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

第 7 章

月明星稀,驿館外蒼老消瘦的梅樹丫杈旁逸,将月光篩得斑駁。

時彧用紗布裹纏住右手虎口,長陽郡主的軟鞭威力驚人,現在他的虎口已經上了藥,依舊清晰作痛。

雙足踏在木廊上,長靴踩出橐橐的聲響。

沈氏的房間與他相對,中間隔着一片四四方方的天井,庭中柏木不扶而直,綠意幽森,柏木枝葉到了二樓,已經分外稀疏,堪堪掩映住她的窗子。

屋內挑着燈火,于紗窗上勾勒出窈窕纖盈的身影,似空谷幽蘭,絕塵獨立。

時彧注目片刻,剛剛壓制住的躁熱,又有了蠢蠢欲動之态。

他急忙撤回目光,涼薄的唇形,倒無意識地顯出了一絲溫度。

“賢侄。”

聽到孫孝業叫自己,時彧更加摒棄了心中雜念,稍颔首,迎了上去。

“孫叔這麽晚了還沒睡?”

孫孝業來到他身旁,二人憑欄而立。

少頃,孫孝業嘆了一口氣,“我适才讓人悄悄跟上長陽郡主,見她打點了城門,已徑自入城去了,這才稍稍放心。”

如果長陽郡主因為沒有奪下驿館,而露宿于外,長陽王定會因此大發雷霆。

“郡主是長陽王的寶貝疙瘩,時彧,你可想過,若是因為與郡主不合連累得你此次無法升遷,豈不是辜負了,你父親對你的希望。”

時彧笑了笑,“我父親對我的所寄的希望,是保家衛國,不是登高望遠、出人頭地,打退北戎,父親當以我為傲。”

孫孝業道:“但你是要留在長安為将的,總不能一直做潞州刺史。”

時彧不以為然:“京官有何足道哉。如若可以,我願一生駐守邊陲,何況,封疆大吏,自有風光。恕我直言,父親半生羁留長安,像個戰戰兢兢的守財奴,唯有在疆場時,才顯男兒本性。”

孫孝業覺得,這個侄兒還太過年輕,少不經事,沒有遭遇世情的捶打,才露出這種天真姿态,等他以後成了家立了業,也就不大會這樣想了。就算為了一家老小,他也說不出要永守邊疆這種話。

“也是,”孫孝業唯有附和,“天子履祚之際,我們就已經追随陛下四處平定幹戈了……那時候,是真正痛快!”

聽說當今陛下并非順位繼承,曾引起過軒然大波,經歷了七王之亂後,方才真正坐穩了含元殿上那張龍椅,父親從龍有功,才得重用,被封廣平伯。

當年父親平息內亂,打退七王的雄風,也正是時彧後來堅定從戎的志向源泉。

孫孝業望着天井中那株深深植根于土被之中的柏木,猶豫轉了話題:“對了,時彧賢侄,入城之後,沈氏,你考慮如何處置?”

時彧微愣,這段時間以來,在沿途中時彧觀察到孫孝業對沈栖鳶照顧得很周全,以為出于朋友之義,對其遺孤有所體恤,但他倏然又問起沈栖鳶,時彧心頭有一種不妙的錯覺。

少年眉峰輕折:“孫叔,明日就要入城了。”

孫孝業沒有與時彧對視,幾乎是不敢對視,他想了想,失笑道:“是,正因為明日就要入城了,今日,就是最後期限,若是不提,日後再無機會。賢侄,沈氏對你來說,算不得什麽親眷,她跟着你也有不便之處。”

時彧聽出了一絲不對勁,額側太陽穴,青筋抽動了幾下,“孫叔之意,沈氏不當跟着我?”

孫孝業連忙擺手:“不,不。我是見賢侄,對沈氏終日不假顏色,可見對她曾經與時兄談及婚嫁心懷芥蒂,既是如此,嗯,賢侄,你看,能否讓我,帶走沈氏?”

時彧驀然揚長聲量,厲聲呵斥道:“孫叔!你也年紀一大把了,怎麽也趁人之危……”

孫孝業的老臉被時彧啐得一陣發紅,面皮緊繃,他急忙再搖手,制止時彧繼續往下說。

時彧賣他面子這才不說了,但孫孝業漲紅的老臉,這溫度就沒消下去,說到一半了,怎麽敢不繼續說下去,他急欲替自己做辯護。

“賢侄,你孫叔年紀确實,給沈娘子做爹那都是綽綽有餘的,我也年過半百早不想那事了,我不是讓沈氏跟了我,就是你知曉的,我有一子……”

時彧恍然大悟。

孫孝業的确有一個兒子,名喚孫鈞。身為将門之後,孫鈞也是年紀輕輕投軍,但因能力不濟,以對方十倍兵力,合而圍之,仍是被殺了個人仰馬翻,不僅損兵折将,孫鈞也在那場戰役中失去了一條腿。

沒有了腿,他再也不能當将軍,多年來一直待在長安養病。

時彧曾聽父親談起過,說他沒了腿之後,自暴自棄,整日眠花宿柳,糟蹋女子。

後來他一直獨身不娶,也是因為長安沒有娘子願意嫁他。

孫孝業卻提出,希望能接走沈氏。

他的兒子分明在長安求娶無門,眼下,是何來的自信沈氏就一定會從?

是仗着與沈栖鳶亡父的家門淵源,還是看不起沈栖鳶之前流落樂營,是罪臣之後,曾在樂籍為伎?

就那麽篤定?

