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覺慧師太将剃刀放回原處,雙掌合十,向時彧念了一句佛語,緩聲道:“佛門收取有緣之人,倘若女施主願意與将軍回去,庵堂不會阻攔。”

時彧兩眼盯着沈栖鳶,示意她回答。

黃昏時分,夕陽西下,佛前一盞油燈,明亮地炙烤着沈栖鳶清秀端麗的臉。

那雙柔軟平和的烏眸,如秋水般澄澈,又似琉璃般易碎。

油燈上的火焰扭腰曼擰,被微風彈撥,愈來愈亮,照着女子眼底的堅決也愈來愈盛。

“不。”

她清晰地、斬釘截鐵地拒絕。

“我已決心遁入空門。”

怕時彧沒能聽清,她補上一句,便轉過臉頰,向佛陀稽首。

一直到她說這句話之前,時彧還以為她說要出家不過是氣憤之舉,沒想到這女人還在他跟前拿喬。

時彧自小長大就不喜歡不識擡舉的人,更不由得沈栖鳶拒絕。

少年的目光冷若冰霜:“這座庵堂已有多年不對外開放,沒有香火,你們憑何為生?清粥小菜,不食葷腥,六根清淨,不生雜念,這些你一時能做到,但若是一輩子呢,你也能堅持?”

他以為能吓退沈栖鳶,但沈栖鳶那雙看起來柔軟可欺的烏眸裏,從來都看不見半分退縮。

她緩緩将螓首點了點,“我能堅持。”

聽她說得這般斬釘截鐵,但時彧才不會信。

父親說要照顧她,照顧沈馥之在世唯一的女兒,鑒于那幾次救命之恩,時彧絕不會坐視不理,見勸說不成,他便再不說二話,徑直向前,躬身,手掌長指握住了沈栖鳶的玉臂。

他的臂膀,是自幼習武,且經歷了戰場淬煉而成的銅筋鐵骨,堅不可摧,力氣大得駭人,沈栖鳶沒有反抗的一絲餘地,身子似一片輕飄飄的落葉,被秋風拾取。

當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沈栖鳶已經被扛在了時彧的肩頭。

少年攬住她的小腿,防止她蹬動,語調謙和地對覺慧師太道:“她做不了主。今日我先帶她回了。家中女眷胡鬧,師太見笑了,改日時彧備下厚禮,再來為庵堂添些香火錢賠罪。告辭!”

沈栖鳶不知道自己這番慘狀像個什麽樣子,她可是差一點兒做了時彧後娘的人啊!

這般丢醜,沈栖鳶簡直無法面對師太,自知也無法與時彧那一身堅硬的肌肉相抗衡,只得捂住了臉,試圖掩飾尴尬。

覺慧師太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不曾阻止。

時彧向師太點頭之後,便扛沈栖鳶在肩,步若八步趕蟬,一徑掠出了山門。

山門之下,兩側道路覆蓋着堅厚的濃陰。

正值黃昏,一片不知何處飄來的雲翳遮蔽了日光,天色黯淡了下來,昏沉沉的山道上,到處是風吹木葉的蕭蕭瑟瑟的清響。

沈栖鳶終于禁不住時彧肩胛骨上的颠簸,起了反酸欲嘔的感覺。

好在時彧也知曉她的不适,不再強迫扛着她趕路,而是眼看山門已遠,尋了一方開闊處将她從肩頭放落。

青茸茸的綠茵鋪設泥路,腳下芳草鮮美,奇花馥郁。

這片荒山野徑裏,暮雲俱黑,沈栖鳶的衣袂揚在風裏,這一抹缃葉黃,正是此際最柔軟而鮮亮的春景。

時彧看着她,喉頭微動。

沈栖鳶并不因時彧的魯莽而生氣,她用一個長輩最包容、最慈愛的心态來看,時彧在她面前,不過是個行事作風還沒有成熟的孩子。

她同一個孩子、一個晚輩,犯不着置氣。

當然,沈栖鳶也理解時彧為什麽不喜歡她。

她差一點成了他父親的妾室,而他應該捍衛的是他的母親,這是人之常情。

所以她不明白的在這裏,“少将軍說,我不能留在老宅,所以我替自己謀了一個去路,不知道,少将軍為何要阻攔。”

時彧被她氣得扯了下唇角:“去路?什麽去路,剃光頭當尼姑?”

