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章

第 37 章

回到禁中, 日子漫若流水。

沈栖鳶侍候在蓬萊殿,時彧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他面前。

這讓她松了一口氣的同時,隐隐察覺到不安。

一個鬧騰的小孩子, 當他靜悄悄的時候,不定在鼓搗什麽, 事出反常, 必定有妖。

不知不覺中, 沈栖鳶在太後身邊已經待了三個月, 依舊沒有得到想要的線索。

這日, 幾名樂師得了閑休, 绮弦手瘾按捺不住了,提出想打葉子牌。

但只她一人好賭彩, 別的樂師都不樂衷此道。绮弦又是十賭九勝的好牌技、好手氣, 聶桑吃過大虧,說什麽也不肯與她打。

绮弦求到沈栖鳶門下, 沈栖鳶更是茫然:“我、我不會打啊……”

绮弦氣餒不已:“難得休沐, 你們就不能陪我玩兩局嘛?”

聶桑等異口同聲地拒絕:“不能!”

擊鼓女抱怨道:“不好,我去年得的賞錢全輸給你了……”

吹筚篥的小娘子也搭腔:“是啊,我都沒錢買糖兔兒了!”

绮弦求助一般地望着沈栖鳶。

沈栖鳶表示自己只是新來的,對此愛莫能助。

绮弦走到一旁窗子底下, 從籠屜裏抽出一把戒尺, 啪啪地打在自己不争氣的手上。就她瘾大,明知打牌不好,還總是想拉姐妹們摸兩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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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桑也不忍見她虐待自己,抽走了她手裏的戒尺, 支了個主意:“我知道誰喜歡打葉子牌。你要是能接納她們,你就去。”

绮弦錯愕:“誰呀?”

聶桑嘆息:“禁中有一處掖幽庭, 東三閣裏關着的幾個瘋女人就喜歡打葉子牌,常年湊不夠人手,在掖幽庭裏喧嘩,苦求牌友,要是有了牌友,那裏頭打牌的聲音一響就是徹夜。”

都是牌瘾大的,那真是同道中人。

只是——

“瘋女人?”

吹筚篥的小娘子與擊鼓女都不建議绮弦去,畢竟瘋子是不可控的。

聶桑道:“真瘋還是假瘋,還不一定呢。真是瘋子,還知道打牌麽?打牌得多好的心計和算力,你們看绮弦精通打葉子牌,她像是個瘋傻的麽?”

那幾個不約而同地搖着腦袋。

绮弦為了打上三圈,膽氣很足:“我這就去摸摸看,真瘋假瘋,試了就知。”

沈栖鳶擔心以绮弦的性子,倘或與人起沖突,沒有人從中調解,釀成火勢,驚動了宮中的內官。

“我陪你去吧。”

這麽多人裏,就屬琴師姊姊最仗義,绮弦歡喜無限,一把抱住了沈栖鳶,将她高高舉起:“姊姊你最好,那咱們走吧。”

一路上绮弦像只穿花的蛱蝶,步履輕快,時不時地回頭朝沈栖鳶搭上幾句嘴:“姊姊我跟你說,這打牌最是容易了,以你的聰慧,你在旁邊看上幾圈,也就會了。回頭我們聆音閣裏打葉子牌,姊姊一定把她們都贏光。”

沈栖鳶只微微笑着,看着她鬧,并不回話。

比起打葉子牌,她好像還是更愛女紅刺繡,還有彈琴。

禦苑白蘋紅蓼,蘆花結霜。

沿流入宮城的禦河往南門去,途徑白矖宮與淩波閣,便可至掖幽庭。

在路過淩波閣時,時彧正與裴玟領一支左千牛衛在禁中巡邏。

支走了部下,令其四處巡視,裴玟一眼捕捉到了那名身着白衣的琴師。

這名琴師大抵和時彧有些淵源,他不止一次地看到時彧留意這名女琴師了。

發現她和琵琶女正往掖幽庭走之後,裴玟用手肘戳了時彧的胸腹一下,時彧擡眸,目光也倏然定住。

裴玟總算發現了時彧的弱點,自忖着已經将其狠狠拿捏。

“時彧,你是不是喜歡那名琴師。”

時彧沒回答。

裴玟高揚了下下巴:“她們去的那個地方,可不是什麽好地兒。時彧,你得留意一下。”

時彧問他:“什麽地方?”

