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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乾坤宮
陳德海裝死地垂下頭, 默默端了一碟新裁的宮裙入殿。這已經是皇上第二回 破例,第二回在這議事的正殿幸了後宮嫔妃。
偏偏這兩回還都是同一人,都是泠才人。他心中唏噓, 這泠才人在皇上心裏頭的地位倒底有多高。
“皇上, 午膳都涼了……”
“閉嘴!”
耳邊一道女子的嬌聲,緊接着,被皇上暴躁的訓斥打斷, 陳德海一聽, 端着托碟的手猛地抖了下,霎時, 脖頸生涼, 他連跪都不敢跪,放下托碟,逃似的告退,“奴才這就吩咐禦膳房傳膳。”
說罷,忙不疊退出了正殿。
待沒了人,婉芙才從李玄胤懷中仰起臉,露出一張潮紅的芙蓉面, 美眸睜圓,似嗔非嗔地瞪了眼男人,“皇上做甚又對嫔妾這麽兇,都吓壞嫔妾了。”
李玄胤掐住那張臉蛋, 呵笑道:“你這般膽大包天,還會怕朕?”
婉芙莞爾一笑,讨好地蹭了蹭李玄胤掌心, “皇上是一國之君,嫔妾雖是嫔妃, 可說到底也是伺候皇上的奴才,怎能不怕?”
說着,她還極為誠懇地眨了下眼。
李玄胤冷嗤,松了手,懶得再去看她,下巴朝那托碟擡了擡,“去把衣裳換了。”
婉芙爬出來,雪白玲珑的玉足,踏在禦階之上,往上,是一雙纖細的小腿。婉芙看似削瘦,除了衣裳,身材卻是窈窕有致,豐盈多姿。
她扯了把避身的龍袍,後者卻漫不經心地看她,手掌抓住了龍袍一角,有意折騰,輕飄飄道:“朕的龍袍,也是你能穿的?”
婉芙氣鼓鼓地瞪了李玄胤一眼,“皇上給嫔妾穿的還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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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胤故意沉思一番,眼皮子掀開,朝她睨過去,“朕這回不允。”
美人總是賞心悅目,像婉芙這般嬌媚的女子,世間難尋出第二個。
婉芙赤身站到禦案上,許是羞赧,那雪白的肌膚,通身生了一層緋色,如含苞盛放的嬌豔海棠。
李玄胤眼眸晦暗,指骨有一搭沒一搭地叩到案上,眼神直勾勾地覽過女子姣好的身段,從不清白。
……
晚膳時,婉芙忽然想吃旋切魚脍。這道生魚,是餘府上一個廚娘從老家學的,阿娘吃不得生,整個餘府,只有小舅舅和她吃的不亦樂乎。
這般想着,婉芙愈發想吃,喚來千黛,問禦膳房可會做這道菜,千黛狐疑地搖了搖頭,“主子從何處得來的吃法?奴婢從未聽說魚還能生吃。”
婉芙一時無言,幸而她幼時跟着小舅舅看過廚房的做法,約莫還記得起來。一刻鐘後,她寫完方子交由秋池,讓她去拿給禦膳房。
秋池在禦膳房當差已久,還從未聽說過有做生魚的法子,不禁訝異。
“主子确定,這生魚當真能吃?若是吃壞了主子可怎好?”
