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夏始春餘,葉嫩花初。

正逢着四月時節,素來天幹氣燥的潞州城開始醞釀起了濕意,只是這雨将落未落的也煩人,悶得人心口緊,無疑是給靈幡高挂、正埋頭沉浸在喪事帶來的陰霾裏的時家老小更添煩惱。

黃色紙錢落入火缽子裏,被火舌舔出幾口星星來,無風而曼卷。

晦暗的槅扇裏頭,不分晝夜,清瘦如一張素宣的身影,将身跪地,垂首守靈。

女子身披缟素,烏發松挽,鬓邊攢兩朵乳白絹花,身影雖消瘦單薄,但遠遠觑着,竟有一股難以摧折的蒼勁,就如水邊孤竹一般。

沉悶黯淡的廊蕪下,刮過幾道奚落的笑聲。

“這沈氏不知怎的,日日靈前就那麽守着,一待就是幾個時辰,親兒子守孝也沒她那麽勤的,少将軍也不見來,她倒好,就像是早進了我們家門一樣。”

“咱們伯爺是忠厚的人,當初既答應了娶人家,終歸是要給足些顏面的,就快別嚼舌根子了,等過幾日伯爺入殓了,沈氏肯定有別的去處,不用咱們理會。”

“那她要是賴在咱們家呢?”

“不會的,你沒見,少将軍并不是很喜歡這位‘沈姨娘’麽,她在靈堂,少将軍往往就不來,每日裏也不大願搭理她。再說了,咱們廣平伯府是有身份的人家,沈氏來歷不明,伯爺也從沒有下過聘書彩禮,更不曾變更戶籍,她還不算咱們家人。她呀,我估摸着也就是挂念伯爺對她的恩情,所以天天來吊唁,住咱們家也是為了方便。過幾天,少将軍就送她走了。”

時家老宅,一年也不見辦這麽大事,女婢都累壞了,總免不了抱怨幾句。

三言兩語之後,就不免說到沈栖鳶身上。

靈堂裏經幡下,女子消瘦得可見骨頭的身影,跪在蒲團上,一動未動。

獨垂落的一截素色袖角,似有微風拂卷,細細輕顫。

兩個婢女邁過廊蕪下石階,湊巧被管事張氏堵上。

張氏嘴一撇,呵斥道:“不幹活在這裏嚼舌頭,等少将軍撞見了,仔細你們的皮!”

兩個婢女登時吓得面如土色,抱着盥盆、巾栉等物,荒亂退去。

張氏也早聽到了她們的話,皺起眉頭,往靈堂裏看了一眼。

天色正暗,陰雲密布,可久也不見雨下來,靈柩前的紙燒了一沓又一沓,單憑槅扇也不能很好地透氣,想來那裏是更悶的。

張氏瞧見沈栖鳶慘然的背影,只暗暗啐了一口:“晦氣。”

府上幾個丫頭都是新來的沒幾年,她卻知曉。

這沈氏不是什麽大戶出身,就連商賈也不如,她是家主從樂營教坊裏贖出來的貨色,還妄想進廣平伯府家門,那是身為下賤,心比天高。

那年,也是這個時節,夜裏雨勢瓢潑,伯爺打橫抱着一個遍體鱗傷的女子回家。

女子身上濕透了,被畫堂下幾只搖曳的絹紗燈籠照着,慘白的臉頰上現出幾條血淋淋的鞭痕,身上卻籠着伯爺的外氅,裹得密不透風,看不見一點情狀。

她合着眼,虛弱地靠在伯爺懷裏,唇瓣翕動,像是呓語。

張氏聽不清她說什麽,但鼻子靈敏,一眼掃過去沒多久,鼻子就嗅到了女子身上那股庸俗的胭脂氣,很是不喜。

伯爺也十分焦急,令她前去取藥:“她傷得不輕,快去把上好的金瘡藥拿來。”

張氏不情不願,也只有勉為其難。

但她卻不死心,多嘴問了一句:“伯爺,她是——”

時震抱着沈栖鳶,劍眉聚攏,很不耐煩地叱道:“速去!”

