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身世
驕陽似火,不論屋頂或地面,皆是明晃晃一片,讓人眼睛睜不開。整個世界被暑熱烤得奄奄一息。西城清音坊路口的涼茶攤子處,汗流浃背的攤主正坐在石階上,托着腮張嘴打瞌睡,流了滿下巴哈喇子。
羅毅的馬車拐進路口,朝清音坊深處行去,随着耳邊的知了聲愈加聒噪,西三巷到了。
他已有半年沒回羅家。
門房聽見勒馬的聲響,慢悠悠走了出來,當看清來人是羅毅瞬間醒了神。
“小少爺。”
“将車上的東西卸下來,我進去瞧母親。”羅毅扔下話便往中庭去。
羅家前院有一個極小的練武場,裏頭立了幾根木樁、箭靶跟一個稻草人。羅毅走到稻草人旁邊,思緒跟洗筆時墨池裏的黑水一般,瞬間伸出千萬道觸角。
他就是站在這裏跟着羅霑學武的。他在這兩丈見方的場地裏紮馬步、練倒立、同稻草人過招,回想起來是很遙遠的事情。大概未滿五歲,羅霑便親手為他制作了一把木弓,又手把手教導他掌握拉弓的要領。
等他稍長幾歲,又給他聘來身手更好的武師,武師幾乎是兩年一更換。
羅霑只是他的養父,但在撫育他這點上做的并不比生父遜色,甚至比尋常的父親還要更好。如果有得選,他不希望這個人命喪于他這個養子之手。
“你怎麽來了?不會是沒銀子才回來找父親的吧?”羅安最近正好沐休在家,聽到門房的傳話急急尋了過來。
羅霑對他太好了,好到他的幾個親生兒子都對他這個野孩子忿忿不平。
十歲,不,也許八歲時他就察覺到自己不是羅霑的孩子。
羅毅平複心中漣漪,轉過身:“大哥近來可好,我忙于公務久未歸家,今日剛好有空,過來給母親請安。”
羅安外形随父,生得五大三粗,皮膚黝黑,性情則比羅霑更莽撞。“忙于公務”四個字深深刺激到他。
憑什麽,他閑得只能在衛所磕牙,羅毅卻在宮裏頭侍奉皇上結交權貴。
見四周無人,羅安說起話更不想藏着掖着。
“你可真夠不孝的,半年也不回家看看母親。怎麽,進宮當了羽林軍,飛上高枝就忘了家裏人了?既然翅膀硬了,你還回來做什麽?”
羅安越說越氣。
一想就紮心,父親既然有進宮的名額,不給他這個長子,卻留給那個野種。
羅毅一貫沒什麽情緒,只淡淡道:“我去探望母親。”
大踏步往二門裏頭去。
或許是天氣炎熱讓人心浮氣躁,亦或是羅安壓抑經年的郁悶爆發。方才一聽說羅毅回府,他連午休也顧不上,此刻見到他這般雲淡風輕的面皮,更是氣得牙癢癢。
“站住。你不是宮裏的侍衛嗎?連自己的私産私宅都有了,你還回來幹什麽。爹娘那點棺材本,可經不起你東一口西一口。”
羅毅置若罔聞,自顧自向前走。
羅家宅子小,一柱香的功夫,兄弟倆一前一後進到內院主院。羅太太身邊的大丫鬟眼明腳快進屋報信。
羅太太正打算小憩一會,聽說小少爺回府,暗暗慶幸頭發還沒拆,親自到外頭去迎人。剛掀開竹簾,見羅安氣勢洶洶跟在羅毅後頭,忙狠狠瞪了羅安一眼。
羅安收到親娘的眼神無奈撇撇嘴,三尺怒火頃刻矮了兩尺。
羅太太親自将帕子捂到融了冰的面盆裏,浸濕擰幹遞給羅毅。
“天氣這麽熱,怎麽這個點回來了?快擦擦汗。”
