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

第 9 章

回長安落腳後,沈栖鳶與時彧太平共處,相安無事。

但沈栖鳶發覺時彧似乎總是很忙,忙得抽不開身,連日裏來不見蹤影。

一開始她以為時彧是故意避着自己,詢問之下才得知,時彧剛就任骠騎,就領了京畿大營訓練新兵的重任。

畫晴道:“少将軍年紀小,今年好些剛剛入伍的新兵,都和少将軍一般大,年紀差不多,大家就能說到一起去嘛。”

沈栖鳶認同這一點,譬如她比時彧大好幾歲,他們之間便好像已經隔了一層代溝,無論如何也難說到一起去了。

沈栖鳶足不出戶,每日就在波月閣做繡活兒。

她的女紅一絕,無論繡靜物花草,亦或飛禽走獸,都活靈活現,惹來畫晴驚嘆不已,總是道:“沈姨娘手真巧。”

沈栖鳶微微笑着,對她道:“我可以教你。”

畫晴是有自知之明的,連忙擺手,“不,不,畫晴手笨,只要能伺候您灑身沐浴就好,別的畫晴就不學了……”

沈栖鳶莞爾。

房內說着話,耳朵裏倏地響起一陣喧嘩。

廣平伯府總是不乏登門的客人,來者均非富即貴,時彧走前叮囑管事,盡力周旋,謝絕見客。

但這回來的人不一樣,尚書令的夫人柏氏來了。

前日尚書令剛來拜會過,因時彧不在,也是铩羽而歸。

柏氏不一樣,她卻說,是來拜谒沈栖鳶的。

管事這回躊躇了,不是見少将軍的,攔是不攔?

柏氏見他心生猶豫,想這是絕好的機會,她拎上螺青織金襦裙步步拾過臺階,帶身後十幾個捧着厚禮的下人小厮,徑直入了內。

“我聽說沈姨娘是足不出戶的,不會碰巧今日也不在家中吧。”

不等管事回答,柏玉攜尚書府下人前呼後擁地穿庭過院,直入波月閣。

沈栖鳶聽到報信,立刻便出來迎接了。

她知曉,對面是尚書令夫人,不是輕易開罪得起的人物,時彧是骠騎将軍,而她只是一介白衣,更是不敢不給尚書令夫人顏面,因此必須親自前來相迎。

她寄居時家,但實則算不上時家任何人,所以她也不能因為自己替時家得罪了人。

柏玉見到沈栖鳶,眼前為之發亮。

沈氏不像地道的長安小娘子,梳華麗的寶髻,簪上白環翠玉,兩側再彌足誇張地墜上兩排鴿子血色的璎珞步搖,走起步來搖曳生姿,只見下巴不見眼。

沈氏的裝束很清素,一襲霜白色雲紋綢衫,銀灰色長裙墜地,腰系一條煙青宮縧,沒有禁步,發髻也頗簡單,只是清爽利落的垂耳髻,也沒有珠釵懸挂,更襯得這女子身若煙柳,儀靜體閑。

她身上看不見一絲張揚,有的只是溫柔端莊,像是一阕婉約新詞。

柏玉笑道:“真是标致人物,我也算見着了,來人,快些看禮。”

尚書令夫人身後嚴陣以待的十幾個人,一齊把東西撂下,琳琅滿目地堆砌了一整個院子,沈栖鳶被珠光寶氣晃得近乎睜不開眼,柏玉已上前來,自來熟地攥住了她的手,帶她往裏去。

“我不知道怎麽稱呼你合适,也不知道廣平伯給你的名分,這樣,我就稱呼一句‘沈家妹妹’,你看可行?”

沈栖鳶不善與人交際,從沒見過這麽親切熱絡的婦人,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只好順嘴回“好”。

不覺間兩人已經坐進了房內,畫晴連忙給尚書令夫人看茶。

柏玉滿意地點頭:“是個機靈活潑的小丫頭。”

端了茶水,她見沈栖鳶眉眼蓄着一抹躊躇的難色,體貼地問:“沈妹妹,你可是遇到了什麽難事?”

沈栖鳶搖頭:“沒有的。尚書令夫人,您太擡舉栖鳶了。”

柏玉雙瞳燦然。

“栖鳶?你叫栖鳶?這真是個好名字!”

尚書令夫人太過捧場,沈栖鳶愈發無所适從。

但她不覺得自己有這麽大面子,能讓尚書令夫人親自登門,多半,還是為了時彧。

“不巧的,時彧他如今要訓練新兵,日日浸在京畿大營,也很是辛苦,尚書令夫人你如……”

柏玉颦眉打斷他:“我喚你沈妹妹,你喚我尚書令夫人?太見外了。我今日來,跟時骠騎,跟我家那口子,沒有半文錢關系,純粹就是想結交你,沈妹妹,你若是願意同我相處,你就叫我一聲‘柏姊姊’,這樣我就快活了。”

沈栖鳶咬住了舌尖,一陣思忖着。

不敢拂逆了尚書令夫人美意,她只好緩聲喚道:“柏……姊姊。”

