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葬送

第46章 葬送

宋洄之做了一個夢。夢裏他被一群小孩子圍着, 那些小孩子都沒有臉,他卻能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他們說:“你真不懂得珍惜,我們都沒有爸爸媽媽, 只有你有爸爸媽媽,可你把你的爸爸媽媽打死了。”

宋洄之說:“我沒有。”

“你有, 你有。”

“對,我聽阿姨說的。你爸爸媽媽就是你打死的,不然你怎麽會來這裏?”

“對啊, 不然你爸爸媽媽呢?”

宋洄之突然變得很生氣,他用力去推那幾個小孩子,說:“我沒有!”

他用大人的身體去推小孩子,那些小孩子全都被他推得摔在地上,齊齊整整展開成一個扇形。宋洄之并沒有産生大人欺負小孩的愧疚感,他只覺得過瘾。他低頭看到自己的手, 他才想起來, 哦, 原來他也是小孩子。

這時候盛傑走過來, 拉開所有人來到他面前, 問:“你們為什麽要打架?”

地上的小孩子們說:“是他打我們!他打死了他爸爸媽媽, 現在還要打死我們!他是壞小孩!”

小孩們不斷叫着“盛傑哥哥他是壞小孩”,宋洄之非常非常生氣。但是下一秒, 他又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盛淩拿着碘伏給他消毒。

他的手掌和膝蓋是什麽時候多出傷口的?宋洄之覺得很奇怪, 那些傷口并不疼。盛傑說:“怎麽可能呢?”

宋洄之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是真的。我打死了我爸爸媽媽, 你別來煩我, 不然我把你也打死!”

盛傑笑了。

那個笑容很溫暖。那個溫柔的帶着憐愛的眼神, 宋洄之一直記了很多很多年。

盛傑說:“怎麽會呢?小孩子怎麽可能打得死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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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洄之哭了。

他又回到車上。他和媽媽一起坐在車子後排座位上, 爸爸在前面開車。那天是他生日。出門前他非要帶上那個小汽車的餅幹盒子, 然後……然後他好像很生氣很生氣……

他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他只記得他在打媽媽……然後他又撲到前面的位置上去打爸爸……好像是因為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然後車子失控了。撞得很厲害很厲害。

他從醫院醒過來的時候,就沒有爸爸媽媽了。

他看到盛傑給他包紮傷口。傷口變成了腦袋,胸口,手臂和小腿。

他看到袁阿姨把他領進院子裏,對所有小朋友說,這是宋洄之,他今年五歲,以後他就是我們這裏的一員啦。大家要好好相處。

他看到這裏的一切都和家裏不一樣。吃的東西不好吃,衣服都破爛很難看,玩具也很無聊,一點意思都沒有。他看到所有小孩的名字都很難聽,只有他不一樣。只有他的名字特別好聽。

因為他曾經是有爸爸媽媽的。

可是他現在沒有爸爸媽媽了。

“沒關系。”盛傑說,“從今往後我們就是你的家人。沒關系的。”

盛傑很嚴肅地教育其他小朋友:不可以這個樣子,不可以打架。

盛傑帶他到水龍頭邊上,拿熱毛巾給他擦擦臉,擦擦手。宋洄之說你不要管我,不然我把你也打死。

盛傑笑着說怎麽可能。

宋洄之說你不相信嗎我爸媽就被我打死了。盛傑說小孩子怎麽可能打得死大人。

宋洄之聽到這句話就一下子崩潰了。他大哭着說:可就是因為我打他們他們才會死。就是因為我打他們他們才會死。我爸爸媽媽被我打死了。

他哭得厥過去,大哥被吓壞了,趕緊送他去醫院。

後來,時光飛逝。

宋洄之看到時光飛逝,他站在童年的自己面前,看着童年的自己,看到他後來特別黏大哥。大哥雖然平等地愛所有弟弟妹妹但是因為他占有欲特別強特別偏執特別缺愛所以大哥也會不經意地多疼愛他一些。

他是被溺愛過的小孩。他有過爸爸媽媽,所以他知道那是特別的偏愛。那是避開所有小朋友只會留給他一個人的甜水梨。

宋洄之看到其他小孩子也都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所以所有人都不喜歡他,所有人都在跟他搶大哥。沒關系。他不在乎。他只要有大哥就行了。