沈栖鳶在心裏祈禱,祈求佛前清淨之地,佛祖寬宥對方的童言無忌。

風勢漸疾,身遭草木狂舞,沈栖鳶散落的烏發與衣袂絞纏在一處,翻飛如浪。

她不動聲色地用手指壓下飄飛的豆綠裙縧,再撥開鼻梁間橫飛的一绺青絲,語調柔婉。

“出家人,也算是擺脫桎梏,從此閑雲野鶴了,不會給時家帶來任何的麻煩,這不也是少将軍心裏所想的麽。”

時彧冷笑睨着說話不急不緩、一絲不茍的女子。

她就是有這個本領,三言兩語波瀾不驚地,把人氣死。

他沉聲道:“我何時怕麻煩?”

先前……先前不過是覺得于理不合。

沈栖鳶不想揣度一個孩子心裏在想些什麽,時彧比她小四歲,她在這個年紀的時候,還沒落入樂營,正在閨閣裏頭天真而幸福地做着手中的女紅。

那種寧靜平和的時光,如今離她像是隔了兩輩子那麽遠了,所以她看時彧,只要忽略掉他身上已經非常突出的男人性征,那就和看個毛孩子沒兩樣。

沈栖鳶輕輕地笑了一下,朱色的柔潤唇瓣,劃過一抹宛如新月般的弧度。

“我想留在這裏,為恩公祈福誦經,盼他早登極樂之境。少将軍,我心意已決,你莫阻我。”

時彧道:“我心意更決,那既然争持不下,就看誰的心更硬了。”

時彧上前來,看情況是要故技重施,将沈栖鳶一把送上肩膀。

眼下天色将暗,雲層間隐隐可見亮光爍動,是不祥的兆頭,時彧擔心再多逗留,大雨封山,便寸步難行了。

此刻他們在半山腰處,只要腳程快一些,下雨之前便能返下山找尋住處。

這時,一道電光點燃了蒼穹。

只聽聞轟得一聲,腳下的大地仿佛就要坼裂。

山間的古木、古剎,藤蘿野草,幾乎都為之震顫。

時彧見勢不妙,再不容沈栖鳶反駁,也不顧什麽男女有別,上手就要強行将她夾帶回家。

沈栖鳶卻拒絕了,她後退半步,重申一遍:“請你尊重我的決定。”