婉芙被她再三問得煩了,推了推秋池的腰,“讓禦膳房多做幾碟,你也嘗嘗,屆時就知道能不能吃了。”
秋池最是貪嘴,一聽主子這般說,立馬升起笑顏,“奴婢這就去。”
将要掀簾時,婉芙攔住她,秋池狐疑地蹙眉,只聽主子道:“多做幾碟,給吟霜齋和淩波殿都送去一份。”
莊妃娘娘是越州人氏,大抵也會喜歡。就是不知陸貴人喜不喜這口味,多送一份總歸是沒錯。
秋池沒走多久,婉芙就向窗外看了兩眼。
入了冬,庭院的碧桃謝了,剩下光禿禿的枝杈,仰頭便是這皇宮的四方天地。她進宮也有大半年了,竟習慣了這日子,大抵是在皇宮裏住着,雖危機四伏,卻遠比寧國公府舒坦吧。
“鹹福宮可有什麽動靜麽?”婉芙下巴搭着手臂,趴在半開的小窗上,身上裹着狐裘,足以擋住吹進的寒風。
她眸子清淡,看起來漫不經心。
千黛怕凍着了主子,在炭爐裏多夾了兩塊銀絲炭,聞聲動作頓了下,側眸看了眼趴在小窗前,漫不經心的主子,分明是愉悅的眉眼,卻透着淡淡的哀傷。
她沒忍心再看下去,“江貴嫔失了龍嗣,在宮中修養,倒是安靜許多。”
婉芙什麽也沒說,擡眸望着樹梢潔白的雪。
幼時冬日裏,阿娘最喜抱着她在院裏堆雪人,給她裹得圓乎乎的,小舅舅嘲笑她像一團胖球,非要招惹她哭個不停,下場是遭到幾個舅舅的暴打,捂着腦袋在院裏繞圈跟她道歉。
婉芙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轉過臉,眸子彎着,“我都餓了,快去看看秋池怎麽還沒回來。”
那張嬌媚雪白的臉,眸光依舊,仿若無事發生。
……
泠才人是皇上新寵,泠才人提的要求無人敢不應。但這生魚的做法委實古怪,禦膳房搗鼓了整整大半個時辰,才堪堪做出四碟。
秋池眼瞅着快過了晚膳的時辰,心下着急,連連催促宮人裝好,小心地将食盒護在懷裏,回了金禧閣。
上京到越州路遠,婉芙嘗了一口,滋味與越州時相差甚遠,勉強入口。她吃一口就不想再吃,秋池津津有味吃着自己那一份,婉芙喚她過來,秋池嘴邊還有生魚的肉片。
婉芙抿唇一笑,喚千黛趕緊給她擦擦,讓人瞧見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這金禧閣吃不起飯了。
千黛指尖點到地方,秋池舌尖一抵,将那生魚片吃進了嘴裏,“主子,這生魚還真好吃。”
婉芙興致缺缺,“較越州的差遠了。”
面前的碟子只動了一口,她眼瞟到秋池雙眼放光地看着跟前的旋切魚脍,她眼睛轉了下,指尖點了點碟沿兒,秋池迫不及待,“主子不愛吃,就賞了奴婢吧。”
婉芙沉吟稍許,眼眸一挑,在秋池殷切的期盼中說道:“裝好了,送去禦前。”
“好!”秋池壓根兒沒聽清婉芙說什麽,正要去拿,反應過來,直接愣住,“啊”了聲,“主子,這……您不是吃過了。”
婉芙瞥了瞥幹淨的碗碟,“我就動了一筷,你不說,皇上怎麽知道。”
旁人都到禦前送過精致的糕點羹湯,唯獨她沒獻過這殷勤。禦膳房做了這麽久,鬧得動靜也大,她送了吟霜齋,送了淩波殿,若是再不送去禦前,确實有些說不過去。禦膳房做了那麽多,她只用過一小口,皇上應當看不出來吧。
……
乾坤宮
正殿議事的朝臣方才散去。
李玄胤靠坐着龍椅,指腹壓了壓眉骨,眼底疲乏。
陳德海小心翼翼地上前進茶,快到年關,前朝又是一攤子爛事。昨夜皇上近子時才歇下,他實在看不過眼,即便皇上勤政,也不該這般勞累身子啊。
身為禦前的掌事太監,太後離宮前就敲打過他,照顧好皇上,莫要讓皇上過于操勞政務,累壞了身子。可他倒底是個奴才,在這事上,哪有說話的份。
“皇上,奴才讓禦膳房傳膳吧。”
他候在外面,不知道皇上要與朝臣商議政事到何時,若非到了寒冬,晚膳晾在外面冷了,他倒想一進門就把晚膳端進來,不然,皇上怕又是以不餓為由将他打發。
如他所想,這句話落,皇上就斜睨了他一眼,眼神不耐,似是在說他怎麽這般多話。
陳德海苦笑着低下頭,非他有意多嘴,只是他不提,皇上是半點不拿自己的龍體當回事兒。
這時,看門的小太監進來,手中提了個食盒,福禮道:“皇上,金禧閣泠主子送了晚膳過來。”
陳德海無聲看了皇上一眼,李玄胤姿勢不變,眉宇卻挑了下,陳德海分明看見皇上面上一閃而過的愉悅,心中感嘆,論讓皇上舒心,還得是泠才人。
他極為合君王心意地問了一句,“泠主子可一塊兒來了?”
