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夏至

第21章 夏至

這一日,惡鬼情況有所好轉,清醒的時間占了大半。

殷雲衡倚在榻間,靜靜翻閱手中書籍。惡鬼則躺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屋內一片靜谧,偶有翻動的書頁聲傳來,伴着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顯出一種溫馨和諧的錯覺。

殷雲衡的目光随書中文字移上移下,面容沉靜肅然,一副沉浸在書中世界的模樣。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早已魂游天外。

對面惡鬼唇角噙笑,眼含溫情,落在他身上的視線柔和而明亮,恍若春日暖陽。

殷雲衡卻覺出一種危險。

仿佛他是被猛獸盯上,即将吞吃入腹的獵物。

殷雲衡如坐針氈,一整日都心弦緊繃,眼見天越來越暗,他心中不安愈發強烈。

頂着惡鬼高深莫測的眸光,殷雲衡味同嚼蠟地用過膳食。

黃昏時分,他放下手中書冊,站起身來。

打開房門的那一刻,身後傳來那鬼溫和的聲音:“幹什麽去?”

殷雲衡握着門框的手緊了緊,若無其事道:“沐浴。”

那鬼輕笑一聲,低低道:“去吧。”

西屋。

浴桶熱氣微微升騰,殷雲衡半沉在水中,烏發浮萍般飄在水面,瓷白肌膚透着淡淡微紅。

他有意放慢沐浴的速度,直到水涼透了才邁出浴桶。等他披着半幹墨發走出西屋,已是戌正二刻。

推開房門,眼前場景讓殷雲衡微微一楞。

窗邊多了一張相思木榻,榻間小幾上擺着幾瓶酒。

惡鬼正斜倚在榻上,身披玄色綢衣,衣襟微敞,未束的發散下來落在胸前,白皙胸膛半遮未遮,手裏拿着一盞白玉酒杯細細把玩,聞聲擡眸沖殷雲衡微微一笑:“阿衡回來了。”

他放下手中酒杯,提起酒壺倒酒入杯,道:“今日是阿衡十八歲的最後一日,我們應當慶祝一下。”

殷雲衡心生警惕,他不會是想将自己灌醉吧。

孟歸深瞥他一眼,笑道:“我不會灌醉你的,畢竟……清醒着才更得趣。”

中間幾個字被他模糊在舌尖,縱使殷雲衡耳力過人,也沒聽清他究竟說了什麽。

殷雲衡緩步走到榻前,一股微涼中混雜着泥土味道的雨中清香沒入鼻間,窗前一棵石榴樹被雨打得枝桠亂顫。

殷雲衡垂首望着孟歸深遞給他的酒杯,順手取過白玉杯,轉身坐下,将酒一飲而盡。

孟歸深的目光順着他的動作,飄向殷雲衡唇邊,眼珠定了定,滾到下方微微滑動的秀美喉結,他喉頭也跟着滾了滾。

殷雲衡将酒杯倒轉過來,給他看了一眼,“我喝過了。”

“這酒滋味如何?它名為清山釀,據說有酒的清冽醇香,又不易醉人,我才特意讓人尋來的。”孟歸深歪在榻上,修長手指握着酒杯細細摩挲,蒼白手指幾乎與白玉杯融為一體。

“好酒。”殷雲衡斟了一杯酒,用審視的目光望着對面惡鬼。

榻上小幾猶如楚河漢界,将二人劃分為兩個世界。

一黑一白,一陰一陽。

一個人正襟危坐,另一人卻如玉山傾頹。

他們離得很近,又很遠。

“明日是阿衡生辰,我便提前祝阿衡歲歲年年,喜樂長寧。”孟歸深為自己斟酒,碰了碰殷雲衡的酒杯,狹長的鳳眸盛滿清淩淩的笑意,“也願你我如同形與影,出入恒相逐。”

殷雲衡眼眸微垂,心中暗忖,他是不是知道了?否則為何會在今夜說這些?

