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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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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界的入口只有死魂能夠看見,門口一般把守着鬼兵鬼将,以防止生魂誤入,但陸昃用了一點小把戲,将師徒二人身上籠罩上一層死氣,與尋常死魂并無差別。

又到一處新地界,鬼界是與人仙妖三界完全不同的景致,此地沒有日升月落,天色永遠是一片昏黃黯淡,刺骨寒冷,陰森可怖。

大抵是不用見光,衆鬼通常都長得比較随心所欲,有一些本就是慘死的,便會保留生前的慘狀,缺胳膊斷腿十分尋常,還有的根本就不成人形。

凡間傳言道,惡人死後會入十八層地獄,受酷刑贖罪,而幽冥鬼界的的确确有十八層,裏面裝的卻不是懲惡揚善的鬼差和受盡折磨的惡人,而是雄霸一方的厲鬼和受他們驅使的鬼差衆。

十八層地獄也并非是從上到下依次疊層,而是對應着陽間的區域平鋪劃分。

比如方才小鬼差提到的屍歧老鬼,便是大部分東州地界和小部分椋州地界,這兩個州分別位于大陸東方和東南方,大小仙門林立,卻拿屍歧老鬼沒辦法。

仙鬼大小摩擦不斷,卻互相奈何不了對方,只得捏着鼻子做地上地下的芳鄰,有些弱勢的小門派甚至還要給屍歧老鬼交過路費。

陸昃一路上興致勃勃地給楚休明講解,他們用的是逼音成線,聊得再熱鬧也不必擔心被小鬼差聽見。

楚休明對這個橫行霸道的屍歧老鬼很感興趣,連忙問:“那個鬼差剛剛說的,屍歧君是歸墟十二君之一,有着極其堅強的後盾,師父,什麽是歸墟?”

陸昃挑挑眉:“歸墟位于東海之東,傳說是一個無底深淵,外面有一圈‘鬼門關’,常年被飓風和巨浪環繞,游弋着許多上古時期就存在的深海妖獸,尋常修士哪怕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也難以闖過去,但幾百年前,卻有十二個人宣稱跨過了那道鬼門關,并将歸墟作為大本營,自稱歸墟十二君。”

歸墟十二君皆是六界中頂尖的大能,卻大多行事低調,不過,其中一些人的名號拿出來就足夠具有震懾力。

比如歸墟十二君中的負天君,就是曾經一統魔界呼風喚雨的大魔頭,親自挑起仙魔兩界争端,不死不休鬥了百餘年,當年仙界三位天尊甚至折損了一位,才将負天君重創,仙魔兩界均損失慘重,直到休祲劍仙這一代,将負天君封印在魔界之中,才以一線天為楚河漢界,劃分出一片和平的天下。

再比如歸墟十二君中的三太君,乃是同門師兄弟,不知道活了多久的大能,每每仙界有大動蕩才能将他們請動,按理說他們本不該和負天君這樣的魔頭“同流合污”,但這三位太君竟然也是歸墟的人。

沒人知道他們為何會聚集在一起,更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麽,只知道,這幾百年間的大事件中,或多或少都有歸墟十二君參與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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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歧老鬼算是歸墟中最高調的存在,但哪怕平日裏行事再怎麽嚣張癫狂,他也對歸墟的種種守口如瓶。

因着歸墟十二君之一這層身份在身上,旁人對他也是忌憚非常。

楚休明正聽得入神,一不留神,癡鬼的地盤已經到了。

不遠處的地上插着一把重劍,上面鏽跡斑斑,仿佛還沾着陳腐的血腥氣息,釋放出此地主人濃烈的警告意味。

小鬼差止步于此,往裏面指了指:“兩位大人,往裏走便是癡鬼的地盤,不過我再奉勸一句,得罪屍歧君真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您二位就當我多嘴吧,現在走還來得及。”

陸昃只是笑笑:“不打緊,此番有勞了。”

楚休明跟着他走進癡鬼的地盤,他倒是不怕事,但還是忍不住問道:“師父,為什麽我們一定要來找癡鬼?”

陸昃不急着回答,反而問:“你現在驅使靈識,能觸碰靈臺了麽?”

