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勇敢
勇敢
第十三章
陸玮本來有點兒怕真的打出人命來不好收場,已經預備退縮了,見陸承一副傲骨铮铮、猶不知悔改的模樣。
他便冷笑說:“好,這是你小子親口說的。”
“咚。”
坐在太師椅上的陸慎中氣十足地将拐杖搗在地上,發出一聲足以震清衆人的響聲。
“打打殺殺,要生要死,像什麽樣子。”陸慎冷冷地說,“今天在族學裏頭已經見了血光,你們是打算在我面前再表演一次?”
陸玮桀桀冷笑地說:“放心,這孩子骨頭硬得很。再說,他父子倆都心甘情願。剛才的話,五叔你沒聽見嗎?”
陸慎道:“一筆寫不出兩個陸字。陸承年少不懂事,你這位已經做了四品參軍的長輩,也準備跟小孩子一樣胡鬧不成?”
陸玮聽到這句“一筆寫不成兩個陸字”時,就知道陸慎這個族長是要和稀泥了。
他将鐵鞭甩到地上,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森然一笑問:“五叔如何打算?”
“承哥兒傷了绮哥兒的手在先,沛霖用家法處置他在後,家法的厲害你我都曉得。承哥兒這三下既然是結結實實挨的,也算是他們父子向你負荊請罪了。”
陸慎說:“人的右手的确至關重要,既是關乎終生的事情,那麽由沛霖賠四十畝地給你,記在绮哥兒名下,算作對绮哥兒的補償。”
四十畝地可不少,陸玮的目光動了動。
按照目前農耕的局勢,二十畝地的收成便已足夠陸绮每年錦衣玉食的生活,四十畝地等于是翻倍賠償給了陸绮。
即便他日後考不上功名,有這四十畝良田在手,也足以逍遙自在。何況,本也沒有誰敢肯定,陸绮日後必定能金榜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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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玮沒吭氣,轉目望向陸纨。
陸纨平靜地說:“五叔公的處置,我同意。”
陸玮見他同意得這麽果斷,便又起了新的心思,他裝腔作勢地說:“四十畝地就能換我兒一只手,我兒的手也太便宜了吧。”
陸慎看他一眼,張嘴說:“既然咱們是一家人,日後總有互相幫扶的地方,莫非你真想和自家親族結仇?”
這是在委婉地勸誡他不要獅子大開口,明白什麽叫見好就收。他陸纨也不是身無長物之人,老師是桃李滿天下的銀川先生,又還有不少師兄在朝堂上為官,真與他做了死對頭,對雙方都沒好處。
陸玮發出一聲郁躁的冷哼,他嗤道:“四十畝地可以。除此之外,我替绮哥兒向這小子要一個道歉。敢問這個要求算不算過分?”
“該道歉。”陸慎一面說,一面看向陸承,他好為人師地開口教導道,“承哥兒,此事是你的錯,的确該道歉。”
陸承的唇抿成一條線,青澀的少年固執地咬緊牙,不開口。
他沒有再喊出“我沒錯”這樣的話,既然做父親的都無法諒解他,他怎能奢求一向規矩為重的族長和護子心切的陸玮諒解呢?
陸承只能沉默着表達決心。
屋子裏安靜片刻後,陸纨淡淡道:“族叔要個道歉是應該的。子不教,父之過,待我換身衣裳跟族叔一起回府,當面和绮哥兒道歉。”
“不需要。”是陸承堅定的、硬邦邦的聲音。他低着頭,垂目看向自己的腳尖——小小的皂靴上沾了幾滴他挨了鐵鞭後,失控吐出的血。
陸承竭力收緊所有委屈和難過,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向陸纨,是對他說,也是對陸玮說:“一人做事一人當。等我好了,我自己去,不需要任何人替。”
“好!”得到這個回答後,陸玮總算滿意,他眼冒精光地說,“如此,我在府上恭候大駕。”
于是,這件事便以陸承挨了三鞭,陸纨父子賠陸玮四十畝良田,陸承承諾向陸绮道歉作為結束。
等陸慎和陸玮都走了以後,下人們扶着陸承回房,魏管家則忙着急忙活地去請大夫。
只陸纨獨自在書房裏靜立了良久。
大夫來了以後,見到陸承的傷勢也是觸目驚心。他說陸承的傷勢确實嚴重,但好在他年紀小,恢複能力強大,而且出于勤于鍛煉的緣故,從前打下的底子夠紮實。初步估計得卧床三個月,只要耐心休養,以後應當不會留下病根兒。
長天和魏管家一直留在陸承房裏,等大夫把藥開好,長天見到陸承服下,又沉沉睡了過去以後,他方才離開。
長天将大夫的話一字不漏地轉告給了陸纨。
陸纨颔首,表示他明白了,其餘的什麽也沒說。
長天勸道:“公子此次傷得厲害,爺還是去看看吧。”
陸纨沉聲問:“他睡了嗎?”
