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章

第 20 章

一池蓮葉伫立水中, 被洶湧的波濤擊拂,狂亂地搖擺。

沈栖鳶單薄的脊背貼着冰涼的假山,涼意絲絲沁入肌理。

烏黑柔韌的發絲似繡面上千萬條經緯交織而成的枝蔓, 一枚嵌珠步搖雙股釵從發髻間溜下,墜入了水中。

鴉青長發頃刻松散, 肆意地披落在沈栖鳶雪白的香肩上。

她無助地蜷縮着, 又一次次被迫打開。

苦苦哀求, 卻是求生無門。

藥性侵襲了她的咽喉, 滑入胃裏, 不一會也燒起連片的大火。

“時彧不要……”

理智逐漸潰散, 做了逃兵,欲念占據了上風。

沈栖鳶的聲音充滿了哀傷與歡愉。

無盡的拉扯中, 女子柔軟的飲泣聲, 響了不知多久。

*

一晌貪歡。

荷塘之外,清涼的月光無邊無垠, 覆蓋了乾坤萬物。

靜谧的荷塘裏, 唯餘風波平息的潺湲水流聲。

沈栖鳶似一塊破碎的美玉,慘然無力地暈睡在懷中。

時彧的心跳一直到此刻都如同戰時催發士氣的鼙鼓般熾烈,他在水下的手,将沈栖鳶柔軟的腰肢摟着, 看着女子慘白得幾乎沒有一絲血色的面頰, 少年胸中暗流湧動,黑眸震顫。

他居然真的……

“沈家妹妹!”

一道突兀的呼喚聲,驚動了時彧的思緒。

那聲音極其熟悉,時彧曾與之打過交道, 尚書令夫人柏氏,她來了。

已經恢複了七分清醒的時彧, 立刻看向懷中暈迷未醒的女子。

這才突然間明白,為何本來絕無可能出現在玉樹園的沈氏,會突然現身此處。

他方才一直以為似夢如幻,幾乎不敢置信。

原來竟是真的。

與他解毒的,是沈氏。

柏玉帶着婢女,繞着堤岸走了幾遍,也不見沈栖鳶的蹤影,心中又急又怪異。

“好端端的怎會不見了呢?”

侍女紅荔寬慰道:“夫人莫急,興許是沈娘子等不到夫人,已經自行出園去了。”

柏玉急得跺腳,掀開紅荔上前來攙扶的手臂,“我怎能不急,人是我帶進來的,辛夷亭那邊已經找遍了,也不見蹤跡,要是弄丢了沈栖鳶,我向誰能交代!”

紅荔又道:“離宮有三個門還沒找,夫人,不如讓奴婢去宮門詢問?”

只能如此了,柏玉咬唇,“分頭去找。”

沈栖鳶的身份,不宜在離宮曝光,現在說要發動離宮的守備,去找一個來歷陌生的女子,只怕不能不引起人的注意,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都不宜那樣做。

