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主權

主權

第四十六章

聽到兒子如此離經叛道的宣言, 陸纨的眉心擰出一道淺淺的折痕，他靜靜地盯着陸承看。

陸承也擡眼，毫不避諱地迎上父親的目光, 他的視線略帶鋒芒。

陸纨的手指顫了顫，似乎想有所動作，卻最終沒有動手，他捏緊了手中巾帕。

在這絕對寂靜的湯池中, 父子二人連彼此的鼻息聲都能清晰聽聞。

耳邊是兒子時而緩慢時而粗重的喘息, 陸纨一向溫文, 可此刻，他的神情第一次顯現出了幾分沉冷。

陸纨道：“你管不住, 我替你管。”

“你只須時刻記住，阿意是為父的妻子, 是你的母親。”陸纨的眸光淺淡, 他冷然地說。

陸承不馴地揚起眉, 他抿住唇，定定地看着父親。

陸纨周身帶着股冷凝的氣勢，那是他本人不怒自威的魄力，亦是來自無上父權的壓迫。

父與子對視了幾息。

陸承的唇瓣幾欲翕動, 半晌過去, 他捏了捏拳，無聲而用力地在這湯池中拍起了無數水花。在這些激蕩的水花中，他抹了把臉, 将自己整個埋進了滾熱的湯泉裏。

不一會兒, 水面上浮起了幾個咕嚕的泡泡。

陸纨沉默注視着那泡泡, 他拿汗巾擦了擦身子，一言不發地率先起身上了岸。

幾人在湯池裏泡了将近兩個時辰才完全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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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他們是在湯泉宮用的晚膳, 長天按照自己主家的飲食習慣，已提前囑咐了湯泉宮裏的店家。

因而這頓晚膳的菜色跟家中區別不大，還是相似的味道，只額外多了道爆炒田雞。這道菜屬于辣口，是陸纨父子平常不會輕易嘗試的口味，想必是那次火鍋以後，有人知道了紀明意喜辣，所以專門吩咐人為她做的。

紀明意今日在熱湯中泡了許久，如今還覺得手腳酥麻，身子軟綿綿。由于發絲多少沾了點兒水珠，紀明意的一頭青絲還是由支素簪簡單地挽起來，只做個花苞的樣子垂在腦後。

她未施脂粉，然而從小到大都被嬌養，她的一身皮膚本就細膩，這副天然去雕飾的模樣反而更顯清水芙蓉，風嬌水媚。

許是出于泡了一下午熱湯的緣故，她的臉頰如今還紅撲撲的，像一個剛從樹上掉下來的新鮮可口的紅蘋果，讓人忍不住地想要捏捏，好品嘗下這細嫩皮肉的觸感究竟會是怎樣。

屋子裏，陸纨和陸承的視線都在她面上停留了好幾瞬。

陸承的手指克制地動着，他只覺一雙手像是被蜂子蟄過一般，又麻又酥，極力想探尋，卻又不得不極力忍耐。

明明從未經過人事，可當前，卻有許許多多陰暗而隐秘的幻想止不住地湧入少年的腦海中。

陸承緊緊地屏住呼吸，他用力地摩挲着指尖，移開了那灼人的目光。

陸纨望着小妻子的眸光亦有幾分火熱，他只能啜飲口茶，以此來緩解心中的煙熏火燎。

紀明意并不知自己無意中激起了少年郎和陸纨兩個人的春心，她正專心地享受着眼前那道爆炒田雞。

倒是父子兩個在錯開視線時，不偏不倚地撞到了一處。陸承的心頭顫了顫，他抿唇別開臉，陸纨的目光則是清淩淩的，一張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好在這個時候，長天和漁舟将先前準備好的菊花酒端了上來，總算打破了他們父子之間尴尬的沉寂。

菊花酒是重陽節時，家家戶戶必備的一種“吉祥酒”，有驅災祈福的意義，也有賜人長壽的祝福。

紀明意因為上次生辰時才小醉過，所以她這回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陸纨也沒勉強，他沉默地與陸承對酌了幾杯。

菊花酒的酒類分為好幾種，陸纨和陸承喝的并不是同一種，陸纨喝的度數更高些，除此之外，他的酒裏頭還另外泡了些養生的枸杞。

陸承喝的則是花糕菊花酒，此類的濃度很低，專為少年人而調，酒的口感清冽微甜，僅餘一點點淡淡的酒味兒。

這兩壺酒，還是紀明意在今年春天的時候親手釀的。

她當時是第一回釀酒，所以特地去請教了雲客來的大掌櫃，問問他釀酒的秘方。對着自個東家，大掌櫃也沒含糊，一五一十地把方子全吐露了。

而今見他們飲下，紀明意便激動地眨巴着大眼睛問：“好喝嗎？”

