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朱雀

第13章 朱雀

還想殺他嗎？

殷雲衡垂下眼，避開那人灼灼的視線。

他命途多舛是真，作惡多端也是真。

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繼續留在人世間。

鬼一旦作祟害人，其魂魄中便會滋生出邪惡的鬼性。留在人世的年歲越長，殺的人越多，魂體內的鬼性就越重，直至被鬼性徹底吞噬，成為一柄毫無情感的殺人利刃。

惡鬼殺了太多人，體內鬼性已極為濃厚，必須要在他被鬼性徹底侵蝕之前，讓他離世。

“阿衡還是要殺我嗎？”惡鬼低低咳了一聲，嗓音裏帶着幾分苦澀。

殷雲衡按着惡鬼胸口的手頓了一下，目光緩緩挪向惡鬼的臉，惡鬼此刻雙眼微阖，嘴角挂着自嘲的笑，神情落寞。

“不，我不殺你。”殷雲衡口吻堅定，透出內心的真誠。

惡鬼縱然可恨，但到底也是個可憐人，得知惡鬼的過往經歷後，他思索許久，如今終是打定了主意——

他要超度惡鬼。

聽起來有些異想天開，畢竟這不是一只普通惡鬼。

可他還是想試試，萬一成功了呢？

他多年來斬妖除魔，行善積德，已經攢下了不少功德，說不定，身上的功德之力可以度化惡鬼的怨氣。

想到此處，殷雲衡唇邊浮出一絲笑意，不是刻意為之的假笑，也不是硬擠出來的弧度，而是發自肺腑的、如春風拂柳般的溫暖笑容，霎時間柔和了整張面龐。

孟歸深怔然，問道：“阿衡真的不打算殺我了？”

“不。”殷雲衡直視惡鬼雙眸，毫不猶豫地回答。

孟歸深揚起唇角，弧度越來越大，他半撐起身子猛地靠近殷雲衡，仰頭看向他的眸子裏滿是欣喜，“阿衡是對我動心了嗎？”

殷雲衡：“……”

他斬釘截鐵地吐出兩個字：“沒有！”

“好吧。”孟歸深失望地耷喪着眉眼，又捂住胸口躺回去，眼巴巴看他，“阿衡可以再幫我按一下嗎？”

殷雲衡慢吞吞将手壓上他胸膛，衣衫輕薄，能明顯感受到掌下勻稱流暢的肌肉，絲絲涼意沿着掌心纏上他的手腕，輕輕摩挲。

殷雲衡瞥了一眼繞在腕間的黑霧，那鬼委委屈屈的聲音傳入耳中，“阿衡，你能不能親親我，親一下就不疼了。”

殷雲衡迅速抽回手，離惡鬼遠了點，眼睛落在不遠處的香爐上，一板一眼道：“我觀你似乎已經無甚大礙，就不必了。”

“唉，阿衡總是這麽不解風情。”他嘆了一口氣，“我不鬧你了，但阿衡可不可以再幫我按按頭，我頭疼得緊。”

殷雲衡僵直身子坐在旁邊半晌，确定惡鬼沒有強行親他的意思，這才放松下來。移到惡鬼身邊，還未待他開口，就見惡鬼身形一閃，極其麻利地起身枕上他的大腿，整個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不帶絲毫滞緩。

大腿驟然被涼意覆蓋，殷雲衡很不習慣，他輕舒胸口，嘗試着撫上惡鬼頭頂穴道，輕柔地為他按壓。

午後陽光穿過窗棂，在床前的地上鋪下一小格一小格金箔般的光。孟歸深靜靜躺在殷雲衡腿間，享受着殷雲衡難得的溫情。殷雲衡手法娴熟，力度适中，撫慰着孟歸深內心疲憊，他舒服地阖着眼眸。

“不好了！”一陣急促鳥鳴，打破了這幅溫馨靜谧的畫面，孟歸深不悅地睜開眼。

“砰！”赤紅鳥兒撞上木門，被撞得昏頭轉向，它扇了扇翅膀，在屋子裏亂竄一圈後，跌跌撞撞奔向殷雲衡身邊，揚聲尖叫：“快跟我走！”

殷雲衡臉色微變：“出什麽事了？”

“我在城南的一尊朱雀像中察覺到了同族的氣息。”赤翎鳥急道，“幫我救救它們。”

殷雲衡聞言，當即将惡鬼頭顱移開，起身要跟赤翎鳥走。

轉身的瞬間，衣袖忽被一只手緊緊拽住。

殷雲衡回頭，對上惡鬼懇求的眼神，對方仿佛即将被抛棄的幼獸，抓住他不願放手，“阿衡，別走。”

“你先歇息。”殷雲衡溫聲道，“待會兒回來我再幫你。”

孟歸深猶豫一會兒，不情不願松開殷雲衡的衣角，“那你記得要早點回來。”