他面上不顯,只道:“多謝吉言。”

微風送來一陣濕潤水汽,驅散了不少暑氣。殷雲衡心不在焉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倒入口中。

不知喝到第幾杯,對面忽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那只手強勁有力,動作間流露出不可置疑的态度:“縱不會醉人,也勿要貪杯。”

僵持片刻,殷雲衡妥協了,他放下酒杯,迤迤然走向床榻,“時辰不早了,你還受着傷,精神不濟,需多休息。”

經過孟歸深時,他的衣袖無意間掠過孟歸深面龐,冷冽酒香混着甜香浸入孟歸深鼻息。孟歸深仿佛看到了初春時期,冰雪剛融,一朵白梅顫顫探出枝頭,含苞待放,亟需雨露澆灌。

他目光緊縮,直勾勾盯着那人挺拔的背影,眼中露着兇光,如同一只正欲捕獵的猛獸。

前方人似有所覺,正欲回身,猛獸忽地發起進攻,将獵物撲倒在地,尖銳的獠牙咬住獵物脖頸。獵物奮力反抗,試圖從猛獸爪下脫身,卻換來更殘忍的對待。猛獸死死按住獵物,獸牙劃破細嫩皮膚,血腥味在唇間散開,猛獸興奮地吼叫一聲,咬住獵物拖回巢穴。

可憐的獵物被猛獸捆綁着,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淪為對方的盤中餐。

猛獸撕開獵物裹在外頭的皮毛,露出內裏瑩白細膩的肉,粗糙的獸舌将獵物從頭到腳貪婪地啃咬着,在每一處都留下他的氣味痕跡。

獵物哀哀低鳴,掙紮着企圖逃離。

猛獸擡頭看了一眼上方獵物,猛地張開獸口。

暗夜中傳來幾聲犬吠。

孟歸深養的那只鬣狗卧在屋後,擡頭懶懶顧望四周,見無人前來,它垂下頭,專注地舔着不知從哪兒尋來的瑩白骨頭。

少刻,暗夜中白光一閃,原已變小的雨勢驟然轉大,伴着隐約雷聲自天際傾瀉而下。

白練如瀑,雨花四濺。

鬣狗被突然而至的雨澆濕毛發,它頓了頓,拖着骨頭往裏移了移。

屋內,殷雲衡忽然落下淚來,他不想哭,可是忍不住……

孟歸深擰起眉頭,擔憂道:“怎麽了?”

“我害怕。”殷雲衡抱起膝蓋,将身子緊緊蜷縮起來,不停地搖頭,喃喃自語,“我好害怕……”

十八年來,遇到鬼時他害怕過,瀕臨死亡時他害怕過,但都不如今夜令他害怕。

仿佛有什麽極為重要的東西被打碎了。

孟歸深望着殷雲衡這副極沒有安全感的模樣,展臂将他抱在懷裏,低頭吻去他眼角淚珠,柔聲道:“別怕,這本就是人之常情,你只是沒經歷過不習慣。沒關系,多試幾次,你就知道妙處了。”

殷雲衡聽見“多試幾次”,擡起頭連連道:“不,不要了。”

慌亂中,他踹了孟歸深一腳,跨過他就要往床下跑,卻驟感身子一矮,“嘭”一下倒在錦被間,一只冰冷的鐵鉗拽住他的腳,将他拖了回去。

殷雲衡再次看見上方那張臉,心頭湧上無盡恨意。

為什麽?為什麽非要如此對他?

他懷着滿腔仇恨,扭頭看向擺在木桌上的近月劍,若……此時殺了他呢?

孟歸深輕輕擦拭他臉上淚痕,耐心道:“你不要害怕,道心在于自身,就算有了欲.念,在內心深處,你依然堅定地想要降妖除魔,還世間一個太平,不是嗎?你看你并沒有任何改變,不用害怕,誠實地面對它。”

殷雲衡眼神中劃過一絲迷茫,是這樣嗎?