“服了一副促安眠的藥才睡着。”長天說,“陳大夫讓煎的,陳大夫說如果不加點兒安眠的方子進去,只怕承哥兒今夜會疼得無法就寝。”
陸纨沉默着,須臾後,他說:“我不去了。”
“陸子業有句話沒說錯,這孩子确實該得個教訓。”
“摧折不自守,秋風吹若何。”①
陸纨呢喃着杜甫的《蒹葭》,靜靜地呼吸着寒風中冷冽的空氣。這晚,他幾乎在書房枯坐了一宿。
夜色濃稠而清寂。黑夜裏,庭院中的樹木影子好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巨人,猙獰地鋪滿在大地上。
陸承半夜裏還是被疼醒了。
醒來的時候,他發現魏管家縮在了他的側塌旁睡,許是擔心到了夜裏,他的傷勢會持續惡化。
聽到床榻旁有動靜 ,魏管家很快睜眼醒來,問道:“承哥兒,要喝水嗎?”
陸承借着魏管家的手喝了水,喝完水以後,他用一雙如貓兒般的玻璃珠子的眼睛盯着魏管家。
魏管家幾乎立刻明白他想要問什麽,含糊請辭地說:“爺今晚還要為讓地的事情做籌謀,承哥兒多多體諒你爹吧。”
“即便他沒來,心裏一樣是很疼愛你的。”魏管家語氣諄諄地說。
知道父親一次沒有來過,陸承什麽話也沒說。他安靜地趴在床榻上,夜晚狠勁的涼風拂到了臉上,像是有人迎面給了他一巴掌。
陸承看眼魏管家,想到了今日在正廳裏他為自己給陸玮下跪,而他的親爹卻毫不猶豫地将鐵鞭交到陸玮手上,正義凜然地說讓他再打三鞭。
陸承捏緊了枕套,沙啞地呢喃說:“對不起魏伯。”
“唉,公子跟我說什麽對不起,”魏管家心疼地摸了摸他小小的腦袋,“我知道,九郎是個好孩子,只是今天很傷心,所以才做錯事兒。”
陸承哽咽了下,喉嚨裏像是被塞了一團東西,他長長的睫毛顫抖着:“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嗎?”
魏管家忙“诶”一聲,說:“有事随時叫我。”
待魏管家去了耳房後,陸承才抹抹眼睛,伸手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支金雀釵來,這是母親芸娘的遺物之一。
母親身體不好,精神也不好。她摔過古董花瓶,撕過自己寫的文章,甚至有一次還把她陪嫁的首飾扔進了火爐裏去燒。
但是她把陸承當作自己的全部。
她從來沒對他動過手,甚至很少向他說什麽難聽的狠話,母親情緒發作的時候,或者大喊大叫,或者會抱着他哭。
如果母親在,她一定會理解我的。陸承想。
陸承一手摩挲着釵子,忽然埋首在枕頭上,借這個動作掩飾他臉上所有傷心、委屈崩潰的情緒。
“娘,”陸承哽咽的聲音中帶着哭腔,眼裏心裏都是無盡的澀意,“我好想你,爹今日差點把我打死。”
夜深人靜時,他終于不用再藏着自己的不甘和難過,可以慢慢卸去盔甲,露出一個冷硬倔強的軀殼下,十歲少年的虛弱疼痛的靈魂。
“爹替我賠了四十畝地給那個畜生,但他連相信我都不肯,我也不用他替我賠。”陸承蜷縮着身子,一手狠狠抹了下臉,把滿臉的眼淚擦去。
他嗓音嘶啞地說:“我會自己想辦法。”
“不哭,娘,我不哭了。”陸承一邊說,一邊還是止不住地掉眼淚,他沙啞地喃喃道,“我好想娘,好想阿黃。”
“阿黃——”
陸承雙手捂面,他再也忍不住,悲傷頃刻間潰不成軍,趴在枕頭上放聲抽泣起來。
……
時光兜兜轉轉,少年傷心委屈的往事早已被丢棄在荒草叢生中,愛的廢墟之下,同時也掩埋了一位父親嚴厲如山的維護和教導。
同一片寒夜的月色裏,陸纨剛送走了族長陸慎。
他剛才在席上少飲了些酒,而今還覺得有些酒熱,便在府中走走散酒氣。
不知不覺,陸纨走到了兒子陸承的院子中。正房裏的燈本來還亮着,大概是聽到了腳步聲,随即又熄滅。
陸纨看向負責守夜的小厮松柏,問:“承哥兒睡了?”