時光飛逝。大哥結婚了。大哥出車禍了。大哥和嫂子在一起,他趕到醫院的時候只看到并排兩具蓋着白布的遺體。

大哥大嫂和他的爸爸媽媽一樣變成遺體了。留下一個孩子。

留下一個五歲的孩子。好巧啊和他變成孤兒的年紀一樣。小淩怎麽也沒有爸爸媽媽了。可小淩不會是孤兒。他會一輩子愛小淩,他永遠是小淩的家人。

宋洄之忽然感到手臂沉甸甸的,他低頭一看,看到自己懷裏抱着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襁褓沉甸甸的。他在滿臉淚水中醒來。

他看到盛淩緊緊抱住他,充滿占有欲的特別偏執特別缺愛的姿勢。難怪胸口那麽堵,太沉了。盛淩的胳膊壓得他喘不過氣。

宋洄之擡起手遮擋住眼睛,這時候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窗外有鳥鳴,宋洄之從渾身酸痛和宿醉的夢境裏醒來。夢裏他好像回到孤兒院,重新見到大哥。夢外他想起來,他昨晚喝醉了好像把大哥的兒子給臍橙了。

……簡直瘋了。

臍橙講道理來說是自己控制節奏,但是昨天那瓶紅酒太上頭了,他好像完全坐進去了。難怪肚子裏這麽難受……

這太丢臉了,明明是他自己三令五申教育盛淩不可以全進去,結果他自己來的時候一上頭就把什麽都忘了。這麽雙标,他以後還怎麽給盛淩做榜樣,真的太丢臉了。他都沒臉當長輩了。

宋洄之感到頭疼。他揉了揉額頭,躺在床上整理思路。盛淩的胳膊太沉了,他想把那胳膊推開,盛淩卻突然醒過來,直勾勾地看着他。

宋洄之有點尴尬,他還沒想好怎麽面對盛淩呢。他只能先說了句:“早。”

盛淩也說:“早。”

宋洄之想說些什麽,肚子卻咕嚕嚕地叫起來。盛淩湊過來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我去弄早飯。”

宋洄之好笑道:“你還挺有當1的自覺。”

盛淩瞥了他一眼,沒說話,撈過衣服穿上出去了。

宋洄之躺了一會兒也起來了。他發現自己身上還挺幹淨的,除了多了一些吻痕掐痕以外,身上哪裏都很幹淨清爽。他有些詫異,甚至摸了摸裏面,當然他只進去了一個手指尖,自己戳自己太奇怪了,他沒敢進太深,但是可以确定裏面的東西也被弄出來了。

宋洄之不記得自己洗過澡,他其實連昨晚是怎麽結束的都不知道,所以應該是盛淩在他睡着以後抱着他去清理的。

盛淩确實挺……挺有當1的自覺。

不知道為什麽,宋洄之覺得更尴尬了。他深吸一口氣,整理好情緒,洗漱完畢下樓。

今天是國慶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本來林阿姨今天該上班,但昨天盛淩請她過來做了頓晚飯,因此今天是調休,林阿姨不在。

盛淩端上來兩份熱氣騰騰的早餐,問:“你今天還上班嗎?要上的話我送你去吧。”

宋洄之:“你不回學校上課嗎?”

“我今天沒課,可以晚點回去。”

宋洄之點點頭。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兩個人卻似乎都有話想說。

宋洄之問:“你想說什麽?”

“沒有。”盛淩抿了抿嘴唇,“那你想說什麽?”

宋洄之遲疑片刻,還是說:“小淩,換身衣服陪我出去一趟吧。去你……去你爸媽的墳上。”

“為什麽?”盛淩忽然笑了下,“你夢到他了?”

“嗯。”宋洄之深吸一口氣,他忽然覺得他作為長輩,這種時候必須承擔起責任。他看着盛淩的眼睛,認真地說,“我覺得我們的事還是要跟你爸媽說一聲,不然我心裏過不去。但是太奶奶那裏就算了,老人家可能吃不消。太奶奶那邊我們一直瞞下去好嗎?”