陸承點了下頭，陸纨也評價說：“不錯。”

“明年的味道一定更好，”紀明意笑眯眯地道，“酒總是越釀越香麽。”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陸承的雙眼略有迷離，他慢吞吞地說，“酒也如此。”

紀明意擡眼看他。

陸承的酒量估摸着就跟紀明意半斤八兩，總之算不上多好，兩三杯菊花酒下肚之後，少年的臉色出現了一絲緋紅，連那雙煞是多情的桃花眼也染上了薄醉之意。他卷翹的睫毛半垂着，正深深地凝望她。

這目光灼熱，讓人無法忽視，紀明意心裏微微嘆息一聲。下一刻，她的一雙手卻被陸纨堅定而有力地握住了。

紀明意遂扭頭看着陸纨。

陸纨面色不改，他的聲調如往常一般溫柔，他問：“喜歡這裏嗎？”

紀明意很快被轉移了注意，她點了點頭，彎着唇說：“喜歡呢！”

陸纨于是笑了，同半大少年不一樣，他即便喝了酒也依然保持着風度翩翩。他溫和地道：“阿意很喜歡水，那又是如何學會凫水的？”

紀明意“唔”一聲，強行解釋道：“小時候沐浴，泡在桶裏的時候。因為好奇，就捏着鼻子自個學了憋氣，然後……玩着玩着就會了。”

陸承在旁邊安靜地聽着，他問：“如何憋氣？”

紀明意答：“就是你深吸一口氣不放。”

說着，紀明意微微鼓起臉做起示範，她用眼角餘光瞥向他，示意就是這個樣子。

女孩兒鼓着臉的模樣，不僅俏麗可愛，還很生動。

陸承瞧的時候，實在沒忍住，他低低笑出了聲，就連一向清冷的陸纨也勾起了唇，笑着搖頭。

察覺到被自己取笑了，紀明意随即收起動作，剛準備質問，陸承又說：“看起來不難。”

紀明意道：“本來就不難呀，游泳很好玩的，在水裏自由自在，又沒有阻力。泡在水面上，你會感覺自己像一條無拘無束的魚，瞬間什麽煩惱都沒有了。”

陸家父子兩個都是旱鴨子，對水上活動從來也都興致不高，眼下聽女孩兒一描述，二人卻透露出幾分向往。

陸承的眸光閃了閃，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陸纨則語聲平靜道：“阿意既然這樣會水，不如明日教教我，可以嗎？”

紀明意的翹睫無害地顫了顫，她歪頭看他——怎麽教？

她下午泡湯的時候可是不着寸縷……

郎君的意思，難道？？！

體會到了陸纨的言下之意後，紀明意原本紅撲撲的臉頰登時更如天上的火燒雲一般。她小心地揉了揉害羞的耳朵。

雖然和陸纨親也親了，抱也抱過，但是也僅僅如此，二人還沒做過更親密的舉動。

如果真的要如此坦誠相見，想想還是很難為情，而且……郎君向來莊重自持，今日怎麽竟然當着九郎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

多、多不好意思啊！

紀明意并不知道父子倆下午在湯池中已開誠布公，遂含羞帶怒地嗔了他眼。

陸承面沉如水，一張緋紅的臉龐甚至有些陰恻。

他用筷子用力地戳了戳擺在他面前的那盤肉丸子——他當然知道父親這話是專門說給自己聽的。

呵。

爹，究竟是你太沒自信，還是孩兒真的給你造成了很大威脅，一向清高孤傲的你，居然會一而再地采取這等手腕在兒子面前宣示主權？

陸承的心像是被幾道陰飕飕的風吹過，眼下既狂烈又喧嚣。

他冷冷地扯着唇，問：“爹預備還要在此再待一宿？”

陸纨道：“若阿意喜歡這裏，多留一日也無妨。”

陸承夾起一個肉丸子，冷笑不語。

紀明意确實還挺喜歡這個溫泉宮，但是陸纨剛才的話把她給吓到了，她蹙起眉尖，糾結地撓了撓下巴。

陸纨想也知道女孩兒這副躊躇的姿态是為了什麽，他微笑一下，揉着女孩兒發紅的耳朵說：“方才只是玩笑。”

“阿意還小。”陸纨的神情平和，語氣卻很輕，透着股清淺的溫柔，他道，“我說過的話，不會變。”

