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54章 第 54 章

翌日。

冬霁在玄關處與尉陵告別:“我出門了, 你自己解決吃飯。”

年長的任務者颔首,他不愛說話,冬霁習以為常, 他揮揮手, 得來尉陵安靜的微笑。

年輕人類關上門。

室內死寂。

祂似是預料到什麽般,漆黑雙眸裏湧動着無盡光影。

人形軀殼凝視着虛空,眉頭微皺。

觸足們不安而擔憂地蔓延而出。

它們靜靜地望着年輕人類離去的方向。

……

冬霁度過了一晚的煎熬——昨夜, 藺聞惜到他家樓下, 因“鼻炎發作”,開始懷疑藺楚熙将他的弱點告訴冬霁。彼時, 藺聞惜面無表情,言語痛恨,恍惚間,讓冬霁以為回到了上一次任務。

冬霁不願看到他們争鋒相對。

他憑一人之力擔了這個責任。

其實,冬霁并不敢确定藺聞惜信不信他。

他心裏很沒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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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好藺楚熙約了見面,冬霁來前組織好措辭, 他要和藺楚熙通氣——有關“藺聞惜”的事,是冬霁提前找人查過,和藺楚熙沒有一點關系。如果藺聞惜問起,藺楚熙千萬不能因為私仇,故作玄乎,面上遮遮掩掩, 也千萬不能出言挑釁……

那會讓人誤會,由此加深兄弟倆的矛盾。

重啓世界裏,藺楚熙确實無辜。

他根本沒有向冬霁說過藺聞惜的弱點, 頂多是挑個契機,忿忿罵着藺聞惜這人有多過分, 有多刻薄,有多裝模作樣……

暑期的兩人之旅裏,冬霁聽過好多次了。

冬霁曉得,藺楚熙就是看不得藺聞惜好。很多時候,哪怕事情不是自己做的,若能惹藺聞惜生氣,他就偏要裝樣,呲牙咧嘴地尋釁,讓藺聞惜以為事情和他有關。

——唉!好讓人操心的大人。

懷着如此打算,到達見面地點。

藺楚熙安排的目的地,在京市的某個餐廳,獨立包廂。

冬霁到得不早不晚。

藺楚熙來得比他更早。

推開包廂門,冬霁嗅到很淡的煙味,再定睛,藺楚熙坐在椅子上,他沒有點煙,但不難看出,進屋前,他狠狠吸過幾支。

一想到煙,冬霁心情不佳。

尤其是,有昨晚的事在前。

他語氣很壞:“你抽煙了嗎?”

漂亮青年說話的語氣淬着冷淡。

藺楚熙毛骨悚然。他愣怔地擡起臉,撞進冬霁那雙明亮圓潤的眼裏,當下,漂亮青年面無表情,聲線淡淡——他下意識地苦笑起來,他哥說的話猶在耳邊,藺聞惜勸他不要将事情想的太壞:“冬霁不願讓我生你的氣,可見,他一定是在乎你的。”

他萎靡不振。不過,藺聞惜的話還是給他帶來一點期望。

可現在,他想,他哥說得是錯的。

冬霁這樣看他,聲音如此冷淡……

藺楚熙心若死灰。

他黯然無神地沖他顫顫笑了下,很難看的嘴角弧度:“對不起,我剛進屋前抽了兩支,熏到你了嗎?”

冬霁:“?”

他懵了一秒,感到困惑,藺楚熙幹嘛這幅可憐巴巴的模樣?

冬霁皺起鼻子,恢複常在藺楚熙面前露出的表情,問:“你幹嘛呀?”