岸上的人聲逐漸遠去,水中的時彧也緩緩舒出一口氣。

幸得柏夫人不是不知輕重的,擅自把沈氏帶到這裏來,不曾想過走漏她的身份。

時彧垂下濃黑的眼睫,看向懷中仰躺暈倒的沈栖鳶。

她脫力暈睡着,蒼白的臉蛋上布滿了汗水,時彧舀一些水,替她擦洗掉汗珠,抱住沈栖鳶從荷塘裏爬上岸邊。

時彧的力量也沒恢複多少,那碗葡萄酒是太後準備的,裏邊放了什麽藥只有太後自己清楚。

他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在沈栖鳶出現之前,回廊亭邊遇上的那名女子。

那應當便是太後與太子提早安排的美人。

假使他一着不慎,沒有能控制住自己,與那名女子發生了什麽,只怕還會被當場捉奸。

他将百口莫辯,除了徹底倒向東宮,幾乎再無別的選擇。

看來今日之前所料不錯,這的确是為他一人而設的鴻門宴。

最後是沈栖鳶舍身為他解毒,這個結局對時彧而言已是最好。

只不過苦了沈栖鳶。

時彧抱沈栖鳶在假山前的陰影裏靠着,她睡着了,一動不動,姿态安詳,纖細狹長的烏黑睫羽根根上翹,妩麗而柔美。

時彧發現自己的那股沖動似乎并沒有完全解開消散,他似乎沒夠。

望着懷中女子出塵絕麗的素容,時彧如作惡一般,緩緩低下頭,在女子的嘴唇上再度印下濡濕的一吻。

她掙紮了許久,到最後,或許是掙紮不過了,又或是被他征服了。

她變得無比順從,似雲團一般,任由疾風驟雨捏成肆意形狀。

近半個時辰的荒唐,她終是體力不支地暈了過去。

沈栖鳶的唇瓣很豐軟,像飽滿的魚油脂膏,觸感細膩香滑。

讓人,愛不釋口。

時彧牢牢抱着懷中的女子不松,只是看她一眼,心口便更緊一分。

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

胸口像是有一根拉緊的琴弦,繃得皮肉作痛,無法釋然。

那杆被潑滅的宮燈,停留在兩人腳邊,時彧身上的火石泡在水裏都已經濕透了,失去了打火的作用。

靠着假山恢複了片刻,時彧大約恢複了五成力氣,立刻便将沈栖鳶從布滿絨毛嫩草的泥地裏抄了起來,将她橫抱在懷中。

拎上那杆已經熄滅的宮燈,時彧抱沈栖鳶沉穩地出了玉樹園。

兩人渾身上下都是淤泥與水漬,幸而燈光黯淡,掩飾了些許,守備看着他們舉止行藏有些奇怪,但也均沒說些什麽。

廣平伯府的車馬候在離宮之外,時彧先行上車,叫來心腹長随,吩咐道:“回玉樹園找到柏夫人告知一聲,就說沈栖鳶我已帶回家了,教她不必再找。”

長随應聲稱是,在馬車行駛起來之後,轉頭折回離宮,去尋柏夫人報信。

馬車辘辘地碾壓碎地面斑斓的月光,一路駛向廣平伯府。

途中經歷坦途,也經歷了凹凸不平的路面,車輪軋過一塊嶙峋突起的石頭時,整個車廂為之一震。

時彧立刻護緊了沈栖鳶的頭。

饒是如此,沈栖鳶仍是被震蕩得蘇醒了。

時彧低着頭,下巴與她的臉頰相貼,沈栖鳶徐徐睜開眼眸,那一瞬,時彧胸口“咚”一聲,那根緊繃了一路的琴弦,終于徹底是斷裂了。

在他的以為中,女子失去了重要的清白之身,一定是會大吵大鬧,饒是沈栖鳶這樣好的脾氣,也會跳起來,用爪子毫無憐惜地将他的全身撓出無數道血印,就如一個時辰前在蓮塘裏發生的一切。

又或者,她會惱恨他這麽個無恥輕浮的放蕩男人,用手掌竭盡全力地抽他的耳光,将他的臉部扇腫,痛罵他的卑鄙淫邪。

無論報複屬于哪一種,時彧都願意全盤接受。

然而沈栖鳶醒了,她醒了,不哭也不鬧。

不像在荷塘裏時那樣用力踹了,也不再哀求呼喊,不再求饒。

濃麗的眼睫幾乎顫也不顫,她一動不動地仰面躺在時彧的懷中,寧靜的瞳眸,黑如點漆。

沒有一絲光澤能透進去,她木然地望向車壁內點燃的宮燈,意冷心灰地垂下了手臂。

時彧不知該說些什麽,這樣的事,恐怕做什麽彌補都是不夠的。

他也是第一次經歷,一個從來沒有任何感情經驗的少年,将這種事的順序弄錯亂了,以至于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置。