楚休明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不能,還是頭疼,我的魂魄明明已經補好了才對。”

“休明,莫急,”陸昃道,“我知道你對你自己的過去有些困惑,癡鬼這裏就有解答你疑惑的東西。”

楚休明不甘心,又嘗試去接觸靈臺,頓時又是一頓頭痛欲裂,他趕緊撤出靈識,低下頭失落地“哦”了一聲。

他們踏進癡鬼的地盤沒多久,就有渾身被甲胄罩得密不透風的鬼過來攔住他們:“來者何鬼?還不速速報上名來!”

陸昃抱拳笑道:“無名野鬼,聽聞貴寶地主人收容癡迷百兵的小鬼,我師徒二人特來拜見。”

聽說兩個人是來投奔的,渾身上下也沒有敵意,巡邏鬼便和緩了語氣:“你二人既然同為兵癡,來了便是我等的兄弟,且随我來稍事歇息,待我去禀報大王!”

癡鬼得罪屍歧老鬼一事像插了翅膀似的,迅速在鬼界傳開,然而即使是這樣,竟然還有新鬼願意前來投奔,這當然是大好事。

九裏明當初也只給了個鬼界的大範圍,要叫陸昃從鬼界找出一片斷刀殘片,無異于大海撈針,陸昃執意要選擇癡鬼的原因正是,癡鬼癡迷百兵,手上或許會有一些九裏明那把刀的碎片的線索。

癡鬼的老巢遵循鬼界風俗,是往地下打洞,修了一座陵墓。

主墓室被他當做演武場,如無要事,他便會不眠不休地在此參習武功。

陸昃和楚休明便被帶到這裏,剛進演武場,陸昃倒是面不改色,楚休明一看周邊壁畫,愣了一下,突然就偷偷地笑了起來。

只見壁畫上,都有個熟悉的身影——休祲劍仙。

他實在是很好認,因為但凡是穿得花裏胡哨,手中持一柄長劍,劍光呈黑白流轉的水墨之色的,便是休祲劍仙。

癡鬼尚未察覺到他二人的到來,因為他正不停地揮劍,并非普通的劈砍刺,而是将無數劍招融入一次揮劍之中,看得出他手速奇快,這一揮令人眼花缭亂。

楚休明顧不上看壁畫,靜靜旁觀了一會兒,卻道:“不對。”

癡鬼這才驚覺有陌生鬼的到來,收劍扭頭:“哪裏不對?”

比起其他長相寒碜的鬼衆,他長得算是十分對得起陽間人,看外貌是個中年男人,身披甲胄,手中那口寶劍也是寒光湛湛,若非身上萦繞的一縷陰氣,竟看不出來是個鬼。

旁邊的小鬼趕緊道:“大人,這師徒二人乃是前來投靠的。”

癡鬼藏在兜鍪之下的雙眼頓時一亮:“快快請進!我號兵癡子,外面的人通常叫我癡鬼,我本名早就忘了,二位也可以叫我癡鬼。”

楚休明報上本名,陸昃卻報的是“陸不已”這個假名。

癡鬼急忙問楚休明道:“楚兄弟,啊不,楚前輩,你方才說我練劍不對,究竟是哪裏不對,還請指點一二。”

楚休明被他這副模樣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什麽前輩……”

癡鬼打斷道:“你若能指點我的劍術,那你便是我的前輩!”

楚休明求救般看向陸昃,陸昃面上帶着饒有興致的微笑,并沒有打斷他倆的意思,甚至眼神中帶着淡淡的鼓勵。

楚休明只好硬着頭皮說了下去:“我看你方才使劍,是想将萬千招式融為一體,卻沒管這些劍招之間是否互相融洽,弱勢敵方修為不及你,就會被你壓着打,倘若敵方修為超過你,這些并不能很好相容的劍招反而會成為掣肘。”

他有這一番領悟,還是多虧前不久為了吸引鬼差,跟陸昃比試得來的領悟。

因為陸昃的劍招看似大道至簡,一招一式都遞得相當飄逸潇灑,不急不緩,但實際上每一招中含着萬千變化,只不過是因為變幻得太快了,才使得他的劍招看上去十分簡單,輕松寫意。

但只有正面對抗他的楚休明才能明白其中的壓力,陸昃的每一式變幻都仿佛無窮無盡,這些劍招彼此相生相息,圓融如意,往往會使楚休明疲于應付,心驚膽戰,永遠不知道他的下一招究竟是什麽。

癡鬼的路數跟陸昃有一些形似,內裏的魂卻遠遠不及,因此楚休明才會脫口而出:“不對。”

癡鬼聽完,露出狂喜的神情:“多謝這位前輩,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癡鬼的座上賓,旁邊這位穿白衣的是你的徒兒對吧,我必然也好生招待!”