裴玟回道:“掖幽庭。那地方魚龍混雜,宮裏被褫奪封號的娘娘,受過的宮人,還有最下等的苦力,都住在一個地方,白天最安靜,晚上群鬼亂舞,最鬧騰,動不動就出事。”

時彧心中一凜,将手中的兩枚令旗均交給裴玟:“替我守着,我去去就來。”

裴玟看着時彧倉促攆上去的背影,笑得摸了摸自己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須,低低道:“真喜歡啊。”

禁軍與宮中的女官并非不能結合,但在宮中行走時不行,須得等到女官被恩赦出宮放還。

要是在宮裏眉來眼去,被主上發現了,就得看吃不吃得消一頓好打。

時彧這是在懸崖走索啊。

沈栖鳶與绮弦已經到了掖幽庭,依照聶桑的說法尋到了東三閣。

那裏果然坐着幾個衣衫褴褛的女人,正為了沒人打葉子牌三缺一而發愁。

她們身上破破爛爛,捉襟見肘,但眼睛卻清亮似水,不像是發瘋有病的人。

绮弦一見到碼好的葉子牌便走不動道兒,沒交談幾句,一局已經開了。

沈栖鳶坐到绮弦身旁。

一個看起來不拘小節的瘋女人,将一條腿擡起來,架在板凳上,嘴裏叼着一枚銅錢,對沈栖鳶不懷好意地道:“看牌可以,先說好,觀牌不語真君子,誰出老千,可別想帶一文錢離開這裏。”

绮弦握了一手牌,哼道:“我的牌品你們放心。”

沈栖鳶不知道玩葉子牌是什麽規則,看得雲裏霧裏。

好在她這個人有一個非常強大的長處,便是耐心。

除了對時彧。

時彧呢,遠遠坐在西三閣的屋頂上,懶洋洋地沐浴着仲秋的日光。

西風吹拂丹松樹,紅葉蓁蓁,似吐火噴霞。

時彧半眯着眸瞧見一群女人打牌,真夠無聊,沈栖鳶居然能專心地看她們打了一個時辰。

绮弦的确牌品好,牌技也好,手氣更是沒話說,整整一個時辰下來,她已經贏了不少銅板了。

幾個瘋女人輸得急眼,吐氣嘶嘶的,汗水流了滿臉。

一個瘋女人,打牌前還沾沾自喜,說自己今天搶到了一個財神位,招財進寶,一定手手順。

誰知打到一半,她輸得最慘,這會兒已經汗如雨下。

她從懷中掏出一塊帕子來,往自己臉上揩汗珠。

奇怪的是,這個女人身上只有破爛的衣衫,連布衣短褐都稱不上,這塊帕子卻十分精致,盡管年歲久遠了,這個女人也不愛幹淨,幾乎沒怎麽将帕子清洗過,這條帕子早已色澤暗沉。

但沈栖鳶驀地視線定住,脫口而出:“這塊帕子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瘋女人一愣,看了眼手裏的帕子,嘴裏龇出牙花子,把帕子搖了搖:“你要啊?給你了,五吊錢。”

沈栖鳶二話不說便掏錢。

直把绮弦都看傻了,算牌的空隙裏勸阻了一句:“姊姊你要哪個做什麽?那不值錢的!”

時彧也看到沈栖鳶掏出了錢袋,向瘋女人買了一塊帕子,原本仰躺在屋頂的他也坐了起來。

沈栖鳶不是傻子,她知道太後并非善類,一直留在蓬萊殿伺候,時彧猜測她有了別的目的,這些日子以來,他雖不曾上前叫破她,但一直暗中觀察她的動靜。

五吊錢買了一塊破帕子?

以沈栖鳶的繡工,她要什麽樣的帕子都有,何須買這麽塊連當抹布用不上的破布。

沈栖鳶得了帕子,将那條帕子左右對光看了幾眼,目光雖沉靜自如,胸口心血卻沸騰起來。

不錯的,這帕子是蠶絲绫錦,雖褪了光澤,但觸感還在,一摸便知。

帕子上繡的是一只老虎,用的技法,是掏花繡。

沈栖鳶十二歲初次見識掏花繡,以她的能力和悟性,這門技法卻怎麽樣都學不會。

師父說,這是宮中不外傳的秘技,十分考驗繡娘的手上功夫,不穩不沉的女娘,不得內法,不可能學會這掏花繡,就連她出自尚服局,這門功夫也能摸到其形,而無其神。

師父告誡她:“滟滟,以你的聰慧,将來也可能自己摸索出新的路子,或者僅憑自己便能攻克這種繡法,但技不外傳,自有它的道理,你莫展示于人前,恐天降禍端。”