“哦,好。”盛淩漫不經心道,“上墳要帶點紙錢嗎?”

“帶吧。”宋洄之笑道,“去都去了,總不能空着手。”

“那就在過去的路上買。是不是還要買點花。”

“嗯。再買點供品水果什麽的吧。”宋洄之有點好笑又有點尴尬,“我們這是不是也算一種,嗯,見家長?雖然挺奇怪的。就弄得正式一點吧。”

“見家長?”盛淩突然笑了,“你在想什麽?”

“好吧,其實我也覺得挺蛋疼的。”宋洄之無奈道,“輩分都亂了,可是事已至此怎麽辦呢。人總得向前看。”

盛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上樓換衣服去了。

兩人準備好了祭品,來到墓園裏。今天既不是清明,又不是節假日。墓園裏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盛傑和江婉婉是十幾年前下葬的。當時他們家還很窮,根本沒錢買好一點的墓地。宋洄之自己的父母去世時其實是給他留了一筆遺産的。按照政府規定,這筆錢暫時由孤兒院保管,等到他成年的時候就會原封不動地還給他。

他拿着這筆錢,本來想給大哥大嫂置辦一個好點的墳地,想給他們風光大葬,可是孤兒院的阿姨們都說:省着點兒吧,将來要花錢的地方多着呢,你自己也要生活的呀。

他父母留給他的遺産在曾經也算一筆尚可的財産,但是若幹年過去,那點錢已經不值錢了。

宋洄之最後只找到這個墓園。這個偏遠冷清的,看上去一點都不氣派的墓園。

這個墓園也有些年頭了,裏面很深很大,每一塊墓碑旁邊都種了兩棵松柏。當年的墓地雖然價錢不便宜,但也不像現在這樣寸土寸金,至少還有空間可以種松柏。

要不是這裏墓碑太多,乍一看去這裏簡直是個森林公園。平心而論其實環境還不錯。特別是當陽光從樹蔭間撒下來的時候,丁達爾效應的光柱溫柔地投射在墓碑上,那場面竟然還有點神聖。

“周圍沒人吧?”宋洄之左右張望了一下,又覺得自己這樣很好笑,忍不住說,“我現在像做賊一樣。”

盛淩卻沒笑,只是盯着墓碑上自己父親的照片。

宋洄之蹲在地上,把供品一樣樣擺好。紙錢已經在入口處的集中焚化爐裏燒掉了,現在火種不讓帶進墓區,因此供品只有水果糕點,連蠟燭都沒有。

墓碑上大哥大嫂的照片音容宛在,擦碑、描字,宋洄之帶着盛淩一起把祭掃該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然後把他和盛淩已經在一起了的事情告訴給大哥大嫂。

來這裏之前,他以為這個過程會很尴尬。然而當他真正站在墓碑前,看着碑上那兩張照片,那一刻時光宛若倒流,十幾年的光陰仿佛倏忽不見。他看着大哥大嫂的臉仍然感到親切,那些心聲都自然而然地吐露了出來。

“我很慚愧。”宋洄之說,“我其實到現在都不确定小淩會喜歡男人到底是不是因為受了我的影響,但我對不起你們是肯定的。不論如何,這件事裏我一定有錯。大哥,大嫂,我向你們道歉。”

他跪下來在墓碑前磕了個頭,然後繼續說,“但是事已至此。我已經……嗯,我也已經愛上小淩了。我不知道我們的這份感情可以持續多久,但我保證,無論将來發生什麽,他都永遠是我的家人。我會永遠愛他,永遠對他好。希望你們可以原諒我,也可以祝福我們。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讓小淩幸福,我在這裏對你們發誓。”

他再次深深地磕了個頭。

一陣風吹來,陽光下的松柏都被吹得微微搖晃,在墓碑上投下錯落的樹影。

盛淩忽然輕笑一聲。宋洄之無奈地回過頭,說:“笑什麽?好吧我知道這挺尴尬的,但你也不能……”

“我在笑你怎麽這麽虛僞。”盛淩兩手插兜,漫不經心地看着他,說,“你怎麽這麽虛僞啊宋洄之。怎麽在死人面前都要撒謊呢?”

宋洄之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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