殷雲衡疑惑,惡鬼要做什麽?

廟中供奉着一男一女兩位神仙。

殷雲衡正細細打量那兩尊塑像,飽含思念的聲音陡然響在耳側,“阿衡,你終于回來了。”

惡鬼牽住殷雲衡的手,走進廟內,“拜一拜他們。”

“在江白縣,端陽本是紀念蟬女夫妻的。傳說,千年前江白縣曾發生過一場水患,水淹了整座城,蟬女同他的丈夫樂将在洪水中救下不少人。樂将救人時不幸身亡,蟬女悲痛難忍,卻不放棄援救之心。洪水褪去後的端午,樂将忽然死而複生。據說是因夫妻二人身負大功德,上蒼感念,便讓他們再續情緣。”

“于是,江白縣就有個風俗,夫妻端陽拜蟬女,可保二人白首不相離。”

殷雲衡滿臉木然,惡鬼讓他端陽回來,就是為了這個……?

他麻木地跟惡鬼向神佛拜了三拜。

惡鬼又拉着他的手出了門,兩人來到橫穿江白縣的小河旁。

一串蓮花河燈順水而下,浮滿河岸,殷雲衡瞥見燈上寫着字,凝神細看,只見每朵河燈上都寫着:“歸深雲衡,白首不離。”

“看上面。”惡鬼指了指天空。

殷雲衡仰首望去,漫天皆是孔明燈,上面同樣豎書那八字。

“上敬諸天神佛,下叩陰曹諸司,願你我二人永不離分。”

漫天燈火裏,那雙盈着笑意的深情眼眸映入殷雲衡瞳中,殷雲衡心頭一跳,手指微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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