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52章 第 52 章

當天深夜。

藺聞惜驅車前往冬霁住所樓下。

他抽煙的次數相當少。

只有情緒跌宕起伏, 難以平靜時,才會壓抑不适,點燃香煙。

車窗半開, 煙霧缭繞中, 男人疲憊、深倦地垂眸,他伸出手臂,将煙灰抖落在地。

風吹過, 加快香煙燃燒的速度。

火光猶如紅色的螢火蟲。

藺聞惜掐滅剩下的煙, 他開了車門,雙手插兜, 仰頭看着冬霁所在的公寓樓層。

——8號樓,8層8號。

單看樓房號,不難看出藺楚熙是對冬霁有偏愛的。

他了解藺楚熙,一如藺楚熙了解他那般。

出手大方的藺楚熙給親信下屬安排住所時,會安排在他名下的房産下。他闊綽豪奢,花錢如流水, 根本不需要親信下屬們給房租。

當然,要成為藺楚熙願意提供住所的親信,并沒有那麽容易。

前世,藺楚熙的親信數量不多。

冬霁是其中一個,也是他最為看重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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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晚風清涼。

藺聞惜站定在小區一樓, 他凝視着明亮燈光,踟躇、猶豫地,掏出手機, 撥通冬霁的電話。

冬霁接電話的速度很快。

他接起,應他:“有什麽事嗎?”

藺聞惜聽到他熟悉的音色, 清亮、柔和,欣悅,毫無戾氣,并無怨恨。

——并不像是後來……那個望向他,常常譏诮挑唇、語出辛辣的冷豔青年。

他眼睫一顫。

“冬霁。”

藺聞惜喚他姓名,然後,他不說話了。

冬霁:“?”

他問:“你心情不好嗎?”

“不、我只是,忽然想見見你。”

藺聞惜每說一個字,都很艱難。他的語氣低啞,在晚風中搖晃,沒有什麽底氣,極其忐忑。

冬霁困惑。

他答應了:“好啊,現在就見面嗎?”

莫名,藺聞惜的眼眶泛起潮氣。

他啞聲說:“我就在樓下。”

冬霁小跑着到陽臺。

他向下張望,看到了藺聞惜。

他理應是剛從公司下班趕過來,西裝革履,筆挺英俊。

風吹過他的額發,将這個精致、完美的大人弄得亂糟糟。

冬霁與藺聞惜對視上了。

八樓的距離,他們能看到彼此的臉,但無法完全辨清臉上情緒。

藺聞惜的眉眼被深夜黯淡的月光籠罩,他輕輕地彎起嘴角。

冬霁連忙朝他揮手。

“我下去!”

按照往常,沒有同居者,冬霁會大大方方地邀請藺聞惜到家裏坐一坐。

可惜,尉陵還在隔壁卧室。

冬霁是心虛的。

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家裏多了一號人,更無法解釋尉陵的身份。想來想去,只能拒絕藺聞惜進屋,他下去找他。

距離太遠,不足以讓藺聞惜分辨出冬霁面上的發虛。

他颔首應好。

再一看,冬霁已經鑽回房間裏,不在陽臺。

等了兩分鐘。

他下樓了。

年輕友人穿着短袖短褲,踩着拖鞋,特別松弛。

他腳步輕快走到藺聞惜面前,笑吟吟,一雙明亮美麗的眼裏印出年長者疲憊發怔的表情。緊随其後,他用手指碰碰他被西裝包裹的堅實手臂,“怎麽一副不高興的樣子?”這是極其親密的動作,行雲流水,毫無停頓。

藺聞惜:“……”

他的視線落在冬霁的臉上。

年輕友人耐心地看他,飽含關切。

藺聞惜想,如果說冬霁是在演戲,那也太逼真了。他的關切不藏虛假,他對他毫無負面情緒——這不該,不該是糾葛十年的對手應有的情緒。

喉嚨有沉重的鉛球,堵得藺聞惜呼吸不暢。前一刻吸過的煙,這一刻讓他嗆住,他俯身,咳到眼睛發紅,咳到冬霁面露慌張,他給他拍着後背。

年長者雙手撐着膝蓋,他咳嗽到臉色發白。

冬霁顧不上其他了。

他急急問,聲線緊繃,“你有帶曲安奈德鼻噴劑嗎?”