殷雲衡凝視着他那充滿依戀的眼神，在這一瞬間，竟生出了一種錯覺，仿佛對方是盼夫歸來的小媳婦。

這太可怕了！

殷雲衡猛地一激靈，将這詭異的錯覺抛諸腦後，向惡鬼點了點頭，立刻随着赤翎鳥的指引離開卧房。

縷縷輕煙自青銅仙鶴香爐的口中吐出，缭繞而上，遠處的獸首銅漏裏，一滴滴水珠落下，不間斷地敲打着下方銅盆，襯得空無一人的宅院更加寂靜。

孟歸深翻身下床，踱步到香爐旁。

一縷黑霧自指尖溢出，轉瞬間，一個黑影出現在他身後，仍然是上次那只鬼。

孟歸深漫不經心地打開香爐，問道：“之前吩咐你們的事辦得如何了？”

“都辦妥當了，您要去看一眼嗎？”

“今夜子時。”孟歸深言簡意赅，他取出白釉罐中的香丸，往爐中添了些新香，緩緩道，“近日便可準備行動了。”

“鬼君大人，您真的要那樣做嗎？若出了意外……”

孟歸深淡淡道：“不會有意外。”

那只鬼眉心緊皺，兩根粗長的眉毛幾乎黏連在一起，小眼睛裏滿是不解，撓着後腦勺道：“大人，你這麽做，是不是對夫人太狠了？”

他語重心長地向年輕的鬼君傳授自己的經驗：“媳婦是要用來疼的，得把她當寶貝一樣捧着，別讓她一點受委屈。您這麽喜歡夫人，怎麽舍得讓他……”

“你懂什麽？”孟歸深乜着眼睛，看了那張憨厚的臉一眼，撥動新香，夏荷清香撲鼻而來，他的目光透過缭繞薄煙望向遠方，低聲道，“我要的，不只是一時歡”

身旁鬼更是不解了。

孟歸深蓋上爐蓋，銅盤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眼神微眯，轉身大步邁向門外。

鬼叫道：“您做什麽去？”

“找夫人。”

那鬼搖搖頭，消散在房內。

……

殷雲衡随赤翎鳥抵達城南，高大的朱雀神像赫然入目。

它是由陶瓷燒制而成的，朱雀踏着石臺，頭顱高昂，羽翼展開，銳利眸光直射天外，似欲飛入雲霄。朱雀身上的赤紅均勻濃烈，翎羽根根分明，整只鳥仿佛要活過來一樣，極其逼真。

殷雲衡訝然，像這樣精致漂亮的陶器，在京都也少見，江白縣怎麽會有？

萦繞在殷雲衡心頭的怪異感更強烈了，自踏入江白縣那日起，他就覺得此地氣場不對，如今看來，還真是處處透着詭異。

赤翎鳥着急地在空中直打轉：“我能感受到它們的氣息，就在這裏面！”

殷雲衡走近石臺，逐一審視着朱雀雕像的每一處細節，從頭到腳，無一遺漏，然而，卻未尋得開啓雕像的蛛絲馬跡，他喃喃道：“莫非要直接砸了這雕像不成？”

“不能砸，不能砸啊！”

朱雀雕像旁是一座土地廟，一個拄着拐杖頭發花白的老人從廟裏走出來，疾呼：“這可是神像，你不能動！”

“老人家，您知道這朱雀像的來歷？”殷雲衡恭敬問道。

老人撫摸着長長的胡子，陷入回憶：“它是老天給我們江白縣降下的神物，三十年前，我眼睜睜看着它從天而降，落在這裏。自那以後，江白縣風調雨順，家家戶戶都能吃得飽，穿得暖。”

“哎！”他嘆了一口長長的氣，“誰能想到這兩年連神像也護不住我們了。我看啊，就是那些年輕人不敬神，沖撞了神像，才給我們招來了禍患。”

殷雲衡心中疑惑，這等天降祥瑞之兆，應當有官員上報給朝廷，他為何從未聽說過？

“救命——”

一聲突如其來的尖叫打斷殷雲衡的思索，他猛地回過頭，見赤翎鳥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着沒入了朱雀雕像腹中。

殷雲衡奔向朱雀像，四下探查，那朱雀像卻再也沒動靜了。

“這這這……”老人倒吸一口冷氣，像是連他也沒見過這般情形，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連連像朱雀像叩首，“他不是我們江白縣的人，無意間沖撞到您，請您恕罪，饒了我們吧！”

殷雲衡臉色冷了下來，難道赤翎鳥那些同族都是被這樣吸進去的？

此前，他還不确定赤翎鳥是否能破除鬼宅陣法，親眼目睹赤翎鳥進入朱雀腹中，倒是肯定了他的推測，赤翎鳥一定是對破陣有幫助的。

可他該如何将它們救出來？

“你杵在那裏幹什麽？還不快向朱雀大人賠罪！”老人惡聲惡氣沖殷雲衡喊道。

殷雲衡回首正欲開口，忽被一道冷冽中含着怒意的聲音打斷：

“一個破雕像，也配我夫人向它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