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師父

第29章 師父

殷雲衡是被一股香味喚醒的。

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循着鮮香氣味走出山洞，初晨陽光透過樹縫，在林間霧氣中凝成一道道光柱。

在山洞前的空地上，他看見一小鍋奶白魚湯，旁邊火堆處放着被烤得金黃的烙餅。

“吃飯！”小骷髅招呼他。

孟歸深笑道：“湯剛熬好，你醒的正是時候。”

青子垂枝，濃綠映溪，殷雲衡走到澄淨小溪旁，掬起一捧水澆在臉上，涼氣浸面，殘餘的睡意瞬時被驅散。

殷雲衡淨面盥漱後，回到孟歸深身邊坐下。

一塊泛着金黃色澤的餅遞過來，殷雲衡矜持接過：“多謝。”烙餅不複昨日幹硬，變得酥酥脆脆，一口咬下帶着微微焦香，舌尖還嘗到股清甜，裏面似乎塗了蜜。

“沒想到你竟有這般好廚藝。”殷雲衡忍不住露出贊賞的表情。

“那些年跟着商隊走南闖北，少不得餐風露宿，便跟着他們學了些。”孟歸深提起小石鍋，往木碗裏倒了一碗湯，放在殷雲衡手邊。

殷雲衡盯着那鍋碗，遲疑道：“這是你自己做的？”

孟歸深眼裏帶着溫柔笑意：“做鍋碗不費什麽功夫，即便在這荒郊野嶺，也不能委屈了阿衡。”

殷雲衡低頭嘗了一口魚湯，湯汁濃郁，味道鮮美。

孟歸深問他：“滋味如何？”

殷雲衡擡眸，道：“甚為鮮美。”

“那以後我日日為你下廚。”孟歸深雙眸微彎，日光鑽下濃綠樹蓋，在他眼角砌就一片金光，随着彎起的眼眸微微流動。

殷雲衡呆了呆。

眼前人還在笑眯眯講着：“早知阿衡如此喜歡我的廚藝，在江白縣我就不另請廚子了。”

殷雲衡慢吞吞垂下眼簾。

回想起江白縣之事，他問：“前幾日你一直跟在我身邊嗎？”在高塔裏，那些鬼魂突然驚恐萬分，想必就是見到了聻。

“不是。”

“你可知，害死你們的真兇另有其人？”

“知道。”

殷雲衡訝然，轉念一想，惡鬼似乎折磨了縣令鬼魂很長時間，縣令受不住吐露實情也是有可能的。

“你死後的那幾日，我在江白縣四處探查走訪，沒發現布陣之人的蹤跡。他恐怕不在江白縣，或許是在京都，見完師父後我便陪你去京都，幫助你查明真相。”

孟歸深雙眸露出複雜的情緒，沉聲道：“不急，化解你的劫難，才是如今最重要的事。”

殷雲衡一怔，心頭很不是滋味。

吃飽喝足，幾人繼續趕路。一路疾馳，沒有半分停歇，終于在黃昏時分到達覃縣。

入城後，殷雲衡掏出一塊極小的司南，與一般的司南不同，這塊司南之勺并未指向南方，而是指向城西某處。經過它的指引，殷雲衡穿過大街小巷，停在一家老舊宅院面前。

不知為何，他心頭忽然有些緊張。

他深吸一口氣，踏上門前石階，拍了拍那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木門。

“砰砰”的敲門聲回蕩在青石板鋪的小巷中，片刻後，院內傳來一聲“進”，木門應聲而開。

殷雲衡領着孟歸深與小骷髅進了宅院，一位身着青色道袍的長者從正廳走出。

他形體清癯，須發皆白，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老道下了臺階，殷雲衡正好來到他的面前，他望向殷雲衡身旁兩位非人之物，颔首道：“老朽青徽，是雲衡的師父，我有話要對我這徒兒說，二位貴客請自便。”

“雲衡，跟我來。”他撂下一句話，擡腳就走。

殷雲衡瞥了一眼孟歸深，示意他留在這裏，随即小跑着跟上青徽，朝東廂房行去。

薄暮冥冥，殷雲衡惴惴不安地觑着師父半隐在暮色中的背影，內心十分忐忑。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廂房，殷雲衡關上門，轉頭見青徽正坐在長凳上，昏黃燈火在他的眼窩處投下陰影，讓那張板着的臉更顯冷漠。

糟了，師父真生氣了。

殷雲衡搶先求饒：“師父，我錯了。”

青徽吹胡子瞪眼：“說過多少次，天眼不能随意用，會折損你的壽命，你為何又要用它？”

“就這一次，以後再也不會了。”殷雲衡讪笑，轉移話題道，“師父急着喚我過來做什麽？我還以為您遇險了。”

不曾想，他此話一出，青徽更生氣了。

“就你這性子，不喚你過來，你定會獨自去對付那只厲鬼。”青徽冷哼一聲，他對自己這徒弟甚為了解，殷雲衡在外除妖時從未向他求救過，如今主動用靈蝶傳訊找他相助，想來那厲鬼必定非同尋常。