車就在一旁,車門未關。

藺聞惜喘過一口氣。他撐起身子,半靠車門,伸手往車內掏,拿到了冬霁說的“曲安奈德鼻噴劑”。

他相當冷靜地給自己噴藥劑。

冬霁終于松了口氣。

他被這一串發生的事吓到了。

他的手還在發抖。

藺聞惜閉着眼,他聲音很低,很小,“……冬霁,你怎麽知道我有鼻炎的?”

冬霁如墜冰窟。他驟然意識到,自己直接說出藺聞惜的“鼻炎病症”,還點出了他一直在用的藥劑。

【曲安奈德鼻噴霧劑】,過敏性鼻炎患者常用的一款藥物。

上一次任務裏,他是在藺楚熙央着他加入對付藺聞惜的陣營時,知道藺聞惜的小毛病。按照時間線來算,是在半年出租屋結束,離開錦繡市後不久。

藺楚熙知道這病死不了人,他同樣知道藺聞惜是能吸煙,只不過,吸煙對他這個衣冠楚楚的兄長而言,并不是件太愉快的事。

這僅僅是主角身上特別微小、甚至不值一提的弱點。

藺聞惜時常備着噴劑。

如非必要,他不會主動抽煙——畢竟,沒有人類蠢到一邊給自己下毒藥,一邊吃解藥。

久而久之,煙成為藺楚熙惡心藺聞惜的一個工具。

但凡有與藺聞惜見面的場合,藺楚熙總要點着煙,嬉皮笑臉地挑釁:“要不要來一支?”

藺聞惜不愛搭理他。

……

冬霁在被藺聞惜的這句話冰凍之際。

晚風輕拂,他嗅到年長者身上的輕微煙味。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藺聞惜從始至終都閉着眼。他臉上因過敏性鼻炎引發的劇烈咳嗽帶來的深紅猶在。

年長者說這句話,仿佛并無試探之意。

他仍沉浸于呼吸不暢,雙眼閉合,嘴唇微張,胸膛起伏,喘息深深。

冬霁想要說謊。

可他知道這謊言不好撒。

主角藺聞惜的病症并不算太大的毛病,輕微且頑固。

系統曾說過,主角總會有點小小的身體疾病。大多時候,是為了烘托主角本人的威懾力——不喜吸煙,大家不敢在他面前吸煙。恰好,主角有輕度鼻炎,旁人的畏懼成全了他,讓主角不會在公開場合裏因煙味露出病态。

成年人世界裏,這是微小,卻又相對典型的、對“主角身份”的強調。

至于藺楚熙的吸煙尋釁,會成為劇情裏不斷威脅到主角的瑣碎惡心事件。爽度将在他落魄入獄,以及,狼狽出獄後,眼睜睜看着主角藺聞惜身居高位,權勢貴重,身邊再無一人敢抽煙時,攀到高峰。

先抑後揚,劇本常用的手法。

……

冬霁不能把他得到信息的來源賴在藺楚熙身上。

雖然,他确确實實是從藺楚熙嘴裏得到的。

加深兄弟倆矛盾的事,冬霁一點也不想做。

他低下頭,沮喪地踢了踢地面上的小石塊。

“我……”

藺聞惜睜開眼。

他望着垂下腦袋的年輕友人。

藥劑噴入鼻腔,大大地舒緩了他主動抽煙,試探冬霁帶來的痛苦。

為求真實,藺聞惜找藺楚熙要了一款爆珠煙。

他對裏頭的成分敏感,會大大加深過敏反應。

來見冬霁前,藺聞惜想好他要如何試探冬霁……可真到關頭,他因劇烈咳嗽引發的危機,竟然得來冬霁慌張不安的關愛。

霎時無言。

藺聞惜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藺楚熙說,他還沒有對這一世的冬霁說過“藺聞惜的弱點”。

“我不打算讓他摻和進我們的事,”他的聲音沙啞,電話那頭,有人員走動,還有藺楚熙拿着紙巾擤鼻涕的動靜,“你要是想要試探,就拿你的鼻炎去試試。”