沈栖鳶的神态讓他感到一種無法排遣的恐慌。

“沈氏。”

他錯亂地喚着她。

又覺得不對。

舌尖絆了絆,時彧改口喚她的名字。

“沈栖鳶。”

聽到自己的名字,對方才終于有了一絲反應。

她緩慢地擡高下颚,碰上時彧的臉。

一剎間,她的瞳孔遽然緊縮。

萬千她們在荷塘之中抵死交纏的光影殘片霎時劃入腦中,無論她怎麽哀求,他都不肯放過她。

慘重的記憶朝她的腦海鯨吞而來,她的身體開始戰栗,骨骼發抖。

她不願面對。

兩行淚珠從瞳仁之間氤氲而出,在眼窩處彙聚成淺淺的水渦,再一線流下,沒入烏黑濃密的發絲間。

時彧不知道沈栖鳶會如此抗拒,他本能地抱緊了懷中的女子,低聲道:“沈栖鳶。沒事了,你看着我,看着我。”

對方茫然地支起眼睑,聽他話地,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時彧的心裏像豁了個大洞,冷風從洞口咆哮湧入,吹得他遍體生涼。

饒是如此,他也沒法不開口,沒法去逃避責任。

“我知道我豬狗不如,強要了你,你可以恨我。”

但他不會後悔。

時彧擰着眉峰,坦然地直視着沈栖鳶烏潤柔婉的秋水長眸。

她的嘴唇顫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轉眼又熄滅了。

沈栖鳶扭臉望向身旁,清澈的淚珠滾下來,越過鼻梁的山根,翻山越嶺地往下墜。

簌簌的淚波,燙了時彧的心。

他到現在終于開始承認,可能,也許,他的确是個不成熟的男人。

如果母親還在,會告訴他應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這一切來得猝不及防,時彧沒有做好任何準備,就在荷塘裏與沈栖鳶一晌荒唐。

他們并不是談婚論嫁、郎有情妾有意的男女,甚至在沈栖鳶眼底,他是個極其可惡的男人。

再多說下去,好像也只是多錯一分。

時彧抿住了薄唇,動容地看了沈栖鳶幾眼。

她側過臉頰,向外車外凝目,沒有給他任何回音。

馬車停在了廣平伯府門口。

停下之時,兩人由于慣性沒有剎住,沈栖鳶險些從時彧的腿上滑了下去。

時彧眼疾手快抱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攔回,沈栖鳶的頭這才得以幸免于難,不曾與木板相撞。

但那只宮燈就沒這麽好的運氣,沿着長凳摔下去,一下便撲滅了。

馬車中陷入了一片漆黑。

在不可見光的境地裏,聲音會格外放大。

彼此的呼吸于此交織,似喘息般,愈來愈濃。

直到沈栖鳶終于應激一般地再也不想聽到這個聲音,她奮力地推開了時彧,想要出去。

可雙腿軟得她無法站立。

腿肚兒到現在仍在不停地痙攣。

沈栖鳶一跤摔在了馬車裏,她頭也不回,全憑一股信念,堅強地要逃出去。

“沈氏!”