女子腰如約素,不盈一握,堪比狂風之中搖擺的青樹。

她身上有一股與其脆弱表象相矛盾的堅韌。

就連時彧,也為之側目。

僅僅在一個遲疑間,他忘記了上手。

又是一道雷鳴滾過,雲團間仿佛被撕開了一條口子,萬絲從雲端墜落。

雨落人間,一點,瞬間像是幻化作千萬點。

無數雨點,貫串作絲,順着風,向高低錯落的林間灑落。

才剛剛下起來,兩人的衣衫上已浸滿了雨水。

這雨太大,也不知要下到何時去,這種松軟的山路,只要被雨水稍加浸泡便會泥濘難行,生出許多隐患,強行下山是不可取了,時彧只有退而求其次。

他見這附近似有一處山洞,不由分說,拽了沈栖鳶纖弱的玉臂,閃身躲進了洞裏。

沈栖鳶還沒緩過神來,人已靠在了山洞側壁之上。

一番狂奔之後,呼吸未勻,女子的胸脯微微翕動起伏,抹胸長裙前刺繡青綠栀子錦紋被夜色塗抹了輪廓,看得不甚分明。

但擾擾發絲下隐藏的臉蛋,卻白皙得如珠似玉,于夜能視物的時彧而言,便如同散發着清潤柔和的光芒。

少年只是看了一眼,喉結輕輕一聳,便強行轉過眸,不敢再看第二眼。

洞中有些幹草,可見這裏也許是庵堂中女尼下山時暫居之所,這些幹草沒有燒完,正有可用之處。

時彧低頭摸索向腰間,取出火石,将幹草引燃。

光焰青黎,色如初曙。

山洞一瞬被照亮了許多。

火光帶來的暖意,貼向脊骨,驅散了冷風冷雨侵體的寒涼,暖和之後,沈栖鳶緩慢地回頭。

火舌輕躍,晃着少年鋒利而俊美的輪廓。

沈栖鳶不像時彧,她心裏沒有一絲雜念。

于是便也敢開口:“我們要在這裏待到何時去?”

時彧一指身旁的石墩,示意她就座。

已至如此境地,沈栖鳶只能從權落座。

時彧道:“現在雨勢太大,山路寸步難行,沒等我們下山,只怕便已淹沒于爛泥當中,何況黑夜當中,趕路更加不安全。不如等明早天亮之後,看雨勢再行動。”

這的确是目下最好的辦法,沈栖鳶沒有異議。

但她對時彧強行掠她下山來仍是不解:“你為何……”

為何前倨後恭,先前那般不願,聲色俱厲,如今卻要來接她下山。

時彧也心虛,但他強撐着,硬氣地道:“我之前說過了,會給你安排前程的。父親臨終前,別的都沒有交代,只唯獨你,他希望我善待于你。倘若你真在這座山頭上出了家,我與父親都良心不安。”

但這無法解釋,他之前為何不這樣想。

沈栖鳶覺得,時彧似乎是向自己隐瞞了什麽。

而且恩公的遺言,她也想知曉全貌。

坐在石墩上,沈栖鳶側顏面對時彧,幽幽道:“伯爺可曾說,要如何安置我,如何,善待我呢。”

“……”

時彧想起了父親的音容,想起了他對自己的囑托,讓他娶了沈氏!

少年臉色激紅,仿佛一股熱浪拂到了耳邊上。

他不明白,父親的遺願為何是不顧兒子意願亂點鴛鴦譜,明明照顧沈氏,有很多種辦法。

他既羞愧于有負父親所托,又憤恨于父親亂牽紅線,咬牙呲了一聲。

幸有風雨大作,山洞中火光掩蓋,少年的種種異樣并不明顯。

時彧不答。

沈栖鳶有些失望,但她也沒繼續問下去。

也許時彧還沒有從父親死亡的悲痛當中走出來,她這樣問,是要揭人好不容易結了痂的傷口,是不道德的。

沈栖鳶不再問,因昨夜開始趕路,一直不曾合眼,身上确實疲憊。

她坐在石墩上,将身子靠向身後潮濕的山壁,閉上了眼眸。

暴雨如瀑,聲聲入耳。

它以天地為弦,奏出一支不知何時能盡的盛大琴曲。

林間似有萬馬奔騰,洪波湧起,在這片紛亂喧嚣當中,山洞裏猶如與世隔絕的桃花源,獨享了這一隅靜谧。

沈栖鳶阖着眼目,本以為時彧也不會再答了。

少年雙手交握,堅硬的臂肉上浮出一條條隐約可見的青筋來,再經歷了一番激烈的掙紮與鬥争之後,時彧開了口。

“今後,你跟着我吧。”

雨聲中,時彧的聲音不大,更襯得猶如蚊蚋。

但沈栖鳶聽得清清楚楚。

她愕然地支起眼簾,看向身旁。

篝火的光焰一起一伏,于山壁前妖嬈起舞,少年說完那句話,便似被燙了舌頭,亂糟糟地避開了她的打量。

同時,一陣雞皮疙瘩,直如雨後春筍般簌簌地往外冒。

他抱着兩臂,背影好整以暇。

其實內心早已掘地三尺,合棺掩埋,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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