時彧的雙唇不覺抿得更深,幾乎成了一條線,少年眸色壓沉,瞳仁間山雨欲來。

孫孝業感受到時彧的沉怒,對此也不敢繼續深談,自己兒子是副什麽德性,再沒有人比自己更加清楚的了。

他也是萬分無奈。

孫鈞才二十出頭,就沒了一條腿,好人家的娘子誰人願意嫁他?

“孫叔只有這麽一個兒子,眼看着,香火就要斷了……這一路上我也在觀察沈氏,真心以為,沈氏溫淑賢良,寬宏大量,如果這世上只有一個人還能不嫌棄孫鈞,那就差不離是她了。”

孫孝業悻悻然耷拉着頭,語氣卻很是真誠。

“要是放在以前,我不敢想。但時兄已殁,而她也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今後也不大可能再嫁做人婦,所以……”

時彧冷笑道:“你既然說,沈栖鳶沒有過門,不算我時家的人,那在你看來她就是自主的,你為何不過問她,看看她是否願意跟你走,反而來求我,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孫孝業被駁斥得啞口無言,老臉一陣青一陣白。

但他聽出了時彧不由置喙的拒絕之意,再往下談,多少是不識好歹,也不知廉恥了。

孫孝業嘆了一聲,習武之人,大多不拘小節,事有不成,那就作罷,不得拖泥帶水。

他向時彧拱了拱手,以拳抵掌心,“我也只是一提,看在時兄亡故,沈氏無處可去的份上,想給兩個人搭個橋,讓他們天殘地缺的能做個伴,餘生互相扶持着也是好的。假如早知賢侄你如此看重時兄的遺孀,我是怎麽也不該開這個口的。罷了。”

她不是父親遺孀,時彧心中漠然道。

但不必與孫孝業解釋什麽,時彧背手側過了身。

“今夜侄兒就當孫叔是喝醉了,沒聽見過這番話。”

孫孝業慚愧地點頭:“哎。”

他灰溜溜欲離開,時彧在身後叮囑道:“望孫叔明日一早起來,也忘了這件事,不要對人講這些話,尤其是在沈氏面前。”

孫孝業唯有應承,讪讪離去。

人踏上樓梯,消失在天井下的柏木之後,時彧鎖眉目送其離去。

薄霧冥冥間,銀釭朗照,柏影軒窗後,那道纖柔窈窕的身影,兀自停在窗前。

她低着頭,延頸秀項猶如雪白的天鵝,折曲垂落,靈活的素手穿着銀針,一根根絲線在她十指間交織成花。

聽孫氏說過,沈氏平素無大愛好,不過是撫琴弄花、做做女紅。

夜裏挑燈刺繡傷眼,時彧正想提醒她一句。

可他才舉起腳步,又因為某種奇異的感覺,生生把自己摁住了。

他說不清,自己剛才為何沒有答應孫孝業,還将父親的舊友申斥了一遍。

時彧舒了口氣,再度望向天井對岸的直棂窗。

她在燈下穿針引線,纖手如花間蛱蝶輕飛,曼妙無比。

她做得很專注。

方才這畔兩人在此談話,她應該是根本沒有注意到的。

這樣也好。

沈氏這一路上與孫孝業走得近,倘使她知道,她以為孫孝業對她的關切出自沈馥之的兄弟袍澤之情,而實則只是因為看中了她的性情與出身,要将她配給那個淫..蟲兒子,她會如何想?

時彧希望她什麽都不知道,有些事被蒙在鼓裏,有時也是種幸運。

月華為她的直棂窗鍍上一層銀晖,女子忽仰起雪頸,向天嘆了一口氣。

她揉了揉因為過度低頭而酸脹的後頸,這時,仿佛終于察覺出對面有人。

一道挺拔清俊的身影,被月光籠着,停在天井那頭。

她驚訝着,素手緩緩撥開半扇窗。

輕靈而夭袅的夜霧裹纏着時彧玄青的衣影,他在對岸與之視線相碰。但只是一瞬,少年冷淡決然地扭頭,入門不顧,再沒給她任何回應。

沈栖鳶有些沮喪地放下了針線。時彧不大喜歡她,也不怎麽與她來往,她心知肚明。

這一路走來,兩個人在一起說的話只怕也不超過二十句,他更不會同孫孝業那般對她噓寒問暖、客氣周到。

但他畢竟受了傷,沈栖鳶自嘲了一下:你同個半大孩子計較些什麽,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便也緩緩阖上窗棂,起身前去就寝。

翌日清早準備入城,沈栖鳶掐準了時辰醒來,于驿站館舍,借用了梳妝鏡,為自己梳好發髻,穿上菱花白煙羅輕衣,下樓預備登車。

時彧與副将秦沣一起出來,少年姿态高昂,穿一身暗赭色及膝束袖口短袍,腰系文武雙股鴉青縧,衣襟上繡有銀線錦鱗暗紋,日光灑落,一步一動,紋理随光浮游。

他出外來,看了她一眼,姿态孤傲冷清,看去盛氣逼人。

沈栖鳶更不敢與他搭話了,她雖把時彧當小輩看,但荒唐的是,她其實內心裏還是有些畏怕時彧。

這種殺伐果決的氣息,就是在時震身上,她也沒有領教過。

時彧知道她在揣度什麽,見沈栖鳶往後探看,他哂然掠過她,去牽自己的烏雲蓋雪。

路過之際,少年牙冠發酸,嘲了一聲:“別看了,孫孝業今早已經分道入城了。”

沈栖鳶“哦”一聲,默默收回了目光。

沒有與他道別,倒是挺可惜。

畢竟這世上,還能關心她的人,已經寥寥所剩無幾了。

時彧見她竟敢為此悵然若失,心裏更刺了一刺,不舒坦地牽馬躍上,他頭也不扭,吩咐秦沣:“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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