時彧喚她,沈栖鳶充耳不聞。

她含着熱淚爬出了車門,暗處不可見光,沈栖鳶的雙掌撲空,連累得她不留神從車轅上滾了出去,徑直砸向了路面。

砌路的青石磚砸向肩胛骨,身體傳來幾乎分崩離析的鈍痛。

沈栖鳶全身都疼。

她想哭,卻發現自己沒有臉哭。

只剩下斷續的嗚咽聲哽在喉嚨裏,發不出來,吞不回去。

絕望中身子又是一輕,她被惡魔召回了懷中。

時彧再度橫抱起了她。

他懷裏的溫度,同荷塘裏一樣炙熱,沈栖鳶如遭夢魇,恓惶無助地想要掩面潰逃。

不要。

她已經不能再回廣平伯府了。

她已經沒有那個臉,再繼續在廣平伯府住下去。

伯府當初搭救她于危難,承諾聘她為妾,他戰死以後,她就該為他守節。

而今非但不曾報答恩公的救護之恩,她還不知廉恥地與他的兒子有了茍且,幹了這天底下最肮髒的醜事……

沈栖鳶視線空洞地望着近處垂花懸燈的光芒掩映下,露出的刻有“廣平伯府”四個大字的匾額。

一股死灰般滅頂的絕望,吞噬了她。

時彧将沈栖鳶抱緊了些,只是感到她又溫順了些,并未察覺她神态的變化。

他知曉今夜發生了這樣的變故,她一時情難接受,況且她一直将自己視作父親的未亡人,恐怕腦子很難轉過彎來。

時彧打算和她平心靜氣地談談,把父親彌留之際的囑托告訴她。

他抱着她,穿庭過院後,跨步入了波月閣。

時彧與沈栖鳶不同,他從來不曾将這名沈娘子視作父親的妾室,自己的姨娘,他雖幹了獸行,人倫上卻沒有對自己的任何譴責,有的只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負疚。

時彧帶她入了波月閣寝居。

兩人回來時,全身都是濕透的,把畫晴那小丫頭吓了一跳。

“少将軍,沈娘子,你們怎麽一起回來啦?”

時彧本該即刻帶沈栖鳶回房,腳步卻慢了一些,他調過視線,對畫晴沉聲道:“今後,無論沈娘子去哪裏,你都必須寸步不離地跟着,不許她獨自前往。”

她一個人,畢竟是危險的。

時彧看畫晴兩眼直愣愣地杵着,又呆又笨,嗓音更沉了幾分,怫然地加重語氣:“這是軍令!”

将軍以軍法治家,一言不合就要動用軍中酷刑,畫晴哪兒是受得住的,忙不疊點頭如搗蒜。

時彧吩咐道:“去拿兩件幹淨的裳服來,給沈娘子換上。”

畫晴連忙繼續點頭:“哦。哦。好。”

時彧送了一口氣,繼續端着沈栖鳶,抱她拾級而上,腳尖捅開房門,入內之後,就近将她放置在櫻桃木雕花彩漆羅漢床上。

“我去沐浴,更身衣裳。沈栖鳶,你把濕衣脫下來,讓畫晴替你拿去換了。”

少年一面說着,一面臉熱心虛地往沈栖鳶身上亂瞟。

她的外裙,在荷塘中時,因有礙于行事,被他煞風景地撕毀了。

當時荷塘裏漆黑一片,幾乎什麽也看不見,也不覺得有何異樣。

現下到了燈火通明處,時彧看得分明。

事後她的衣裙是他穿上的。

沈氏暈了過去,是他一手抱住她的纖腰,一手在水底下替她穿的裙子。

女人的衣裙繁複錯雜,絲縧串聯,時彧根本無從下手,越使勁越弄不好。

最後只是胡亂地系上了,只要不露出裏邊風光就好。

那樣歪歪斜斜、松松垮垮地穿着,只怕不是很舒服,馬車一路行來,又不見沈栖鳶為自己理一理。

時彧陡然生出一種沖動來,他想親自動手,替沈栖鳶将腰間的絲縧系正。

于是他向沈栖鳶靠近,彎腰曲指,試圖掐住她的腰,勾出她壓在裙邊的裙帶。

沈栖鳶雙目本來空茫無物,在他指尖貼近的一瞬間,霎時應激地全身顫栗。

她本能地抗拒他的靠近,只要他的呼吸有一絲吹拂到她的身上,沈栖鳶都覺得等同于淩遲。

她倉惶地避開時彧的眼睛,身體倒向旁側,趴向了床頭。

寧肯跌跤,也不願讓他觸碰。

時彧的手指停頓在半空中,見狀,也不再強行湊近,聲調勉強地道:“那你自己來。我不碰。你先更衣,我有話跟你說。”

