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隊伍騎行,遙遙駛向長安。

潞州至長安,沿途多山,途徑黃河,加上女眷随行,一行人走了将近一個月,才抵達京畿。

天色将暮,城門已關,時彧與孫孝業決意停駐,于京郊驿館暫寄一夜,天明之後入城。

館舍的驿丞聽說是廣平伯之子潞州刺史回京受封,應許得飛快,當下親自前來相迎,貓腰細步,句句恭敬。

時彧下馬,将馬匹交給圉官,道了聲:“多謝。”

他正往前要入門,身後的馬車裏,一只蔥白纖細的玉手探出車門,緩緩将車門拉開,露出裏邊女子素衣烏發的清麗輪廓。

驿丞驚豔得兩眼發直。

但更讓他驚住的,是不巧此時,林中官道之上響起了一片噠噠的馬蹄聲。

馬蹄聲錯亂,此起彼伏,亂入耳中,嘈嘈切切。

時彧也回眸,遠遠瞥見來人,一襲紅衣騎服,腰纏寶帶,發梳堕馬髻,不飾金玉,只簪了一朵丹砂紅芍藥絹花于發間。

她駕乘駿馬而來,飛揚的裙裾似天邊皎豔的彤霞,端是英氣華貴,不可逼視。

時彧蹙眉,耳中落入驿丞心如死灰的喃喃聲:“額滴神呀,怎麽是這位姑奶奶……”

不知來人何種派頭,能讓見多識廣的驿丞懼怕至此。

沈栖鳶也沒有再下車,側目之時,只見一抹雲霞從眼前刮過,裙角飓風般揚起。

那名少女率領十三名騎士停在驿館前,自是一眼便注意到了時彧一行人,又見那驿丞吓得兩股戰戰,馬背上,少女的身影微微前傾,單肘撐住馬頭,眉眼睥睨傲視。

“我定的驿館,你們是誰,也敢來搶?”

驿館早已被人定下了?時彧鎖眉看向身旁驿丞。

驿丞受驚觳觫的模樣告訴他,絕無此事。

孫孝業見兩方對峙,有些劍拔弩張那意味了,心知時彧絕不是能服軟認輸的主兒,便作為長輩站了出來。

他是長安為将的京官,對面前的少女也有耳聞,賠笑三分,叉手道:“原來是長陽郡主。看來郡主早已定下了這間驿館,是我們遠道而來不知內情,冒昧唐突了。”

長陽郡主目光停留在時彧身上,少年鋒芒畢露雙眸冷凝,她哼了一聲,瞥開視線,對孫孝業道:“算你有眼力見。姑奶奶從城外打獵回來,天色已晚,進不得城,今夜就在這驿館留宿了,我這裏人多,館舍房間沒有了,你們上別處駐紮吧,這不是帶了帳篷嗎。”

時彧不是威武能屈的人,倘若這位郡主好言好語相勸,他看在她是女流份上,也可退讓一步,但她事前并未曾定下驿館,僅憑權勢妄圖壓人,趾高氣揚,時彧不可能讓。

孫孝業返身,不着痕跡地拽了拽時彧的胸口,用只有他二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語告誡:“時彧,好漢不吃眼前虧,這位小姑奶奶,是長陽王的獨女,先皇嫡親的孫女,平素嚣張跋扈慣了,忍一時躲着走就是了。”

長陽郡主謝幼薇,在長安橫行如蟹,張牙舞爪,沒人敢惹。

她在家說一不二,又是太後的孫女、陛下的侄女,陛下很買她的賬,若是被她盯上了,日後長安居大不易。

長陽郡主厭惡有人在自己面前咬耳朵,當下不遜地蹙了兩彎纖長眉梢。

“喂!你們占了姑奶奶的地兒了,還不讓開!”

時彧拂開孫孝業拍來肩頭的手掌,冷笑道:“凡事也講先來後到,我等奉旨入京,憑何相讓。”

謝幼薇顯然是沒料到面前這毛還沒長齊的野小子,竟敢忤逆自己,氣得她一撩長腿,沿馬背一徑滑落,攥着馬鞭上前要與他較量。

驿丞看着火藥味兒太沖,馬上就要打起來了,兩頭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趕緊上前來勸阻,誰知還沒等他開口,那長陽郡主殊不客氣,起手便是一記馬鞭抽在他的臉上。

這一下,直打得驿丞臉頰皮開肉綻,他像只陀螺被一抽一轉,哀呼吃痛地捂住了左臉。

孫孝業是早有預料的,時彧只要不讓,郡主一定會動鞭子,當下也不忍細看,走開幾步,以免引火燒身。

時彧拂開驿丞,冷冷道:“有何事,沖我來。”

謝幼薇輕蔑地彈了下指尖,“就憑你,你那身板,本郡主一鞭子能打得你跪地求饒!”