楚休明頓時急了:“不是,我才是……”

陸昃笑眯眯地道:“正是。”

楚休明目瞪口呆。

癡鬼豪爽地笑了起來:“我看也是,楚前…兄弟你還想謙虛不成,你的修為分明比他高上不少啊。”

他又去大力拍了拍陸昃的肩膀,豪氣幹雲地道:“陸小兄弟,你可要跟着你的師父好好學習,我一看他就是一位隐世不出的高手!雖然修為僅僅金丹,但魂魄之中隐隐見寒芒,我竟有些不敢逼視,我以我閱百兵逾百年的眼光來向你保證,他假以時日必成大業!”

陸昃贊同地點點頭,又道:“只可惜我師父縱橫多年,至今沒有尋見過一把稱心如意的兵器,此乃他終生之遺憾。”

癡鬼立即道:“這個好說!我有一個寶庫,裏面收藏了我百年以來的所有神兵利器,楚兄弟今日一番話點醒了我,與我而言就是大恩,倘若我寶庫中有楚兄弟看得上的兵器,就是直接挑走一把又何妨!”

楚休明見他跟癡鬼三言兩語之間,竟然就要去給他挑東西去了,頓時更加震驚。

癡鬼嘆息一聲:“可惜屍歧老鬼最近不知道在發什麽瘋,非要說我偷了他的東西私藏起來,我一生光明磊落,不管是生前還是身後,從不屑于行偷竊之事。他卻一口咬定,甚至派了他的手下封了我的寶庫,領頭的那個鬼……很強。”

他眼神閃過一絲恐懼。

陸昃眼神一動:“屍歧老鬼可有說過,他那丢失的東西是個什麽模樣?”

“據說是把通身緋紅的兵器,”癡鬼皺眉道,“可是我将所有沾了赤色的收藏拿給他一一看過,他都搖頭說不是,這般蠻不講理,若非我手底下還有一群兄弟,我一個人去跟他拼命又何妨!”

陸昃順着他的話頭勸慰幾句,心裏已經有了決定。

當晚,陸昃和楚休明進入被癡鬼安排的小墓室,楚休明問:“師父,你有頭緒了嗎?”

陸昃淡淡一笑:“或許。說來真巧,我要找的也是一把通身緋紅的兵器。”

九裏明的長刀,通身鮮紅似血,名為盧羊。

陸昃道:“既然屍歧老鬼這般篤定,那我們不妨去瞧瞧。”

連他都是跟楚休明交流過之後才知曉,盧羊已經碎成了五片,屍歧老鬼想必還以為盧羊是一把完整的長刀,以至于到現在還沒找到。

楚休明興奮道:“那我們是不是來對地方了!”

癡鬼甚是信任他們師徒倆,墓室門口沒有任何把守,而以他們二人的身手,想要騙過守衛也是輕而易舉,陸昃帶着楚休明一路悄悄地潛行,沿着墓道一路深入,猝不及防,在墓道中遇上了另一位“梁上君子”。

那人從頭到腳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漆黑的瞳孔炯炯有神,看起來甚至帶點憨氣,修為卻十分深厚。

就在陸昃察覺到他的氣息時,他也是一驚,向師徒二人看過來。

楚休明目光頓時警覺起來,能在墓道裏的,想必有可能是屍歧老鬼的人。他自從通往寶庫的地道,不知怎的,心情便十分容易躁動。

陸昃卻苦笑着按住楚休明:“沒事,不是壞人。”

即使那人只露出來一雙眼睛,陸昃還是能将他認出來。

這竟是他排行第四的徒弟,名號破月仙尊,真名叫做孟昭然。

師徒三人狹路相逢,師兄弟相見不相識,做師父的也不便相認。

只是昭然這小子怎麽會在這裏?

孟昭然先開口了:“你們二位也是察覺到此地有沖天紅光,所以才來一探究竟的?”