張氏只好去給沈栖鳶拿藥。

在她看來,沈氏也就是看着傷得厲害,其實都是些皮外之傷,是人用鞭子抽打的,用了藥,沒幾日就好了,下地無礙,就連疤痕也沒留下一點兒。

她好起來以後,日日就在府裏最深的平蕪院走動,很安靜,不大願意與人說話,看起來,就像個弱不禁風、任人欺淩的啞巴。

但這個女人的存在感卻很強,雖少言語,卻讓人不能不注意到。

後來,伯爺不知出于什麽緣故,将家宅上下的一些老仆清理了,又換了一批新人進來伺候着。

除了張氏,以前那些老姊妹得了伯爺給的錢,各奔前程去了。

也不知,沈栖鳶是在樂營的時候被人毒啞了或是怎樣,她總不搭理自己。

張氏每每看到她,也總是撣着衣裳,面不改色地從她身旁經過,懶得給一記眼神。

有一日,伯爺突然告訴她,要納沈氏為妾。

張氏當時一聽,直感覺到天都塌了,可她還得打起精神來,強顏歡笑。

時震顯然是察覺不到女人表面平靜之下的暗潮洶湧,思忖片刻之後,道:“既是納妾,無須鋪張,不過,也不要讓她感到了委屈。”

張绛英真心地不願接這樣的活計,可她更清楚,伯爺把廣平伯府大換血,就是為了沈氏,如若自己不奉伯爺之意,恐怕自己也再難在府上逗留多久。

含了一口血,張绛英也得應承下來,“哎……好。”

後來這禮沒成,怨不着張绛英。

誰能料到,北戎突然犯境,連下大業邊境十城。

時震被任命為帥,必須親自率軍前往北境收複失地。

當時大軍開拔在即,一切都十分匆忙,時震甚至沒來得及給沈栖鳶留一個口信便走了。

兩軍對壘,死傷無數。

伯爺也在那場曠日艱苦的戰役之中英勇犧牲,後由其子,年僅十七歲的時彧,代父披挂壓陣。

廣平伯時震之子,時彧,十二歲投軍,與父親上陣殺敵,十四歲榮膺宣節校尉,十六歲赤水之戰擊敗民間起義的黑面鬼劉貉,又受封定遠将軍。

在替父征戰,接過帥印之後,時彧接着大勝北戎,連奪十城,潰敵千裏。

所當者破,所擊者服,征戰至今,未有敗績。

今上敕封其為潞州刺史。

他奉先父遺骸,回潞州治喪。

時震殒命,張绛英哭得兩眼昏花,搖搖欲墜,時彧帶着亡父遺骸歸家的那一日,張绛英是由人攙扶着,一步一趑趄地跌出門去的。

旌旗裹着時震的骨灰,旗上灑着英雄的碧血。

整個廣平伯府,籠罩在一片死亡的陰影之中,連人們的呼吸聲,都藏在哽咽裏。

可整個廣平伯府年齡最小的時彧,他的臉上看不見一絲悲痛。

少年英挺的身姿,如一柄銀光凜冽、初發于硎的利劍,脊梁筆直,撐起了整座彌漫着陰冷、死寂的氣息的時家。

任誰看了,心裏只會更加酸楚,更加心疼。

少将軍什麽也沒說,便吩咐人下去,喪事在潞州操辦,讓先父能盡快于故鄉入土為安。

他對誰都沒有一句抱怨,對誰也都沒有一絲遷怒,包括沈栖鳶,也像是極其平靜地接納了她的存在。

但張绛英已經不止一次地看到,少年撇開身旁的部将與随從,夜半子時于父親靈前喝得酩酊大醉。

他不是不難過,不是不痛苦,只是他早已被逼得,沒有了能讓他失意傷心的地方,除了父親靈柩前,那充斥着香木粉味和紙錢燃燒的氣息的一隅。

天色已黑,廊蕪盡處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沉重,穩健,是男子的跫音。

張绛英蓄了滿眼眶的淚水,不忍逗留,掩面離去。

沈栖鳶閉合着雙眸,身上忽然感到一陣涼意襲來。

夜色裏雜糅了一點燈光,半昏半暗,在她睜眸時,一瞬照亮了她的眼睛。

靈前火缽裏紙錢燃盡,那股暖意退得很快。

伴随一縷風聲,腳步聲由遠及近,踏入耳膜。

沈栖鳶怔然回眸,恰逢此時,廊角的風卷滅了檐下風燈,廊蕪裏陷入黑暗,靈堂往外滲去的光暈搖曳迷離着,在少年英俊深邃的五官之間布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大抵是沒想到這個時辰了,她還沒走,兩人會在靈堂遇見,時彧的眼眸裏短暫地掠過了一絲驚異,但當他越過槅扇之時,沈栖鳶只看到,少年眼簾微阖,眼尾上揚,雙唇收斂一線。