松柏明知陸承這是看見陸纨來了,才故意熄的燈,卻不得不回答道:“是的,爺,公子剛睡下。”
“我看看他。”陸纨走了進去。
陸承的确是躺下了,他只着一件寝衣睡在羅漢塌上,錦被僅蓋到了胸前,兩只手肆無忌憚地敞在外頭,不甚規矩。
陸纨默默走上前,輕輕地替他将被子往上拉了點兒,從胸前提到了脖頸處,又将他兩只手也塞進了被子裏。
他在床榻邊沿坐下,靜靜地看着陸承。
約半盞茶的時間後,陸承忽地一腳踢開被子,他雙眉緊鎖,瞳孔漆黑,緩慢坐起身,一言不發地凝視陸纨。
父子二人于黑夜中沉默對視了片刻。
陸纨擡眸,率先問:“不裝睡了?”
陸承眉峰輕挑,不答反問:“這個時辰,爹不在新婦房裏歇息,來我這裏做什麽?”
“九郎,”陸承的聲音很輕,答非所問道,“你娘走了八年,八年裏,府上沒有進過一位女人。”
“不管你從誰的嘴裏聽說過什麽,但為父可以問心無愧地說一句。無論是在你娘生前還是在她過世後,我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陸纨淡淡地說。
陸承抿了抿唇,他得承認,陸纨确實不是一個好女色的人。這麽多年來,陸纨身邊只有娘在的時候就納了的兩個通房。
可他在乎的莫非是這個嗎?
許是今夜喝了酒,陸纨的話少見地多了起來。他們父子,一個慣于自苦,一個倔強任性,都是不輕易對人敞開心扉的人,實在鮮少擁有這樣的談心。
陸纨語調平靜地說:“你十三了,過不了幾年也要成家。府上得有個像樣的女主人,不能事事總靠別人去打理。”
陸承抓住關鍵詞,嗤道:“爹娶的新婦很像樣嗎?”
“紀氏溫良賢淑,”陸纨說,“不可單以出身論英雄。”
“今日你在正廳裏那樣沒給她臉,若傳了出去,人人只會認為你張狂桀骜,你不是小孩子了,別人不會原諒你的随心所欲。”
陸承垂眸,忽然冷淡地說了句:“孩兒是孩子的時候,也沒見父親原諒我。”
“因為你遠遠超過了随心所欲的範疇。”陸纨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沉聲說。
“重視情誼沒錯,但人生不能任你快意恩仇。”陸纨的目光溫和又有分量,他嗓音溫潤,暖融融地像一道溫泉水般,好像能融化人的心窩。
他的聲音低低地,帶着點兒沉醉的酒氣,餘香陳留:“你慢慢在長大,應該要明白——勇敢是知錯就改,是知道愛護自己,是學會如何忍耐克制,是敢于擁抱成長中的變化。”
我擁抱變化,可有人擁抱我嗎?陸承垂目,默然想着,一點兒沒吱聲。
“手還疼嗎?”陸纨忽然問。
陸承不明所以。
卻見陸纨從懷中掏了只三黃膏出來,三黃膏是用以治療燙傷的良藥。
原來白日裏他全都看見了。
陸承縮了縮手指,卻被陸纨不由分說地捉住上藥。
三黃膏的觸感清涼,可以有效緩解燙傷處的紅腫凝滞之感。
陸承擡眼,時隔三年,他再次好好地端詳自己的父親。
陸纨一身氣質芝蘭玉樹,着實是個美玉般的人,好似出淤泥不染的清荷。
他是清荷,那我是什麽呢?
陸承低頭沉思。
陸纨邊替他擦藥,邊說:“往後別再去金玉坊。”
“好好念書。”
“可以答應為父嗎?”
大概是陸纨的語氣委實太過諄諄醇厚,陸承難得沉默了些時候。
片刻後,他卻搖頭,黑眸如銳利的小獸,泛着堅定的光,他說:“我再去兩次。”
“最後兩次。”
陸纨見他連次數都計算地這麽清楚,不像是去單純玩樂,心裏陡然對他去金玉坊的目的起了疑。
他試探地打量陸承一會兒,勉強同意道:“如此,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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