沈栖鳶一直謹記。

師父的叮囑一點也沒錯。掏花繡這門技法,通常只用來做線條繁複的大繡,陛下的龍袍,以及所用的聖旨上,就是用掏花繡攢成的紋理。

再有,便是在兩國邦交中,大業贈出的國禮均為最高規制,便有可能在絲綢绫羅這類國禮上出現掏花繡。

尋常百姓人家,就算真的學去了這種繡工也不能用,因為這是僭越逾制。

阿耶的遺骸被收斂時,已經破敗不堪,伯爺從他的身上,帶回了當年調令阿耶的聖旨。

聖旨上用的仿制掏花繡,雖看似緞面平整光澤度都相差仿佛,但只要上手一摸就可以知道,那手感不同,做工之人投機取巧,有掏花繡的底子,但卻絕不是正統。

當時的沈栖鳶并未多想。

直到,在尚書令府做客時,她有幸見到了尚書令府供奉的真聖旨。

她好奇地走上去,看到了聖旨上的祥雲瑞鶴紋,那一板一眼的紮實繡工,生狠地沖擊了沈栖鳶的眼膜。

從那一刻開始,她心裏的懷疑終長成了參天大樹。

阿耶是被冤枉的,當年是有人矯诏,調虎離山,為了鏟除異己,構陷他通敵叛國,将他射殺在城外,好死無對證。阿耶不是叛臣,他是忠臣。

因為征戰戍守在外,阿耶連年不在府中,沈栖鳶從記事起一年也只能與他見到幾回面,她不了解戰事,也不了解阿耶在外的為人。

他們說,他是罪人,是叛國的逆臣,她無可辯駁。

因為那時,她沒有一點證據。

沈栖鳶忙擡眸問那個瘋女人:“你告訴我,這塊帕子你是從何得來?”

瘋女人翹着腳指頭,忙着打牌,似乎根本無暇理會沈栖鳶的盤問。

绮弦又贏了一把,那瘋女人已經沒有銅板給了,她尴尬地戳在那兒,想說不打了,绮弦定定地道:“我姊姊問什麽,你就答什麽。我不算你錢。”

沒想到還有這種好事,瘋女人露出牙花傻樂了一會兒,十分驕傲地對沈栖鳶拍了拍胸脯:“我的。”

這塊帕子用的蠶絲绫錦,雖然珍貴,但宮中不乏這種好物,她當年侍主能得到這塊绫錦作為賞賜,也是有可能的。

但相比绫錦,這條帕子上更珍貴的,仍是不外傳的掏花繡,用嚴實細密、穿花往複的手法,繡的這頭呼之欲出的猛虎,一看便知做工之人功底非凡,貴比國手。

這個瘋女人以前是個繡娘,毫無疑問。

沈栖鳶捧着帕子,緩聲問道:“你自己繡的?”

瘋女人的眼珠轉了轉。

沈栖鳶怕她看出端倪,笑了下,感嘆道:“你手藝真好。我學了許多年刺繡,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的繡工。”

瘋女人又輸了一把。

在绮弦的目光逼視之下,她皺起眉宇,回答:“這是掏花繡。”

绮弦也不懂掏花繡,只是看到琴師姊姊在意,就拼命贏牌,幫着姊姊問。

沈栖鳶道:“我也聽說過這種繡法,聽說是宮廷禦繡,不能外傳的。看來姊姊您以前,也是天分高超的繡娘,這頭猛虎繡得栩栩如生,很精致。”

瘋女人皺起了眉毛:“都是跟我師父學的,當年師父帶了二十幾名弟子,個個都會。”

沈栖鳶疑惑:“不知道您的師父是……”

瘋女人盯住沈栖鳶:“你想知道這個做什麽?”

她虎視眈眈,興許是察覺出了一絲不對。

這個從外面來的女官,似乎對掏花繡格外地感興趣。

這讓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瘋女人一把抓住了那張帕子,從沈栖鳶的懷裏扯了回來,沈栖鳶沒有抱住帕子,正想要回時,瘋女人将沈栖鳶給她的五吊錢全扔了回去。

“不要了!不打了!你們走!”

她掀了桌,說什麽也不肯再打。

葉子牌散落得俯拾皆是,绮弦也生氣了,“這把還沒打完呢,你又要輸了,還我銅板。”

瘋女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怒起來拿着葉子牌就要砸人。

绮弦不甘示弱,跳上了板凳,雙方之間的戰役一觸即發。

屋頂上的時彧這時劍都出鞘一半了。

沈栖鳶攔腰抱住绮弦,将人往回拽,“不打了。绮弦,不要動手。”