羅毅接過帕子在脖子上抹了抹,感受那沁涼入骨的涼爽。在他的記憶裏,羅太太不論何時何地,好像永遠都是這副和藹臉孔。
“孩兒不孝,這麽久都未能給母親問安。”羅毅單膝跪地。
很快就被羅太太拉着胳膊扶起來。
羅太太目光閃爍,兩人上次見面還是在恩義侯府碰上。“這也不能怪你,如今你是給皇上當差,身不由己。”
言辭間甚是體諒。
羅安聽得恨不能跳腳,卻也只能強忍怒氣。
羅毅好似全然沒聽到旁邊三五不時的哼哼,仍舊恭敬道:“皇上上午賞了些瓜果,我想讓母親也嘗一嘗開開胃,這東西不能放,幹脆就抽空回來一趟。只是孩兒待不了多久就得走,還請母親見諒。”
“沒事沒事,你忙你的正事就好,不用挂念家裏。”
羅毅卻指揮起丫鬟,讓她速去洗些葡萄李子。“這葡萄是皇莊上大清早送進宮的,母親若是愛吃,我過幾日再送些進府。”
當丫鬟端着瓷碟進屋,盤中的綠葡萄一顆顆皮薄色亮,晶瑩欲滴,連裏頭的葡萄籽都肉眼可見。衆人看着不覺口齒生津,果真是解暑開胃的好東西。
屋中的氣氛都似變得香甜可口起來。
羅太太見羅毅眼巴巴瞅着她,強作歡笑摘了一顆葡萄放進嘴裏,連聲誇贊一番。
羅安更是從盤中抓了一大把,一顆顆往舌尖上扔,直将葡萄當成了羅毅的肉,越吃越解氣。
跟着母子倆又寒暄幾句,羅毅告辭起身。
羅安特意看了丫鬟一眼,:“你去送送四少爺。”
等到人都出去,羅安再也忍不住了。
“娘,你不是說他是外室之子嗎?為什麽爹卻那般偏心,什麽好的都留給他。從小到大,他吃的穿的,哪樣不比我們弟兄強,我們吃着粗茶淡飯,爹也要重金給他請來最好的師傅教他武藝。我真懷疑我們幾個到底是不是爹的兒子?”
羅太太被這話氣了個倒仰。“你說的什麽混賬話?你不是你爹的兒子是誰的兒子,難不成還是我偷人生的?”
“娘——”羅安簡直無語,娘明知道他不是這個意思。
他只是覺得爹應該一碗水端平,現下別說他,就是其餘兩個弟弟也有意見。進宮的名額為何非給羅毅,而不給他們呢?
羅太太的神情陡然嚴肅。“這不是你該打聽的。眼下的日子你不滿意,那你是不是還想回到邊疆去種田?那時你還有精力想這些嗎? ”
羅安不禁打了個顫。羅家離開西北時他已能記事,對于那段過去他比兩個弟弟印象更深。
羅家從前只是最低等的軍戶,幾代都在邊境屯田,一邊戍守一邊墾耕,日子過得艱苦不已。要不是回到京城,他們幾兄弟怕是還在白茫茫的軍田裏曬着白花花的太陽,他哪有力氣嫌棄衛所的日子無聊。
這樣一想,羅安又成了一尾活龍,不要臉地将另一半李子葡萄拿到自己屋子給媳婦吃。
但羅家另外兩位少爺,羅平和羅勇就沒這麽簡單打發了。
當他們傍晚從衛所回來,看見據說是羅毅送回來的宮裏賞賜的各色香甜瓜果,登時怒了。
人比人氣死人。
羅毅在宮中近水樓臺,日日得見天顏,未來的前途不可計量;而他們三個呢,一個是衛所裏不起眼的小傳令,一個是匠作坊的,還有一個夥頭兵,成日煙熏火燎灰頭土臉。
沒有這樣的道理,如果爹還當他們三個是兒子,非得給出個說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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