無可奈何地呼出一口氣,時彧自嘲地笑了下,退後幾步,轉身去了間壁的淨房。

間壁的浴房不斷傳來清晰的水聲,淋淋瀝瀝。

畫晴抱着幹淨整潔的襦裙回到寝房,看沈娘子默然靠向床頭,濕噠噠的裙衫貼在肌膚上,模樣慘淡狼狽,她放下衣物,走近去。

“沈娘子,您衣衫都濕透了,也不幹淨,請換身裳吧。”

湊近看,在滿室銀燈火光的照耀下,畫晴瞥見了沈栖鳶的裙袂,大幅的裙角都沾染了肮髒污泥與浮萍碎藻,也不知沈娘子是怎麽了。

沈栖鳶喃喃道:“不用了。”

換身幹淨的衣衫,她自己就幹淨了麽。

環視周遭。

這裏是廣平伯府,處處都沾惹了伯爺的氣息。

她居住在這裏,原本就是因為伯爺。

而她竟……

畫晴不放棄勸說:“沈娘子,雖已經入夏了,但夜裏畢竟還涼着,您這樣濕了衣衫不及時更換,會生病的。病魔來了可不是小事,您就換了吧。”

間壁的水聲仍清晰無遺地傳來,昭示着時彧的存在。

光聽着那一陣陣的水聲,沈栖鳶都心亂如麻,她痛苦地蜷縮起了身子,将臉頰埋入頸側的軟枕裏,不敢再見人。

畫晴雖然年紀小,但心裏也有了揣測,怕不是沈娘子今日落了水,濕身後被人瞧見了,沈娘子覺得無顏見人。

這是有可能的。

多日相處下來,畫晴知道沈娘子是個習氣保守的女人,對貞潔看得很重,與長安那些成婚前便豢養騎奴,成婚了還與外室勾勾搭搭的女郎相比,沈娘子實在太過于自我苛責了。

畫晴以前不知聽誰提過一嘴,說現在的長安女郎,能保持完璧之身出嫁的都很少。多數人雖然不贊成這種行徑,但也不會大肆批駁什麽,因為比起女娘們,郎君們這樣的情況更是司空見慣,因此那些掌握着筆杆子的男人們也不好多言。

就算沈娘子落了水,衣衫不潔,被人有目觀瞻,畫晴也不覺着這是要命的大事。

可沈娘子心裏怎麽想的,畫晴就不知道了。

她安慰道:“娘子,我阿姆常說,人嘛活一輩子,除了生死,旁的都不重要,名聲這種東西只是身外之物,只要我們心存仁義,樂善好施,佛祖會看到我們的虔誠的。”

沈栖鳶不為所動,她趴在枕上,仿佛已陷入安眠。

但畫晴知道,沈娘子今夜恐怕都是睡不着的。

她人小,又沒讀過什麽書,除了阿姆的幾句話可以掰幾句,立刻便詞窮了,看着沈娘子心灰意冷,難過至極,畫晴想勸也沒處勸。

間壁一直不絕如縷的水聲,戛然停了。

畫晴的心一提,沒過多久,只見更換了一身品月雲紋長袍的少将軍,散着墨潤滴水的長發,眼瞳裹挾了冷隽之色,步履沉重地邁了過來,在羅漢榻前駐足。

他看見沈栖鳶身上仍是一身濕淋淋的髒衣,并未更換,目光一沉,變得更加冷峻,詢問畫晴:“怎麽回事?”