她們摸到掖幽庭來打葉子牌這件事終歸不光彩,如果被教習抓住,還會引起一頓申斥。

绮弦只好作罷,哼了兩聲,朝瘋女人扮個鬼臉,勉強算出了口氣,才被沈栖鳶拉出了掖幽庭。

一路上绮弦還在破口大罵。

沈栖鳶心潮起伏,久久難平。

宮裏有很多不能說的秘密,沈栖鳶打聽過尚服局的一些事,但均沒有得到關于掏花繡的訊息。聽師父說過,掏花繡的技法來源于宮廷,首創于二十年前,後來便一直為天子禦用。

莫非,那個瘋女人正是掏花繡開山始祖的傳人。

聽她的說法,她還有一批同門師姊妹,也許那道假傳的聖旨就是出自她們當中一人之手,只是她技藝不精,沒有師父留下的底蘊,多了些旁門左道的鑽營,自诩能瞞過衆人。

卻無法騙過,像沈栖鳶這樣從小學繡,繡工已臻入化境的人。

關于聖旨有問題的可能,沈栖鳶誰也沒告訴,連當時隐約覺得不對,也沒有告訴過伯爺。

這是一件極有可能引火燒身的事,如果她揣測有誤,就是授人以柄,最後她将身首異處,更會連累廣平伯府。

以前,她不希望伯爺涉險,今日,她同樣也不希望時彧犯難。

這是沈家的冤情,沈家的劫難。

她入宮來,就是要找到那個當初造假的繡娘作證。

現在終于摸到了一點頭緒。

太後近旁女官的身份,能更好地幫助她在禁中行走。

沈栖鳶打算入夜之後,再潛回掖幽庭。

幸而掖幽庭沒大打出手,時彧從屋頂上下來,掃視了一圈那幾個瘋女人。

那個奪回了帕子的女人喘着粗氣靠在椅背上,身體不停地起伏,一張臉白得瘆人,兩側的瘋女人都在收拾地面的葉子牌。

方才險些為了一場葉子牌就大打出手,時彧以為是瘋女人輸急眼了,現在看,似乎更像是沈栖鳶同她多說了什麽話。

這個瘋女人的狀态很不對,她雙眼木然,寫滿了驚恐之色,臉上褪盡了血氣,看不見一絲血色。

也許是他想多了,瘋女人,瘋有瘋的道理。

千牛衛還要要務處理,他脫離隊伍太久了。

時彧打算晚上再來探個情況。

回到聆音閣,绮弦把贏來銅板扔到桌上,和聶桑她們癟嘴:“我再也不和她們打牌了!”

聶桑好奇:“你輸了?”

“怎麽可能!”被質疑了牌技的绮弦跳腳道,“她們哪是我的對手,我今天手氣可佳,将她贏得褲衩子都不剩了,我是氣她們玩不起,輸了賴賬,還想打人。剛開始還挺正常的,等打完了才發現,那幾個人真是瘋子,我再也不和瘋子打牌了,要不是琴師姊姊拉着我,我非要和她們幹起來不可。”

聶桑笑話道:“以一敵三你也行?琴師姊姊是斯文人,可不會幫架。”

說到這,看到琴師姊姊被搶走了帕子之後似有些微沮喪,绮弦安撫道:“姊姊,你別傷心,你喜歡那條破帕子,我給你買十條來,就那條帕子,也沒甚麽了不起!”

沈栖鳶現在已經沒有絲毫沮喪,她滿懷期望:“你們知道那個瘋女人是誰麽?”

聶桑想了下,道:“東三閣的那幾個?我知道一個,她原是司繡的女官,陛下的許多袍服都是出自她們尚服局司繡的女官,後來聽說她嗜賭成性,被罰去了掖幽庭,接着人就瘋了。不過她瘋瘋癫癫的,也就是嚷嚷打牌的事,別的倒從沒出格。”

沈栖鳶追問道:“那現在司繡的女官是誰?”

聶桑道:“是她的同門師姊妹白女史。她們這一批人,都是一個老師帶出來的,繡法大差不差,不過功底就各有不同了。早幾年,白女史有兩個同門進了東宮,跟了太子,對了,這個瘋女人,就是其中一個的妹妹。”

幾個樂師都好奇地問她:“聶桑,你怎麽知道這麽多呀?”

聶桑尋了一塊軟枕,向梨花木太師椅挨靠着,玉手拈起一顆葡萄,略帶驕傲地道:“我比你們入宮都早,人脈更多,這些小道消息,我也是聽人講的。你們大概也聽過,不過沒我這種過耳不忘的本事,不記得了。”

女孩子們都把這當作一個宮廷八卦來聽,沒人在意真假,也沒人覺得有何不對。

唯有沈栖鳶,望着西窗逐漸沉墜下去的似火紅日,在暮色逐漸拉上簾幔,籠罩大地之時,心中輕念了兩個字:

太子。

入夜以後,南門掖幽庭突然走了水,整座樓閣頃刻間都陷入了熊熊烈火的包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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