語罷。

他們都沉默了。

藺聞惜想,若冬霁是未來的、年長的青年,他一定沒那麽喜歡他。

程度比不上冬霁對藺楚熙的恨意(他将他親手送進監獄,奪下藺楚熙的資産。恨意昭然,毋需置疑),可也差不厘。

他們的關系,放在十年裏,是短暫的溫情與長久的冷漠。

藺聞惜相信,冬霁不會有多喜歡他。若是以犯病來試探,結果只有一個:他會冷眼旁觀。

可事實告訴他,藺聞惜錯了。

冬霁暴露了自己。

他張皇無措,不知如何解釋。

藺聞惜望他。

他有了和藺楚熙一致的茫然。

他咽了咽喉,“冬霁——是誰告訴你的?”進一步的追問。

年輕友人擡起臉。

他的臉在蒙眬月色中,洇着柔光,雙眸明亮,如同珍珠。

他說:“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冬霁嚼着嘴唇,無助極了。

他絕對不能說,這件事是藺楚熙告訴他的。

藺聞惜保持緘默。

年長者看着冬霁,久久安靜。

冬霁倉促地擡睫,他為自己說太多話而沮喪,可剛才他太慌了,更怕藺聞惜要是出了什麽事怎麽辦。

雖說,鼻炎不是什麽大毛病,可他咳嗽得那麽厲害——

冬霁恐懼于出現在藺聞惜、藺楚熙身上的任何傷痛。

他推己及人,知道生病很不好,很難受。

夜色深重。

氣氛寧靜。

冬霁思緒亂飛,倏爾,他回憶起上一次任務裏藺楚熙淬着惡意,陰沉語氣告訴『冬霁』:“藺聞惜有鼻炎,他最受不了別人吸煙了。”

『冬霁』看他。

藺楚熙冷笑連連:“所以啊,我一知道他有這個毛病後,就去學抽煙了。”

恨意塑造了藺楚熙。

他學着抽煙,最後患上煙瘾,再沒法戒掉。而煙,對藺聞惜的威脅根本不大。可那是少年時期的藺楚熙唯一能做的,讓藺聞惜不悅的事。

藺楚熙仰着臉,得意極了,桃花眼亮亮。

他對『冬霁』說自己少年時期的壯舉:“差不多十六歲學會抽煙,我被老頭狠狠揍了,腿都差點打斷了!我硬是不改!那段時間我和藺聞惜都住在主宅裏,他避不開我。”

“我抽煙,他就得躲我。”

『冬霁』聽得怔怔。

他想說,煙是個壞東西。

可他也知道,對于藺楚熙,煙是個好東西——讓他在充滿比較、滿懷不甘的酸澀少年時期,成為對付藺聞惜的一件工具。

他說不出勸話。

後來,藺楚熙教他抽煙,『冬霁』認真地學了。

沒有別的原因。

那時候,『冬霁』身邊只有藺楚熙了。

藺楚熙一個人抽煙的樣子,很孤單。

……

藺聞惜語氣冷淡:“是藺楚熙告訴你的嗎?”

他收拾好所有外露的情緒,一步步地将冬霁逼到懸崖。

他曾攀上頂峰,威重令行,若要冷下臉,便凜凜迫人。

年長者用那雙深色的眸子,深深地看向冬霁。

他很是不悅,後槽牙咬緊,臉部輪廓銳利冰寒。

“這件事,只可能是藺楚熙說的——”他看起來恨極了。

大戰一觸即發。

冬霁最怕的就是這個。

他着急道:“不是他說的!”

藺聞惜覺得自己像是脫離軀殼的靈魂,高懸空中,低眸望下。

年輕友人被更年長的自己激得眼眶發紅。

這件事分明只可能是前世的藺楚熙告訴冬霁。

可這個奇怪的,柔軟的,關心他的“冬霁”,居然不願他生藺楚熙的氣,他将責任全部攬在自己身上。

“這件事和藺楚熙沒有任何關系。”

“是我找人,花錢買來的資料。”冬霁鎮定下來,他有理有據,平靜道:“那時候,你态度很微妙,并不生氣我作為‘間諜’的身份……我很害怕,我需要掌握你的弱點。”

一通說辭,很有邏輯。

冬霁越說越覺喉頭發酸。

他必須要把這件事和藺楚熙分離幹淨。

現下,他們絕不能因為這再度陷入敵視狀态。

真到那時,冬霁一定會哭的。

“……”

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說辭可信度高不高。

他擡起臉,看藺聞惜。

藺聞惜陷入錯亂的疑窦與難解的謎題。

他一言不發。

頭一次,看不懂面前這個有着明亮雙眸,天真無邪的年輕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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