畫晴吓得發抖,兩只腿兒直哆嗦:“少将軍……奴婢,奴婢勸了的,沈娘子她不肯換。”

若非知道沈栖鳶的脾氣,倔起來時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時彧已經對畫晴發難了,但見到沈栖鳶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般,癱軟地伏在榻上,他也沒心思再計較那些,吩咐道:“出去吧。”

畫晴如蒙大赦,立刻就要飛奔而出。

時彧蹙額叮囑:“走遠些,不讓任何人靠近這間屋。”

那這真可謂美差了,畫晴巴不得。

她連忙點頭如搗蒜地回應,甚至出去後,還貼心地為少将軍和沈娘子掩合了門扉。

屋內靜谧,榻頭的一只高腳龍眼木八仙凳子上,擎着一盞明燦的火燭,燈燭通身青銅,在銀光輝映之下,顯出盤盞上斑駁發紅的鏽跡。

那盞燈燭散發的微光,柔和地覆在女子清瘦如宣紙般的身子上,夏夜涼風沁入羅帷,撥弄着室內明明滅滅的柔暈,似夢中的輕紗。

時彧眼角的輪廓放柔和了些,不再那般淩厲地上豎,望着沈栖鳶良久,她裝作一無所覺,時彧也按捺不住了。

他坐上了羅漢榻,咬了咬牙,用低沉的嗓音道:“沈氏,我知道你正聽着。那麽你聽好了,今夜發生這種事,你和我都不想,我被太子算計中了媚藥,在我難以自控的時候,恰巧你出現在了玉樹園。”

沈栖鳶很想笑。

不是笑時彧,是笑自己。

上天為何如此捉弄自己?

她這一生,已經足夠颠沛流離了不是麽,為什麽好不容易尋到一個穩固、安寧的栖身之所,命運卻同她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如果她沒有答應柏夫人的邀約,如果她沒有恰到時辰地經過那裏,與時彧歡愛的女子,就會是其他人。

對時彧來說,他如此厭惡自己,必然也是不願發生這樣的事情的。

在他身中媚藥的時候,是她,亦或是別的女人,都沒甚分別,是別人,時彧也會要了她。

可偏偏卻是她!

沈栖鳶發現自己的眼眶早已幹涸到澀痛,再也擠不出一絲淚意來。

一只手,驀然捉住了她的肩頭。

掌腹的溫度,褪盡了烈焰般的炙熱,只剩尋常的溫暖。

沈栖鳶的身體發抖,她卻再也沒有了力氣。

時彧捉住了她的香肩,不費力氣地輕輕一帶,便将沈栖鳶攬入了懷中。

她翻過身來,臉頰被燈燭映出慘白,目光空茫地望着上方那幅水墨飽酣的丹青壁畫,

那種絕望,便似熄滅的篝火,只留一地死灰餘燼,細風卷起,将其徹底吹散了,她就碎在懷中,似珠沉圓折,柔暈湮滅。

時彧一瞬胸口緊揪起來,說不明白緣故,只知胸口悶得很不舒服。

看着沈栖鳶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時彧臂間的肌肉加了三分力度,更深地擁住沈栖鳶,他必須告訴他,今夜之時,他雖禽獸不如,但她不要掉進自己為自己設的陷阱裏邊了。

“沈氏,”以往要時彧說出這話來,他寧肯割掉自己的喉舌,但如今再是艱難,也不得不說了,他盡量放緩語氣,“我知道你恨我,事已至此,我願意負責。”

“你恐怕不知道,我父親臨終前曾對我說過什麽。”

聽到伯爺,沈栖鳶的目中才茫然地出現了一點類似困惑的神采。

時彧心裏一頓,一股酸氣拔地而起。

是不是只有說到父親的時候,這個女人才會有些許動容。

時彧的心壞極了,卑劣極了,他偏要讓她不舒服,冷硬地道:“父親臨終前交代過,他死後,你一個人無依無靠,也無處安身,所以讓我照顧你。”

時彧的俊臉早已悶得似剛出鍋蒸熟了的蟹殼,他冷冷地哼了一聲,補充一句:“沈氏,你知道這個‘照顧’是什麽意思。”