那小太監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泠主子吩咐宮人送的,并未親自來。”
陳德海倏然噤聲,恨不得打一巴掌自己這張多事兒的嘴,這大冷的天,依着泠才人那般嬌氣的性子,沒有儀仗也不會親自過來。才人位份是沒有儀仗的,除非皇上為泠才人提品階,或者親自去一趟金禧閣。皇上後午召見了豫北王,這空擋是過不去了。
果不其然,皇上臉色淡了下來,他忙出聲讓那小太監将食盒放下,再遣他去禦膳房端些熱羹到乾坤宮。
陳德海很有眼色地打開食盒,這泠才人可不常往禦前送吃食,正想着這回做的是什麽湯,結果入目的是一碟擺得齊齊整整的魚片,雖擺得精致,貼着幾朵梅花裝飾,賞心悅目,但這魚片瞧着,好似是……生的??!
“皇上……”
陳德海真不知泠才人這又是唱得哪一出,竟敢往禦前送生魚。
李玄胤掃了眼,眉心微動,冷嗤了聲,卻沒讓陳德海将那生魚端出去。
……
這夜皇上未進後宮,婉芙倒不在意皇上召哪個嫔妃侍寝,只要她在寧國公府徹底沒落之前,受着榮寵就夠了。
從前她想着,為餘家報了仇,便沒了那個對皇上虛以委蛇的心思,如此在宮中過活着,也不是不好。可後宮沒有龍裔傍身,日子總歸艱難些,她吃多了苦,覺得無所謂,卻不能苦了跟着她,貼心侍奉的宮人。
何況當下後宮這些個受寵的,早将她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她不想争,那些人怕也不會放過她。陸貴人說的對,她該想想龍裔的事。
婉芙撫住平坦的小腹,這子嗣是個緣分,趙妃跟了皇上那般久,也不曾聽說有孕,還不敵侍寝一兩回的陸貴人和許答應。
求,是求不來的,不如順其自然。
婉芙斂下眸,眸中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複雜,往昔,歷歷在目。
“日後哪個混小子想搶走我們寶貝窈窈,得問問舅舅們答不答應……”
“窈窈,你少于那高家的混蛋來往,他最是風流,專門招惹你這樣單純的小姑娘,下回他再來,看三舅舅和小舅舅不打斷他的腿!”
“大哥,你別教窈窈這些個規矩,要那些端莊淑女模樣做甚?有咱們護着,在這越州城,誰敢對窈窈不好。”
“主子?”
已是深夜,千黛見寝殿燭火亮着,以為主子要喚她,問出一聲。
婉芙擦掉眼角的淚,翻過身,衾被蒙過頭頂,“将燭芯剪了吧,亮得刺眼。”
……
翌日問安,趙妃閉門不出,江貴嫔落胎,這坤寧宮內殿倒是照以往安靜。婉芙與陸貴人同坐着,過了時辰,皇後便遣人散去。
婉芙與陸貴人同出了宮門,兩人沒走出多遠,跑過來一個小宮女,将二人攔住,那小宮女先有禮地福了福身,接着道:“二位主子,許主子邀主子們去望月臺一賞金燈花。”
兩人互看了眼,彼此都不想去湊許答應這個熱鬧。陸貴人有孕時小心翼翼護着腹中龍裔,吟霜齋的門都沒出過,末了,還不是遭人算計,險些沒了性命。這許答應是半點不怕腹中龍裔出事,竟這般張揚,敢邀妃嫔們去望月臺賞花。
婉芙斂了斂眸子,先道:“你去回許答應一聲,我與陸貴人身子不适,就不過去了。”
“泠主子這是何意?許主子好心邀請,泠主子為何再三推辭,是見不得許主子有了龍裔麽?”那小宮女牙尖嘴利,處處機鋒,許答應得勢,這底下的人也跟着張揚起來,都不是省油的燈。
婉芙冷下眼,手腕忽被人按住,她疑惑地側眸,陸貴人出手要比她快,一巴掌扇到那小宮女臉上,“放肆!誰叫你的規矩,敢跟主子這種語氣說話。”
陸貴人出手得重,打得那小宮女好半晌才緩過神,陸貴人位份雖高,在後宮卻不受寵,她從沒正眼看向陸貴人,态度甚是敷衍,挨了這一巴掌後,好似欺軟怕硬,才緩過心神,垂下腦袋,掉兩滴淚,再不甘願,在主子面前都得低頭,誰讓她是個奴才。