聲音又細又柔,軟如春水延綿,一下能掐到人心裏去。

柏玉很快活,伸出手,像摸小貍奴的毛發般,撫了撫沈栖鳶的耳側鴉發,替她将一縷碎亂的青絲撥至耳後。

旋即,她的眼眸更是一亮。

沈栖鳶不解,順着尚書令夫人視線所抵之處看去。

兩人身側,是她剛剛放下的針線簸箕,簸箕裏有一方繡了一半的素帕。

帕子上是幾叢芊芊凝綠的蘭草,修長清逸的蘭花,從綠草之間慵懶地半開,花間一只蜜蜂靜靜地懸停着,似在吮吸着嫩黃花蕊間芬芳撲鼻的花蜜。

沈栖鳶的繡工堪稱一絕,這幅繡樣已勝過世間無數丹青妙手。

每一根劈絲都細如毫發,日色漫漶過窗紗,投擲于絹面上,絲綢的經緯煥發出油然的光亮。

就和……就和當年母親壽宴上收到的那幅繡面畫一樣。

那幅,獨有一個“沈”字落款的繡面畫。

那是亡母生命盡頭的三個月裏,最好的禮物與慰藉。

柏玉收回視線,像是怕吓着沈栖鳶一般,她連忙岔開話題,道:“沈妹妹,我聽說你是廣平伯府的姨娘……”

沈栖鳶緩緩搖頭:“只是下人們不知內情如此稱呼,其實我不是伯爺的妾,伯爺為國犧牲時,我還沒有過門。”

柏玉了然:“那你如今……”

沈栖鳶道:“我也無處可去,所以只能跟着時彧,暫時寄居在這裏。”

柏玉心忖,那豈不就是無名無分,名不正、言不順麽?

可她想着沈栖鳶好不容易脫離了樂營,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也很難獨自立足,心裏又理解了幾分。

沈馥之是否通敵賣國她不知曉,但沈栖鳶只是個閨閣弱女子,因父之罪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委實可憐,她心裏沒一點輕視她的地方,只是感到萬分憫然。

願這個曾經帶給她亡母生命中最後慰藉的女子,從此以後,不再遭受磨難,能夠離苦、得樂。

柏玉問東問西,一心想與沈栖鳶交好。

沈栖鳶是個輕易不肯打開話匣子的人,但在柏玉引導下,不覺已說得口幹。

她端起茶盞,垂眸輕啜茶水。

柏玉說得興致高昂之處,竟沒能收得住,将自己畢生宏願道了出來。

“廣平伯,骁勇善戰,是條漢子。不過沈妹妹,你才二十出頭呀,還有大把年華,就耗在這時家裏,給你壓根沒有成親的未婚夫守寡麽?何況,你還只是……妾。我直說了,那這就連個望門寡都算不上,多不值當啊。”

這尚書令夫人一語,石破天驚。

畫晴正拿着雞毛撣子清掃灰塵,也吓得手腕一抖,忙裝作閉目塞聽模樣,表示自己和雞毛撣子一樣是個不會聽不會說的死物。

沈栖鳶也怔忡:“柏姊姊,你,你怎麽這樣說。”

時震是她的恩公,在她最狼狽,幾乎想以死解脫之際,是伯爺從天而降救了她。

即便他如今不在了,沈栖鳶想,自己也不應再嫁與旁人。

柏玉對女子三從四德那套一向嗤之以鼻,家中男人皮癢了,她也是照打不誤,上喝公公,下打逆子,丈夫若惹他不痛快,家門裏那塊翡翠搓衣板也能派上用場。

“我們人只活這一輩子,下輩子還不知道投胎做豬做狗呢,要是連做人都活得不痛快,那這人間還有什麽意思!你年紀輕輕,就別暮氣沉沉的,不如好好地走出去看一看,這世上風光多的是,兩條腿的男人最是不缺,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我就不相信,廣平伯那樣的英雄人物,他臨死之際,交代遺言的時候會說,嗯,兀那沈氏,雖沒有過門,但她得一輩子為我守貞,不得嫁人。”

尚書令夫人的豪言壯語,是沈栖鳶不可消化的。

“真的,沈妹妹,你要是想開了,我這就送你幾個挑着玩,要是在伯府你撒不開面兒,就上我那兒去住,我柏家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錢。光是這長安,我就有四五個別業。”

她向沈栖鳶伸出五根手指頭,言之鑿鑿。

但沈栖鳶從來沒有聽過這般“大逆不道”的話,她的臉頰臊得白裏泛紅,像清透的玉瓷上了粉暈,細潤如脂,粉光若膩。

半晌,沈栖鳶垂下眼睑,細聲道:“尚書令夫人,你待我真好,我受寵若驚,但……”

怕她害羞,柏玉握住了她的手,打斷了她的話。

“說真的,我那不争氣的外子身子不好,指不定哪日就一病嗚呼了,等他前腳亡了,我後腳就找男人。夫死再找,在哪裏都不違律例。更何況你和廣平伯還不是夫妾呢,他又死了,還能從棺材裏爬出來麽?不如別管他了,你跟我走吧。”

沈栖鳶駭了一跳,被攥進柏玉雙掌裏的素手,宛如受了炮烙之刑,急忙地要抽回來。

這一下沒有掙脫,慌亂間擡起眼睑,兩葉槅扇間,那個數日不見,本該待在京畿大營的少年,回來了。

孤竹拔節般的身體逆光站在廊蕪下的日影裏,慘綠衣衫,一抹森郁沉怒嵌在漆黑的瞳仁中。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怒意仿佛已堵在了咽喉底下,将要呼出。

沈栖鳶心跳驟然停了,毫不懷疑,時彧将剛才尚書令夫人和她談話的內容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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