沈栖鳶知道,正因猜透了,她的烏眸倏然便圓,流露出一絲驚詫。

但很快,這抹詫異便被質疑所取代。

不可能的,伯爺怎會在臨終前,對時彧有這樣的托付。

時彧在騙她,妄圖消解她內心當中的譴責。

伯爺不會那樣做,而且他深知,她也不會那樣做。

時彧的臉早已紅透,幾乎不敢細看沈栖鳶的神色,因此也就不曾留意到她的質疑,少年的嗓音更沉悶了幾分。

“之前是我不對,不想履行對父親的承諾,私自反悔,事已至此,我還是應從父親的托付,納你為妾。”

沈栖鳶一動不動地躺在他懷中,仿佛根本沒聽到。

時彧難為情地別過了臉,“你不是一直想當‘沈姨娘’麽,以後,你就是伯府名正言順的沈姨娘。”

沈栖鳶終于看了時彧一眼。

在她的角度,看不見時彧的正臉,只有一道被薄薄的光暈削得峥嵘的側影。

在他扭過頭去,視線所不抵之處,沈栖鳶感到無比荒唐地扯了下唇角。

她輕輕地阖上了眸。

認命了。

不認,又能怎樣。

時彧久未等到懷抱中女子的回應,終于忍不住,偷觑了過來,見到她閉上了雙眸,時彧怔忡之際,也意識到沈栖鳶是無奈之下被迫的選擇,盡管再不情願,她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他心裏充滿了憐意和對她的感激,終忍不住低下頭,薄唇俯觸過沈栖鳶光滑白皙的雪額,在她青絲遮掩下的額頭,印下了一記不含任何欲念的輕吻。

“沈栖鳶,你是我的人了。”

她不知道,此刻他內心之中藏着的無邊狂喜。

就像一個對心儀的玩偶觊觎已久的孩童,終于得償所願。

他整個人都泡在蜜糖罐裏了。

他靠在沈栖鳶的耳中,壓抑着內心中小獸興高采烈的咆哮,薄唇輕輕擦過沈栖鳶的耳垂,興奮得不夠,重複着。

“你是我的了。”

殊不知他的重複,對沈栖鳶根本就是夢魇。

她應激地發着抖。

時彧渾然無覺。

大抵在初次嘗到這種滋味的時候,男人的某些天賦和劣根性都是無師自通的,時彧竟然也學會說起甜言蜜語來,當然是他自以為是的好話。

“沈栖鳶,我會對你好的,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後悔今夜的選擇。”

沈栖鳶許久沒回應,少年急了,着急地去晃她的雪臂。

沈栖鳶被鬧得已經六神無主,只好敷衍式地“嗯”了一聲,整個過程都不曾睜眼,看上時彧一眼。

她看起來那樣疲倦,毫無精神,根本提不起一絲勁來,只敷衍完時彧,便又困乏不已。

時彧呢,卻已經嘗到了最美味的糖果,他擁緊了此刻讓他感到無比激動和振奮的沈氏,連番親了幾下她的額頭與顱心的發旋兒。

感受着懷中柔軟無助的沈氏依着自己,瑟瑟地發着抖,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與脆弱,仿佛自己已經是她唯一的信賴與依靠,這種感覺的确太過美妙。