“我又沒生你的氣。”

冬霁坐在他面前。

他抱着手臂,繼續說:“只是覺得抽煙不好。”

“……”

藺楚熙看着他的臉。

他的呼吸牽扯着胸膛裏的劇痛,他想說話,想說你我心知肚明,大家都是擁有記憶的人——沒有必要再虛以委蛇。

深夜輾轉,并不聰明的藺楚熙痛苦地分析:他分析着“冬霁”,思考着重生而來的冬霁理應如何做。

藺聞惜說,錦繡市街頭見到冬霁時,他并沒察覺出什麽異樣,可說着說着,他竟遲疑了。

“有一點,當時我沒有抓住,現在想來……”

冬霁着急說出的“曲安奈德鼻噴劑”,是最新疑點。

這個新生之物墜入長此以往、日積月累的疑點湖泊裏。過往,湖泊深邃幽靜,墜物驚不起太多波瀾。如今,湖泊陡然冰凍,那句話,那個最新的疑點硬如頑石,墜入冰湖。

冰層碎裂,咔嚓一聲,裂痕遍布,爬滿湖面。

藺聞惜恍然,他明白了。

他若有所思,輕聲說:“我記得,冬霁會自己用剃胡刀了。”

年長者沙啞道:“上輩子,是我教他的,也是我給他買的第一把電動剃須刀。”今生,他沒有這個機會,甚至沒能送出電動剃須刀。當時,藺聞惜惋惜過,但他并沒有時間思考太多: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忙,京市藺家、藺楚熙……都是他要忙碌的對象。

他忽視了那個疑點。

其實,那并非第一個破綻。

在那之前,還有,冬霁選擇比前世更早地購買空調……

藺聞惜咽了咽喉嚨。

他不說話了。

他發現了曾經的自我蒙蔽,他本該更早發現異樣。然而,冬霁一如初見,他真的很難相信那雙澄淨溫暖的眼眸裏會爆綻出對他的冷酷、恨意……

回憶如膠卷,前世的一切與現實的一切交織展現。

藺聞惜的呼吸沉重。

他情難自禁地想:那時候的冬霁在想什麽呢?

藺楚熙從他哥那得到他懷疑的時間點。

最早的最早,錦繡市時,冬霁便是那個擁有前世記憶的冬霁——可這還是解釋不通啊。

藺楚熙頭暈目眩。

若他是冬霁,重生以後,他一定不會再與他們為伍。

除非,冬霁另有所圖。

藺楚熙喉嚨發痛。

他順着邏輯推理下去,他開始深信不疑:冬霁恨他,也恨藺聞惜。

他要報複他們。所有溫良、美好,都是為了達成目的而巧飾的假面。

不是如此,實在無法解釋他的委曲求全。

年長者的桃花眼裏升起濕意。

來前,他準備好了。

藺楚熙啞聲說:“冬霁,你不喜歡抽煙,對嗎?”一定是的,不然他怎麽會一進來就指責他抽煙了沒有。

他想到上輩子,是他教着冬霁抽煙……

藺楚熙萬念俱灰。他想,合該如此,他是個很糟糕的人,手把手教了他許多壞習慣,他讨厭他,讨厭抽煙,理之當然。

“……”

冬霁歪臉,他不安地挪動兩下。

他嗅到他身上的煙味,浮躁、粗糙,讓人心煩慮亂。

他還沒來得及做聲。

“對不起,是我教會你抽煙。”藺楚熙理清所有,在藺聞惜的幫助下,确信冬霁早有記憶,他與他們一樣,是個重生者。現在,他要迎來自己的罪行審判,“強迫你沾了壞習慣——”

他沒能反應過來,可等真反應過來時,藺楚熙已經紅着眼說了很多話:

“那時候你多大?”

他掐着手指頭,自己算,算着算着,淚水狼狽地淌落,“十歲吧,我喝酒抽煙,看你在酒局裏坐立難安的樣子,給你倒了一杯酒,遞了一支煙。”

成人世界裏,上級給下屬倒酒遞煙,那是特別看重某人的表現,旁人将會對冬霁另眼相看。藺楚熙是個不錯的上司,他沒有想太多,本能地要保護與他同行的下屬,不願他人看輕他。

他的主動,讓所有人對冬霁畢恭畢敬,不敢冒犯。

年幼的冬霁接了那杯酒。

他嘗了一口,濃烈威士忌吞沒他的味蕾,叫他面紅耳赤。藺楚熙吓了一跳,他連忙攔下,又當着許多人的面,玩笑般替他解圍:“第一次喝啊?”