“阿意且放心。”他面不改色，音色清冷。

紀明意定定地望着他清俊如竹般的身姿，倏忽，方對他莞爾。

陸承沉沉的視線在二人之間打量一圈，他好像終于明白了什麽。陸承心中澀然，他端着酒杯，食不知味兒地抿了口菊花酒。

他垂下了眼皮。

這夜，因為于席上飲了些許酒，怕會打擾到紀明意休息，陸纨便沒有和她一起，而是與陸承宿在了一張院子裏。

翌日，許是殘留的酒精作祟，陸纨和陸承皆貪了會兒覺。

他們二人梳洗完後，正準備找紀明意一道吃早膳，卻被長天告知：“夫人起得早，小的瞧見她一早就帶着丫頭們出去了，好像說是要放風筝。”

“風筝？”陸承問，“哪兒來的風筝？”

長天搖頭：“小的也不知道，只看到夫人拿着風筝往頭前的草地附近去了。”

湯泉宮外有一片很空曠的草地，紀明意昨日就注意到了，她當時便覺得心癢癢。這一連幾日的天氣都很好，正是極為适合在外游玩的時候。

因而她特地起了個大早，讓太平去找湯泉宮的店家要了些木條、線和糯米膠，然後自己親手繪制了一個風筝圖案。

剛剛天光大亮，紀明意就帶上太平和榮安去了草地裏，開始放風筝。

等陸纨與陸承拾掇好來找她時，紀明意的小金魚風筝正遙遙地在天上飛。

透過刺眼的陽光，陸纨瞥見了她的風筝樣式。見圖案既不是燕子，也不是老鷹，而是個格外與衆不同的紅色小金魚，他問：“阿意怎麽想着要将風筝做成金魚的模樣？”

“燕子這些太平平無奇了，金魚多好啊，”紀明意一邊扯着風筝的線，一邊回答道，“我看書上提過，金魚只有七秒的記憶，有天大的不開心，扭頭也就忘了。”

“這樂觀的精神不值得我為它做個風筝麽？”紀明意笑着問。

陸承的眉頭微擰，他說：“有什麽好？刻骨銘心的事情也會忘記。”

紀明意随口道：“哪來那麽多刻骨銘心。”

陸承瞥她眼，眸光複雜。

陸纨淡然問：“阿意是從何處看到的此言論？”

他閱書三千，從未見過如此新奇理論。不過他的妻子好像總有些獨樹一幟的語言，從前看端午射柳時她脫口而出的那個“帥”字，形容之精準，陸纨至今還記得。

紀明意知曉陸纨博覽群書，又記憶力過人，她不敢随便編個書名出來，免得陸纨之後真的去查證。

紀明意只好幹笑着說：“是我小時候翻看到的，我哪有郎君那樣好的記性，如今早都忘了。”

好在陸纨并未對此深究，他微微淺笑了下。

為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紀明意幹脆将線收回來，然後把小金魚風筝舉在面前給他倆看。

她的語氣活潑而輕快，是個炫耀的樣子：“瞧，我親自畫的，好不好看？”

陸纨自幼便在繪畫上極有天分，加之又得書畫雙絕的銀川先生多年教導，他畫國畫的水平甚至不下于許多宮廷畫師。

陸承雖在技巧上還差了父親一些，但他可是個手作大師。看看他送給紀明意的蝴蝶手钏還有那些首飾的精細程度就能知道，他繪畫的天資亦和其父一樣高。

他父子二人如今望着女孩兒畫的那幾筆簡單而潦草的小金魚，一時誰都沒說話——主要是還沒想好該怎麽昧着良心誇誇。

沒聽到想象中的贊揚，紀明意不由輕哼了下，她再次問：“不好看麽？”

陸承想了想，決定直言：“不好看。”

紀明意咬着唇，瞪他眼。

陸纨說：“阿意還有很多進步的餘地。”

嚯，到底大這麽多歲，多的十幾年不是白混的！這話是說得不像九郎那般難聽，但其實不是一個意思麽，真當我糊塗啊？

紀明意也沒厚此薄彼，同樣瞪了他眼。

她刁蠻地說：“是，你們都厲害，但我就喜歡我的小金魚。”

言罷，紀明意再次将金魚風筝放上了天空，那一截紅色的魚尾在碧藍天空中十分顯眼耀目。

陸纨笑了笑，陸承道：“只要你喜歡就好，何必管旁人的看法？”

這話說得極具個人風格，紀明意和陸纨皆對他投去了一瞥。

陸承的心緒平和，他目如點漆，不躲不懼地任他二人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