“貴人主子恕罪,是奴婢蠢笨無禮,貴人主子息怒。”那小宮女臉火辣辣得疼,緩了會兒,才繼續道:“非許主子擅作主張,只是皇上答應過許主子,待金燈花開,便與主子同賞。主子在坤寧宮問安,正是金燈花開時,主子才邀各宮小主們同賞。”
婉芙了然,許答應好不容易懷了龍裔,必要炫耀一回,尤其是皇上到場,給足了她體面,她又怎會輕易放掉這個争得榮耀的機會。
既然皇上也在,她們便不好不去了。
那小宮女給二人引路,到望月臺時,已到了大半的嫔妃,皇後也在這,許答應一人又是說又是笑,花枝亂顫,任誰看不出她的心思。
婉芙與陸貴人給皇後見了禮,兩人默默退到後面,這日是許答應的主場,她懷着身孕,旁人就是再瞧不上她那個得意勁兒,也不會去出這個風頭。
金燈花在宮裏是稀奇物,紅豔豔的一簇,開花時不見葉,生葉時不見花,因難得,又稀罕不好養活,內務府一年也只養成這一盆。
許答應撫着小腹,盈盈一笑,“耽擱各位姐妹的事了,只是皇上賞了我這盆金燈花,我也不好一人獨享,才将各位了姐妹聚到一處,料想姐妹們也是沒見過,可以一飽眼福。”
這話聽着刺耳,好似整個後宮裏只有她得寵。若非她走運有了龍裔,皇上怕是連她是誰都不記得。她竟還在這沾沾自喜,絲毫不知收斂,簡直是小人得志!
終于有人忍不住出來嗆聲,“許答應倒是好心,不過這金燈花早不是什麽稀罕物,許答應竟還這般在意,真是夠小家子氣了。”
婉芙眼睛一動,朝那說話人看去,竟是璟嫔。璟嫔在後宮裏一向安分,除卻先前那樁野貓的事,璟嫔再沒鬧出風波,安安靜靜,像沒有這個人。
許答應聽出話中的擠兌,她出身不低,可在後宮一衆官宦世家嫡女中,就尋常了些。璟嫔育有一女,品階要比她高,許答應心中有氣,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因為這金燈花,她确實從未見過。
許答應攥緊了手心裏的帕子,她沒見過又如何,後宮裏不知多少人也沒見過。這是皇上給她獨有的榮寵。
她冷哼出聲,仗着有着身孕,并沒将璟嫔放在眼裏,畢竟璟嫔膝下只有一個公主,而她腹中懷的還不知是男是女。她巴望着是個皇子,日後也有一分希冀。
她回之一笑,道:“璟嫔姐姐說得對,是嫔妾小家子氣了,只是皇上所贈,嫔妃總歸是要珍惜着。”
“旁人也沒少得皇上賞,都不見将賞賜如許答應一般,大張旗鼓地叫人觀賞。皇上待許答應還真是與衆不同呢!”又有一人陰陽怪氣怼了回去。
是璟嫔身邊的劉寶林,婉芙微微凝眉,劉寶林這是做什麽,回嘴許答應,對她有什麽好處。
沒等她反應,只聽劉寶林又幽幽道:“說來泠才人也受了好些日子寵了,那頭上的釵環,身披的狐裘,哪樣不是皇上所賜,價值連城,可比你這金燈花值錢得多。人家泠才人從不像你,眼皮子這般淺,給些小恩小惠就受不住。”
“我沒說錯吧,泠才人?”
衆人視線轉過來,才發現婉芙與陸貴人不知何時,已默默站到望月臺的憑欄邊。
婉芙錯愕擡頭,不知這劉寶林又打什麽主意,偏她還裝得一臉憨傻的無辜模樣。婉芙自诩做戲高手,在劉寶林面前竟也甘拜下風。
因劉寶林一席話,在場嫔妃才開始打量起婉芙。鬓發間并沒有寧貴妃那般張揚明豔的翡翠珍珠做點綴,一支梨花并蒂簪斜斜簪入發髻,細眉如柳,明眸如波,那件昂貴的狐裘裹身,只露出女子一張嬌媚的臉蛋,清純嬌媚,愈發襯得人搖曳生姿。
泠才人生了一張勾人攝魄的面孔,并不妖嬈,卻烏雲堆鬓,杏臉桃腮,猶似海棠醉日,勾去了人心神。
不怪乎這張臉會得聖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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