陸昃略一思索,便知曉了:“正是。”

怪不得,應當是方才他和楚休明為了将小鬼差引過來,比試時,盧羊感受到了九裏明的刀氣,做出了些許回應,這才引動了屍歧老鬼的注意。

他這個徒弟還是不太會說謊,往往心虛的時候便會找一些掩飾,殊不知這樣更明顯。

既然他都給自己找好了理由,那他便從善如流。

就在這時,他們一行人的到來觸發了墓道機關,冷箭嗖嗖破空襲來,孟昭然自然輕松躲開,陸昃本能地想拉他卻沒拉到,只拎着不知為何有些出神的楚休明将将躲開。

孟昭然一回頭,就看到陸昃為了替楚休明擋開粗碩的弓弩,手臂上挨了一刀擦傷。

楚休明這才從方才恍惚的狀态裏走出來:“師父!都是我不好……”

陸昃拍拍他的肩膀安撫道:“無妨無妨,你師父我皮糙肉厚着呢。”

孟昭然看在眼裏,不自覺地就流露出有些羨慕的神情。

陸昃讀懂了他的眼神,在心中默默地嘆了口氣,溫聲道:“這位小友可有受傷?”

孟昭然不知怎的,對他有一種天然的不設防,心中一暖,口中只淡淡道:“沒有,有也沒事的,多謝關心。”

“怎麽會沒事,”陸昃道,“你出門在外摸爬滾打,定是有人牽挂擔憂着你的。”

孟昭然悶悶地道:“……嗯。”

他是偷偷跑出來的,二師姐還在收拾叛軍餘黨,三師兄被她留下來做幫工,二人時常密談,卻都避開了他。

大師兄時隔百年現身,卻捏碎了師父留下的投影,如今好像歸到了鬼界的陣營,孟昭然心裏亂糟糟的,于是偷偷跑了出來,想去再見大師兄一面問清楚。

陸昃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真正最小的徒弟不太開心,有心哄哄他,只是如今場合不對,只得按捺下來。

他這個徒弟比楚休明還老實,楚休明也就現在記憶丢失,在他面前還一副老老實實的模樣,以前可是從不吝啬于跟他嗆聲的。

二人雖是老友,但通常一見面就掐架,非得要一個盧羊,一個邬如晦才能把這兩個人拉開。

陸昃走在最前面,楚休明心中恍惚更加嚴重,魂不守舍地跟在他背後,孟昭然走在最後。

他明面上是修為最高的,又蒙着面,按理說這師徒二人應當對他充滿防備才對,陸昃卻将整個後背都露給了他,就好像……十分信任他一樣。

孟昭然心中十分疑惑,因為他好像也對陸昃起不了一絲防備之心。

修為到了孟昭然這個境界,一切轉瞬即逝的直覺都是有緣由的,他在心底反複琢磨,卻猜不出這個修為只有半碗水那麽深的白衣男人是什麽身份。

索性進入寶庫只有這麽一個通道,他只好乖乖地跟在陸昃身後。

墓道幽深,他們走了許久,才終于看見了寶庫大門。

然而此地已經籠罩進一層淡淡的法場,進入其中之後,恐怕就會進入別人的掌控。

孟昭然自然不怕,最後看了一眼陸昃,還是只抱了個拳,就轉身,毫不畏懼地走進寶庫大門。

陸昃目送他進去,随手一掐,一枚小小的符咒悄無聲息地追上孟昭然,粘上他的衣擺。

他不擔心孟昭然,這孩子雖然老實好騙,但終究修為擺在那裏,雖然不知道他一個人跑到鬼界來所為何事,但他的師兄師姐平日裏一定不會給他少塞護身的法寶。

陸昃又照樣往楚休明身上按了一個符咒,才道:“走吧。”

反而是楚休明,從一接近武庫之後,整個人的狀态都有些恍惚,叫人不得不憂心。

進入寶庫大門之後,身邊的楚休明果然消失不見了,但他挂在兩個小徒弟身上的符咒依然生效,只是三人都相隔甚遠。

陸昃閉目感受一陣,決定先去找楚休明。

癡鬼的寶庫修整得相當簡陋,各種兵器都擺放得十分稀疏,估計是想空出場地來供自己和手下演武練習。

陸昃将整座寶庫的布局都記在心裏,剛一轉身,準備離開這間小室,就驀然撞進一個冰冷堅硬的胸膛。

他後退一步,眸光驟然染上寒意。

面前這人渾身罩在漆黑的鬥篷中,陸昃身量已算是颀長,他卻比陸昃還要高上一些,背光時,陰影投下來,恰好将陸昃完全罩進去。

陸昃竟然沒有發現這人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又在他身後站了多久。

而且,這人胸口一絲起伏也沒有,他沒有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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