相信任何一名雄性,都無法拒絕這樣的場景。

更不用說時彧一個剛剛開葷,血氣方剛的男人,他已經食髓而知味地貪戀起了荷塘裏的無盡歡愉來。

但他也知道,倘若繼續孟浪,受傷的會是沈栖鳶。

她的身子太弱了,受不得他的強悍。

時彧飲鸩止渴地親吻着沈栖鳶的發絲,落下一記又一記細細碎碎的親吻。

她的衣領和如雲青絲間,有一股肌膚自然而然沁出的芙蕖幽香。

他已經對那股氣味不能更熟悉了,所以今夜他一眼就認出了沈栖鳶。

如果不是她的話……

時彧想,如果不是她,其實,他會忍得住吧。

這麽看,自己的确不是正人君子,乃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淫徒惡魔。

她竟沒拿刀子捅他。

沈栖鳶真好。

*

夜色已深,過子時了。

沈栖鳶約莫已經睡熟,呼吸很淺,均勻而長。

時彧舍不得放手片刻,雖然雙臂已經酸麻得沒有知覺了。

秦沣求見時彧有事相告,也被時彧擋下。

他眼下什麽都不想顧,只想抱着沈氏,讓她溫軟如玉的身體依戀地靠着自己,嗅着她身上恬靜澹幽的芙蕖芬芳,似乎便一切煩心事都不再有。

秦沣是個很有眼力見的人,要是往常,這個時辰了他就不會來打攪,如果少将軍不願見人,他就更加不願逗留,但這一次,他卻盤桓在波月閣裏,久久不去。

甚至病急亂投醫地,秦沣抓住了畫晴那只比竹節人還細的胳膊,央求道:“燈沒暗,将軍定是醒着,你幫我進去求見,說一說好話,好不好?小孩兒,哥哥給你買糖吃。”

畫晴冷眼鄙夷地瞪他,“你罵誰小孩兒?”

她氣惱地挺起胸脯,趾高氣揚地道:“再罵一句你試試!我才不幫你觸少将軍黴頭,要去你自己怎麽不去!”

秦沣臉色為難,這麽晚了,少将軍栖在沈氏的房間,于禮法不合,想也知道這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他一個男子怎好這時進去撞破。

可看畫晴那單純得似一塊璞玉的憨樣兒,也知道要她明白這點只怕是指望不上了,秦沣好氣又無奈。

“畫晴小娘子,我嘴笨說錯話,我給你作揖了。”

男兒能屈能伸,秦沣竟真的給畫晴作揖了兩三遍。

畫晴這才嘴松了,狐疑地凝視秦沣,道:“這麽晚了,你有什麽事非見少将軍不可的嗎?你不說,等會少将軍問起我來,我回答不上來,少将軍拿我開刀怎麽算?區區幾顆糖就能收買本娘子嗎?”

關于軍營裏的事,這位小娘子定是不懂的。

秦沣比劃着,言簡意赅:“你就同少将軍說,營地裏有兩個人打起來了,胳膊打壞了一只,他自然就知道了。事成之後,畫晴小娘子想要什麽在下都依。”

秦沣也是今天才知道,不止朝堂裏派系林立,就連軍營之中也不遑多讓。

有少将軍在,尚能壓制得住這些刺頭。

一旦少将軍不在,一幹人等群龍無首,又互不服氣,一言不合,就開始拳腳相加,整個營地裏現今烏煙瘴氣,秦沣拉完這個扯那個,可沒人聽他的。

調和不成,自己反而像只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要不是将軍吩咐,他真想撒手不幹了。

最後這句話,可算令畫晴滿意了,她終于答應替秦沣報信。

時彧聽完畫晴的話,濃雲般的墨眉簇成了山巒。

“我知道了。”

畫晴在屋外,扣窗回的話,就是怕撞見少将軍,因此也沒敢往屋裏瞧。

時彧現在也不怕被人瞧見自己和沈氏的關系,這段關系他也不想隐瞞。

他緩慢地放下了懷中的沈氏,将她放在榻上。

起身朝外道:“我走之後,替沈娘子更衣,不許她凍着。否則唯你是問。”

畫晴在窗外答應得飛快。

時彧走出了寝房的大門,朝秦沣走去。

少年修長而勁拔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外阒寂的夜色裏。

羅漢榻上,睡姿安詳的女子,緩緩睜開了眼。

烏黑柔婉、似秋水揚波的瞳眸,湧起了一抹毅然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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