孟歸深見狀,将人摟得更緊。

“你……”殷雲衡倒吸一口涼氣,推拒道,“不要。”

“乖,別動,你會喜歡的。”孟歸深強硬地按住殷雲衡,不給他半分反抗的餘地。

暴雨如瀑,急促地敲打着屋瓦,二人的聲音漸漸被雨勢吞沒。

窗邊石榴樹被狂風急雨摧殘,細細弱弱的小樹随風搖動。一片綠葉被風吹得掙脫樹梢,飄向敞開的窗裏,落入搖曳生輝的燭臺旁。

燭火暗了一瞬,旋即變得更為明亮,火舌燎過,綠葉殘留的雨痕瞬間消散無蹤,葉片被燙得微微卷曲。

蘭麝飄香,錦帳低垂。

孟歸深挑起一縷落在殷雲衡肩頭的烏發,輕輕勾纏,“這份生辰禮如何?”

殷雲衡睫羽微微顫了顫,他将頭發從那鬼手裏救出,背過身不再看他。

“我也帶阿衡體會過俗世之樂了。”孟歸深聲音輕緩,“成婚至今,我惟有一件憾事,不知阿衡打算何時讓為夫得償所願?”

“閉嘴!”殷雲衡耳根發紅,厲喝沒什麽威懾力,反而軟綿綿的,撓得孟歸深心頭發癢。

孟歸深轉身向外,揮滅燭火,在暗夜中摟住殷雲衡。黑白衣衫交疊,相沖卻又相合,如同太極兩儀,渾然若一。

次日,夏至。

殷雲衡尚未睜眼,便覺屋子裏似乎亮堂了許多。掀起略帶沉重的眼皮,一道明媚的陽光跳入眼中。

天,放晴了。

這是不是個好兆頭?預示着今日過後,便會雲開霧散,重歸晴明。

殷雲衡四下探尋,不見惡鬼蹤影。

他眉頭微皺,洗漱完畢,穿戴整齊,便離開卧房打算去找惡鬼。

走上回廊,惡鬼迎面撞來。

“阿衡,我還有一份禮物要送你,走,我帶你去看。”孟歸深看見殷雲衡,眉眼帶笑,喜形于色,“我保證,這次一定會是你喜歡的生辰禮。”

殷雲衡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能先跟他去看看。

停在府內倉庫前,殷雲衡目瞪口呆。

饒是他見慣珍奇靈草,也被震撼到了。倉庫裏擺了一庫房的靈果、靈草、靈藥,各種各樣,應有盡有。

“怎麽樣,喜歡嗎?”孟歸深滿臉得意,一副“你快誇我”的表情。

殷雲衡遲疑道:“你哪裏來的?”

孟歸深看見殷雲衡懷疑的眼神,不滿道:“我沒偷也沒搶,我派人将江白縣附近的所有山脈掘地三尺仔細搜刮了一遍,所有的靈草都在這兒了。”

殷雲衡:“……”

“你怎麽能把它們都帶回來?如此一來,它們該如何留下種子,繁衍生息?”

孟歸深擰起眉:“我不管,我就要把它們都送給你。”

殷雲衡深知跟惡鬼是毫無道理可講的,只好勉強扯出一個笑,道:“多謝你的生辰禮。”

“對了,我記得府內有一片蓮花池,我想去看看。”

他話題轉得很生硬,孟歸深卻沒察覺到,欣然同意:“好,我跟你去看看。”

一路上,孟歸深在為殷雲衡說各種趣事,殷雲衡不時敷衍幾句。

越臨近荷塘,他就越緊張,總疑心惡鬼看出什麽。幸運的是,直到他引着惡鬼走進他早已布下的陣法,惡鬼也并未有任何反應。

孟歸深凝神望着荷田碧波間的花苞,眼角眉梢泛起淡淡笑意,他扭頭看向一襲雲水藍衣衫的殷雲衡,聲音輕快,如夏日碎冰碰在一起,清涼悅耳,“阿衡,過幾日給你做荷花糕吃。”

殷雲衡銀眸微轉,避開他滿含情意的目光,口中無聲念了一道咒語。

剎那間金光四起,一個金罩從天而降,惡鬼被蓋在其中。

孟歸深表情幾度變化,最終歸為沉寂,烏黑的眼睛深不見底。

“阿衡,你就這麽想讓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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