這種上揚的雙眼,不見一絲輕浮,只見無邊冷峻,與那周身壓抑無比的氣質脫不開幹系。

“這麽晚了,還沒走。”

他見她跪在蒲團上,不太想近前,便歇在一旁的酸梨木绛漆雲紋太師椅裏,半坍落向下的眼皮,浮露出些微倦色。

他問着她,口吻平和淡然。

沈栖鳶的雙眼定定地看向他,在少年身上,似乎能找到一些時震的影子。

她目不轉睛,口中回着:“夜深了,我這就走。還請少将軍也,節哀。”

時彧初始沒有察覺她的關注,興味索然,疲倦地“嗯”了一聲,似是在等着。

等着她騰出地兒,讓自己祭拜。

但,那女子磨磨蹭蹭許久,似乎也沒動彈分毫,時彧終于蹙眉睜開了眼。

他發現,那女子似乎仍在關注着自己,留意着自己的一舉一動,面對這麽個陌生之人專注的打量,時彧第一反應是莫名,接着仿佛明白了什麽,心下幾分怒恚。

“怎麽還不走?”

時彧已經壓低了喉音,顯出淩厲催逼的态勢。

沈栖鳶驚恐之餘,卻不得不尴尬地對他細聲道:“我,我應該是跪得太久,腿……麻了。”

“……”

時彧下颌緊繃,不知是被氣着了,亦或是被逗笑了,他并沒上前攙扶沈栖鳶。

漆黑的瞳仁亮而冰冷,避過了沈栖鳶柔弱的目光。

少年的心,跳得狂亂而急躁。

自回時家以來,他與沈栖鳶共栖于此處。

這片靈堂,心照不宣地成了他們二人共屬之地,但即便如此,他們也很少打照面。

時彧通常是在夜深人定之時,獨自一人來此祭奠。

因為無法面對。

每當見到沈栖鳶那張溫柔可親、清秀端莊的容顏時,時彧總是克制不了地想起父親的死狀。

當他趕到之時,時震已經奄奄一息,時彧抱着滿身是血的父親,素來沉穩的少年第一次聲嘶力竭地求人救命,他就像一頭發了狂的獅子,雙眼赤紅如血,全身痙攣不止。

比起他,時震很冷靜。

馬革裹屍,是每一個将軍早已為自己設想過的宿命。

他用血肉模糊的雙手,按住了時彧顫抖的臂膀,對他說:“熠郎。為父一生馳騁疆場,為國建功,雖死無憾。”

“父親,你莫說了……”

少年哭腔細碎,埋首下來,将臉存入父親的頸邊,血淚相和而流。

約莫每一個天真的孩子,還以為着,倘使親人不交代這些臨終遺言,就不會走入死亡一樣。

時震知曉,他只是沒長大,但以後,他會長大了。

“時彧,你一直是為父的驕傲。”

“父親……”

“把身後一切托付給你,我放心,只有一件……”時震仰面朝天,一聲嘆息,聲音越來越微弱,“為父在潞州時口頭約了一樁親,看來是無力完成了。那沈氏實在可憐,你若有意,回到潞州之後,就替我娶了她去,好生照料,莫使她無依無靠。”

嗚咽中,時彧在父親頸邊倏然睜大了雙眼。

他沒想到,父親臨終之際,最後向自己托付的,是這麽一件事。

向來有子承父業,卻不曾有過子承父妻。

這件事,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不知怎麽說。

第一次見到沈栖鳶,正是在父親的靈堂前。

初停靈之日,他失意地來到靈柩前。

素白經幡下,黃色的紙錢漫飛,連火焰都被裹挾在陰森的寒意裏。

身披素白鬥篷的女郎,仰起臉,看向他。

蒼白的梨花面上,有一雙哭得濕漉漉的腫成了核桃的淚眼。

蟬露秋枝,淚飛作雨。

她緩緩向前來,似是要行禮。

時彧也不知是怎麽了,或許是一時想不到該如何稱呼,舌尖絆了一絆,醒回神時早已脫口而出:

“沈姨娘。”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