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會面

會面

元和六年，大雪。

快馬加鞭，我帶着孩兒們速戰速決殺穿十牢城餘孽，而後從官道直抵上京京畿。

想到能同殷如淵有個了斷，我不欲給自己留一絲喘息之機便要奔着那別院而去。

伊尹倒是一反常态攔阻道：

“将軍總該容我先着京兆尹向聖人複命罷？”

伊尹此來，發至上京的飛書，一月少說三封。

怕是我離開糜縣後一應作為，盡在殷如淵掌控之中。

好個天生帝王，元和元年冬至大朝會上他當面允我解甲歸田，反手就命伊尹潛伏糜縣，原是從未卸下猜忌之心！

“要你堂堂大雍暗探之首，多年蟄伏大糜山下監視刺探，殷如淵當真看得起我！”

我拂袖而去，怎料伊尹和殷如淵正趁機暗通款曲，定下了又一樁诓騙我的苦肉計。

翌日故地重臨，踏入別院門庭。

唯見連廊曲折、亭臺袅娜、水榭幽寂。

簾卷清風，送來高華淩人的龍涎香輕拂周身。

再被伊尹一步步引至書房時，更漏驟鳴，将将辰正。

記憶中仙姿疊貌的殷如淵，此刻眉目間染着死氣，乍看似要行将就木般老态疲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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攜帝王凜然之威，他怒意勃發道：

“……姜院正安敢妄言有治病之方，無害人之法？朕之病尚可醫，民之疾何所依！”

“刷”一聲乍響惹我餘光瞥向五步外的地面。

有絹布奏折攤開在以頭搶地的姜院正眼前。

怪我一雙鷹目慣是百步穿楊，那奏折上鬥大個字竟毫無預兆跳入眼簾：

“……太醫院結黨之弊已現：

庸醫冗餘自成派系，官辦醫館皆隸屬其下，壟斷藥行供需，屢有霸市惡行。

百姓看診耗費靡甚，然久治不愈者十有七八。

欺壓民間醫士，大夫少醫患而苦藥價之奢，經年入不敷出。

太醫院敢為私利草菅人命，土大夫飽受刁難良莠不齊。

從來民心之向背，實為盛世之基石！

伏帷有拜，禦史臺谏，叩請聖裁。”

姜院正跪地佝偻着身軀，一目十行掃完便滾滾下汗洇濕衣衫直吓得語無倫次道：

“臣不是東西、臣罪該萬死，求聖人開恩、求聖人饒命！”

“咳、咳咳…咳咳咳咳……”

殷如淵掩唇咳喘，随侍身側的福公公滿眼心疼地邊拍撫他脊背邊憂心忡忡道：

“聖人如今龍體抱恙，怎好妄動肝火？羅将軍同伊大人候在一旁也看得心焦哪！”

不待殷如淵反應，姜院正聞言一個打挺轉頭灼灼看來。

膝行着一把拽住我衣角，他滿眼都是絕處逢生地激動：

“将軍！将軍！我是軍醫老姜啊……”

是了，八年前十牢城一役，雍軍後勤百十個軍醫，唯有老姜敢在我雙刀掩護之下奔赴前線，迎着滔天熾焰同閻王搶奪将士們的一線生機。

枯槁似的中年人如今被權勢熏陶出圓潤富态。

他跪在我腳下，央我求情，換個茍活。

殷如淵見此場景，竟順水推舟道：

“好教阿慧知，我念在他當年調養阿慧身體有功，破格拔擢為太醫院院正，怎料竟養出個贻害百姓的蠹蟲！”

“如今太醫院行事愈發放肆，若阿慧是我，該當如何處置？”

三言兩語，如此君臣拉鋸偏要我殿前奏對。

可總得有人看顧大雍蒼生黎民。

“我不通那些彎彎繞繞的規矩。姜院正，我只問你——”

收斂心緒，我直視老姜尚未全然渾濁的雙眼：

“起于微末亦有懸壺濟世之志，權勢加身何以失卻醫者仁心？”

老姜聞言，怔愣着落下淚來：

“原是，富貴遮望眼……”

“那便撕開浮華看一看腳下的百姓！”

痛斥着老姜，我轉頭看向高位端坐的殷如淵目似刀尖：

“渎職的庸醫，要麽廢要麽殺！民間的神醫，供來為我所用！若無容人之量，他這院正也不必做了，自有能者居之！”

于是姜院正膝蓋撞的震天響，顫顫巍巍仰頭面向殷如淵堅聲道：

“聖人容秉！臣今日便在此立下軍令狀：此生必鞠躬盡瘁改革醫制，既發宏願，萬死不贖。望聖人恩準！”

殷如淵一笑如沐春風，衰敗中偏又熠熠生輝：

“既有阿慧作保，朕自用人不疑。”

看了半天戲的伊尹突兀岔道：

“怪道糜縣相見将軍竟好似換了層皮。想來當初聖人恩賜的藥膳方子裏，确有你姜院正的手筆？”

剛松口氣的姜院正老臉一紅脫口而出：

“那是聖人特意叮囑……”

話音未落氣氛便轉瞬寒涼。

老姜似是恨不得當即咬斷自己舌頭。

我挑了挑眉：

“聖人何意？”

福公公人老成精，見勢先一個眼色使老姜如蒙大赦地退下，再如五年前領着我強闖冬至大朝會般笑容慈和：

“羅将軍可願聽老奴一言？”

“福伯有言，自當洗耳恭聽。”

不止是我，殷如淵亦隐含期待看向這位将他從襄王世子拉拔成開國皇帝的老人家。

福伯滿是滄桑地開口：

“老奴是看着聖人長大的，聖人自小吃盡了苦頭，身邊從來沒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所幸聖人待羅将軍一向不同，老奴就盼着啊，總有一日……”

老人家未盡之言，足教我心下五味雜陳。

殷如淵似從入定中回神顧盼，我方知受盡天道偏愛之人亦會憔悴不堪如斯。

只一眼我滿腔愠怒就啞了火，偏生出細細密密地心疼來。

見我默然，伊尹慣是有眼色地打破僵局：

“聖人容秉：既來觐見，幸不辱命。臣同将軍自糜縣而始重走當年東進之路，見官道通暢、坊市有序、桑田豐産、百姓安樂，當可告慰我雍軍英魂。”

殷如淵只深深望向我，神色間似有讨好：

“阿慧以為如何？”

我垂眸：

“聖人英明。”

伊尹硬着頭皮再開口：

“将軍那七個義子皆是少年英才，聖人若見，定也欣慰。”

殷如淵眉頭緊鎖：

“阿慧…咳咳咳……果、真…将孩兒們，教得極好。”

我冷聲：

“聖人過譽。”

伊尹仍不死心：

“神風鎮內臣還同将軍一道聽書……”

福伯笑眯眯補刀：

“聖人當初為彙編那《神風将軍傳》廢寝忘食，還落下不少病根。”

殷如淵惱羞成怒：

“伊尹！大伴！”

伊尹扶額，忍無可忍拽着福伯憤而離席：

“不打擾聖人同将軍敘舊，臣等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