藺楚熙已經不記得冬霁回了什麽。

他只記得,冬霁嗆咳不止,漲紅着臉,擡眸看他。

那一眼,情緒難辨。

藺楚熙是個在十字架上等待審判的罪人。

他還在說,森*晚*整*理語速很快,邊說邊哽咽。藺楚熙完全失去了成年人應有的鎮定穩重,“我最錯的事,不是讓你喝酒抽煙。”

“是讓你簽下合同。”

“幸虧藺聞惜是無性戀,幸虧他人很好。”

幸虧,幸虧。

藺楚熙苦笑。

他說:“我是壞人,還好他是好人。”

冬霁木了。

他終于反應過來。他望着面前的成年人,那雙桃花眼裏浸滿淚,水光淌過臉頰,滴落在桌上。藺楚熙疲憊地、悔恨地看他,視線癡癡,自陳罪行,他還在繼續說,說着那些讓人靈魂震顫的話:

“冬霁,我知道,你恨我。”

藺楚熙閉上眼,他的話累積成叫冬霁齒冷顫栗的記憶——一切的一切,上一次任務裏發生的所有,在他口中,成為了冬霁為之茫然、為之困惑的“恨意”。

盛夏時節,寒意涔涔,從腳底板爬到頭顱。

冬霁想說什麽。

他想說,不是這樣的,他怎麽會恨他呢?他從來沒有恨他——

可藺楚熙還在說,年長的大人痛苦至極,他淌着淚水,毫無形象,他說到最後,坦然地接受了他已經認定的“恨意”。

要讓藺楚熙相信,冬霁不恨他……那太難了。

送他入獄的是冬霁。

如果不恨,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藺楚熙需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上輩子,冬霁複仇了,他将他送進監獄。

這輩子,藺楚熙醒來得太遲,他遲了一步,将冬霁送到錦繡市,讓他做了與上輩子一樣的事。雖說,藺聞惜沒有對他做過什麽,可懊悔依舊叫他寝食難安,藺楚熙痛不可忍,他迫切需要贖罪。

這個餐廳包廂的桌上有着鋒利的刀具,放置在桌上,距離冬霁很近,觸手可及。

藺楚熙穿着柔軟的短袖襯衫,他的臉頰瘦削。一夜消沉,胡茬冒出,讓他看起來狼狽得像條流浪狗。

他閉上眼,扯動唇角,依舊是個不好看的笑容,說:“揍我吧,或者用刀捅我,沒關系,不用擔心後果,我會安排好一切。”

“我做錯了事,我需要付出代價。”

冬霁看着他。

他沉默得太久,久到藺楚熙不安,他張開眼,試探看他。

然後,藺楚熙震住了。

他看到漂亮青年,他設想中非常恨他、聽完這一席話要露出真實情緒,冷眼嗤笑的冬霁,怔怔看他。

他一言不發。

雙目對視的那一刻。

冬霁濕了眼眸。

一剎那,世界變得沉靜。他的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充滿淚水,他的鼻尖紅了,他的唇瓣開始顫抖。

藺楚熙慌了,他匆匆忙忙地要給他擦掉眼淚。

着急中,撞掉了紙巾。

他只來得及用手掌碰他,可剛碰一下,他怯弱地收回手:冬霁不會喜歡他碰他的。

“錯了。”

藺楚熙茫然地看着他,他的手指尖還有殘餘的濕意。

冬霁看着他。

他嚎啕大哭,抽噎得難以自抑:“我才是犯錯的那個。”

冬霁是爛人。是恬不知恥、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賤人。

他将對他很好的大人送進監獄,以“任務”的名義——書中角色的人生,被冠以單薄的“主角”“反派”身份,被理所應當地送上他們應有的歸途。

漂亮青年說着叫他不懂的話。

藺楚熙看着他掉淚,他痛徹心扉,他想要安慰,他不知道為什麽冬霁要說自己才是犯錯的那個:“是我的錯啊,我讓小小的你去勾搭藺聞惜,讓你失去學業,讓你幫我做壞事——冬霁,是我的錯,從來都是我的錯。”

他們誰都覺得自己才是最壞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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