殷雲衡臉上笑容一僵，目光游移。

青徽見他的反應，疑道：“這麽久才找來，你是不是偷偷去對付過那只厲鬼了，可有受傷？”他上下掃視殷雲衡，眼帶焦急。

“師父放心，我沒事，那只鬼已經被我斬殺。”

青徽聞言，緊張的神情放松下來，撫着自己的胡須道：“不愧是我青徽的徒弟。”

殷雲衡心虛地看了青徽一眼，移到他身邊，臉上挂着燦爛笑容：“師父累了吧，我給你捏捏肩。”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青徽冷哼一聲，指着自己右肩，“今日一直在對付那些難纏的小鬼，手臂酸疼，給為師捏捏。”

殷雲衡熟練地為青徽捏肩。

青徽阖眸養神。

“師父，有一件事想告訴您，您千萬別生氣。”殷雲衡心一橫，開口道。

青徽眼睛眯起一條細縫：“何事？”

“就是……那個……”殷雲衡支支吾吾，“我前幾日成了個婚。”

青徽輕捋胡須，滿不在意地說：“成了個婚，我還當是什麽……什麽？！”他猛然跳了起來，回頭直勾勾盯着殷雲衡，聲音顫抖，“你說什麽？”

“我成親了，跟那只惡鬼。”

前一句話落在青徽耳畔，他眼前一黑。

緊接着又聽見後一句，他一口氣沒上來，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師父！”殷雲衡連忙扶着青徽靠在椅子裏，掐他的人中，急道，“您別吓我！”

青徽翻起的眼白緩緩落下，他捂住自己胸口，有氣無力道：“徒兒，我是不是記錯了，那是個女鬼吧？”

殷雲衡無情打破他的幻想，沉痛道：“是男鬼。”

青徽倒吸一口冷氣，眼看又要厥過去，殷雲衡無奈道：“師父，您別和我再玩暈倒的游戲了。”

他這師父外表挺能唬人，看起來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樣，只有殷雲衡才知道，他正經的時候很少，大多情況下都極不靠譜。

青徽瞪他：“你就不能讓我演完嗎？”

殷雲衡敷衍道：“好好好，你演。”

“被你打斷演不下去了。”青徽嘆了一聲，頓了頓，嘴角扯出詭異的笑，“你們有沒有行那雲雨之事？”

“師父！！”殷雲衡羞惱大喊，擡手捂住微微發燙的臉頰，恨恨道，“沒有。”

“不同房，那你們成婚做什麽？”青徽滿臉狐疑，“他是不是不行？”

殷雲衡太陽穴處青筋一跳，不搭理這為老不尊的老頭，臉上露出一個假笑：“師父，他死了，後來又活了。”

青徽擰起眉頭：“何意？”

殷雲衡嘆道：“他化為聻了。”

“今日跟你一同回來的那只聻，就是你的男人？”青徽眉頭高高挑起，摸着胡子道，“鬼都有極強的執念，你在他死後與他成親，便是他認定的人，恐怕他會一輩子跟着你了。你真是糊塗，怎麽能與鬼成親？”

“當時我只有這一條路能走。”殷雲衡隐去了那些污穢情事，将二人這些時日的經歷告訴青徽。

青徽聽罷，若有所思道：“這鬼對你倒是有情義，既如此，你跟了他也是好事。”

殷雲衡：“？？？”

果然，師父是靠不住的。

他面無表情：“趕了一日路，既然師父這裏無事，我便下去歇息了。”

青徽笑眯眯道：“去吧。”

随着木門開合的聲音響起，屋內只剩下青徽一人，他挑了挑油臺上的燈芯，屋子亮堂了些，他朝空無一人的角落處瞥了一眼，“出來吧。”

一陣氣流湧動，角落漩渦中走出一個男人，正是孟歸深。

他躬身向青徽行禮：“歸深見過師父，偷聽阿衡與您說話，是我之過，請您責罰。”

青徽見他大大方方承認，對他倒是多了幾分好感，“說罷，你來做什麽？”

孟歸深語氣急切：“師父，阿衡的命劫究竟是怎麽回事？”

青徽眸中笑意瞬時消散無蹤，眼神黯淡，表情被沉重的陰霾所取代，肅穆中隐約透着幾分悲痛。

孟歸深見狀，心直直沉了下去。

另一頭，殷雲衡出了屋子，卻只在院子的樹下看見小骷髅，未見孟歸深的蹤影。

他問小骷髅，小骷髅說孟歸深消失好一會兒了。

殷雲衡心覺奇怪，人生地不熟的，他能去哪兒？

左右他會回來的，殷雲衡便沒去找他，來到西廂房，他放下包袱，點燃屋中油燈，簡單地用涼水沖了一下身子。

他正擦着身上水痕，背後驟然貼上一具身體，那人緊緊抱着他，聲音沙啞：“阿衡。”

殷雲衡還赤着上身，此刻極為窘迫，他緊緊拽着棉布遮住胸口，道：“你放開我。”

回頭的那一瞬間，他似乎在男人眼裏看見了極為濃重的哀傷。

下一刻，他見男人彎起唇，“阿衡，我行不行，你還不知道嗎？”

殷雲衡：“……”那一瞬的哀傷果然是錯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