驿丞很想上前替時彧辯解一句,姑奶奶,這你可打不過的,這位是連收大業被胡人侵占的十座城池的悍将,其勇猛還在威名赫赫的廣平伯之上,您可別我這驿館裏吃了虧呀。

可他捂住了見了血痕的臉頰,連大氣都不敢吐,更別說做聲了,戚戚然看了眼馬車之中的素衣女子,退下了。

沈栖鳶聽說面前的紅衣少女竟是郡主,當年她身在長安,對年僅十二歲的長陽郡主也曾略有耳聞,時彧若是得罪了她,決計得不到半分好處,想來他們行伍之人,駐紮野地早已習慣了,定要入館舍居住,也有一二分的原因是為了她這個身嬌體弱的女子。

她不能讓時彧為了她擔上可能影響仕途的風險。

沈栖鳶再不遲疑,彎腰躬身,探出了馬車。

她來到長陽郡主身前,斂衽行禮,聲音溫和:“郡主容諒,我們也是不通禮數的,冒昧占了郡主下榻的館舍,這就離開。”

她向時彧眼神相勸,莫為了些許小事,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時彧冷嘲勾唇,目光反诘她,以為自己是誰,拿什麽身份、什麽立場來約束他。

他就是秉持公理道義,不讓。

謝幼薇只想讓時彧服軟,低下他高昂的頭顱。

但時彧沒開口,又突兀地冒出個女人來,她一瞥眸,撞見沈栖鳶嬌柔清麗的容顏,那弱骨纖形、潘鬓沈腰的模樣,怯生生的,俨然就是天底下最讨厭的那類人,像是還沒張口就在控訴別人欺負了她一樣。

謝幼薇沒那個耐性,擡起手腕便是一記馬鞭抽打過去,勢必也要将她的臉上抽出一條口子,把沈栖鳶打倒在地。

謝幼薇從小學習騎射,弓馬娴熟,手勁兒也比一般閨閣小娘子大得多,她全力一擊打來,馬鞭仿佛幻出了多重殘影。

鞭身所過之處,仿佛扭曲了空間,周遭氣流洶湧,一股洶湧的罡風撲面而至。

沈栖鳶根本躲避不開,若生受這一鞭,只怕比驿丞的傷口還要慘痛。

沈栖鳶瞳孔緊縮,那一瞬間,她腦中掠過了萬千鞭影,鋪天蓋地而來,加諸在她身上。

每一鞭落下,都是皮肉迸綻的聲音,意識裏的疼痛,蓋過了此刻全部的感官。

十八歲,沈栖鳶因為父親通敵之罪,被劃入了樂籍,入了樂營。

從那以後,她在樂營裏過着苦不堪言、暗無天日的生活。

樂營裏的教習嬷嬷,成日拿着戒尺,催逼着她們這些新來的官伎練習跳舞,還要學習各類樂器,學成的官伎要應邀參加各類達官顯貴辦設的宴會。

沈栖鳶長于撫琴,且琴技高超,但為了怕人發現她的一技之長,她總是裝作笨拙,被教習嬷嬷一遍又一遍地毒打。

就這樣,在樂營留了整整兩年,二十歲那年,教習嬷嬷似乎放棄了要帶她繼續學什麽“本事”,為了防止她年老色衰之後吃空饷,嬷嬷強行帶着沈栖鳶,去了宴會。

筵席上沈栖鳶什麽也沒做,甚至彈錯了幾個音,可還是吸引了席面上一受邀而來的富商豪客。

他暗戳戳向主人指名要她。

那一天,沈栖鳶在後廂房卸妝,空蕩蕩的屋子裏,突然闖入一個渾身酒氣的男人。

富商長得腦滿腸肥,大肚子流油,望見她菱花鏡中形容瘦,他縱身撲了上來。

沈栖鳶說什麽也不從,她拼命地推、擠,用全身的力氣去打他、咬他。

終沒能掙脫,卻不慎,激活了一頭蟄伏的野獸。

他獸性大發,竟再顧不得得到那種歡愉,抽下腰間的鞭子,奮力向她抽打來。

“賤人,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下賤玩意兒,敢咬我,老子今日就弄死你!”

無數鞭打在身上,她被抽打得滿身血痕,體無完膚。

疼痛混雜着血淚麻痹了她的神經,她數不清自己被打了多少鞭,也許,也許她命已該絕,該随着阿耶一起到黃泉地底了……

沈栖鳶閉目,等候着死亡的來臨,不願再反抗。

直到——

一只手,抓住了那條皮鞭。

正如此刻。

一只修長的皮膚泛着微微麥色光芒的手,長指攥住了那條即将落在她頭頂,打在她臉上的馬鞭。

周遭破空的聲音一息靜止。

沈栖鳶的雙眸霍然睜開,只見時彧拽着那條質地纖巧但破空聲淩厲迅捷的馬鞭,鞭子尾部,被少年緊攥在虎口。

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發力的痕跡,但無論謝幼薇怎麽搶奪,都無法将馬鞭從他手裏奪去。

“我說了,沖我來。”

少年抓着馬鞭,目光陰鸷,一字字強調。

謝幼薇連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對方卻堅若巉岩,崔巍不動,她心頭暗暗吃驚:這野小子是哪裏冒出來的,這麽大的力氣,我好像敵他不過。

不過謝幼薇自忖男女天生體格存在差異,輸給對面的男人不丢人,只是面子上不能難看。

見勢不妙,謝幼薇将馬鞭扔還給時彧,一叉柳葉細腰,輕謾道:“你想要我的鞭子?早說,送你了就是,男子漢大丈夫這般無賴羞是不羞!”

好漢不吃眼前虧,丢醜了事大。

時彧抓住鞭子兩端,随手擲在了地上,蹙眉:“誰想要。”

謝幼薇氣惱地翻身上馬,平複了心情,回眸睨他一眼,“我記住你了!你給我等着。”

時彧光明磊落:“随時恭候。”

謝幼薇氣得面紅耳赤,帶着她的飛騎離開了館舍。

馬蹄轟鳴聲遠去,密林恢複了清寂,唯餘鳥啼,幽轉久絕。

*

時彧一行人得到了館舍,可從上到下誰也開心不起來。

平白無故地殺出一個長陽郡主來攪和,惹惱了她,也就相當于得罪了長陽王。

将來若不在京為官還好,若留于長安,憑長陽王的與手段,只怕不會給少将軍好果子吃。

他們這些裨将追随廣平伯征戰多年,廣平伯戰死以後,他們也就成了時彧的副手,從戎的軍士誰不想獲得軍銜,少将軍若只是因為這件小事就前途未蔔,實在忒不劃算。

與副将等人的抱怨相比,時彧顯得尤為鎮定,下榻館舍之後,便在房中一直未出。

沈栖鳶送來金瘡藥,敲開門,屋舍內燭光堂皇,杲杲如晝。

時彧坐在羅漢榻旁,正低頭打量着自己的虎口,仿佛在沉思。

長陽郡主留下的馬鞭,此刻被放在梅花案上,上面閃動着銀屑的碎芒。

沈栖鳶将金瘡藥放在梅花案上,看向時彧的傷口,他的虎口上是一串刮爛的外翻的皮肉,被燭火漂出暗紅猙獰的血色。

她吃驚不已:“只是抓了馬鞭,怎會傷得這般厲害。”

時彧淡淡勾唇面有嘲意:“你看看那條鞭子。”

沈栖鳶這才留意到,這條馬鞭的尾部,竟有許多的銀質倒刺,稍微觸碰便疼痛難忍,若是用力抓握,必會割破皮肉。

想來長陽郡主平素是用它來趕馬,可萬物有靈,馬也是血肉之軀,這般抽打如何能不疼。

這位長陽郡主的确不負刁蠻跋扈之名。

沈栖鳶小心翼翼地咬唇,将金瘡藥取出于掌心,為時彧上藥。

她垂目,看着他這可怖的皮肉潰爛的傷勢,心裏有些發抖:“少将軍本可以不必忍受此辱的,郡主要打的是我。”

時彧挑眉:“難道我就讓你被她打?”

金瘡藥擦在傷處,火辣辣的作痛。

少年終究沒忍住輕輕“嘶”了一聲,于是她更加謹慎,絲毫不敢下重了手。

指尖的傷藥抹過傷處,沈栖鳶屏住了呼吸,搽得聚精會神。

“無論如何還是多謝少将軍相助之恩。”

時彧把手縮回來,用衣袖将傷處攏上:“你不必謝我,就是換成我身旁任何一個人,即便只是一匹馬,我也不會讓它任由外人欺辱。”

時彧呢,從來不會說什麽好聽的話。

沈栖鳶也知曉也厭惡自己,他救她,多半,就是他說得那樣。

更深露重,男女有別,沈栖鳶不便滞留,将金瘡藥放下之後,輕聲道:“少将軍記得按時搽藥,我便先告辭了。”

她端上空蕩蕩的托盤,轉身離開。

女子衣裙微擺,一抹清幽怡人的芙蕖芳香,朦朦胧胧地散逸開來,吹拂向他的鼻端。

輕雲般的薄羅袖口,順着女子手持木盤的動作,沿玉臂滑下。

正露出一截皓質無瑕,猶如玉筍般清瑩的小臂,腕白肌紅,活色生香。

時彧目光一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那夜的悶燥不适之感,似重臨心間,緩緩擡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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