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回家
回家
顧醒看不出來談佑信沒信他的話,談佑也沒有追問下去的意思,只是問:“你住哪兒?”
思考過如何搪塞體檢的問題,倒是沒想過談佑會問他住哪,顧醒的大腦在遇見談佑時再次精準宕機,光顧着眨巴眼睛,像故意演給談佑看一樣。
談佑盯着他打顫的睫毛頓了下,才說:“問你呢?”
“住局裏!”
“跟我回家。”
兩人同時開口。
談佑站起身,套上黑色風衣,掃了顧醒一眼:“哦。”
顧醒見他往外走,擡腳跟上去,喊:“談佑!我跟你回家!”
談佑不吱聲頭都不回,顧醒拇指頂進上腹咬牙跟在後頭。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審異局瀑布屏障,談佑忽然回身問:“你剛才說什麽。”
剛穿過屏障的顧醒險些撞到他身上,全身上下無比機敏的感官似乎突地變回經久失修的破敗模樣:“啊?我說住局裏……我說錯話了。”
“下一句。”
“我跟你回家。”
談佑靜靜注視着顧醒的雙眼,過了許久低低“嗯”了聲。
車停在審異局瀑布屏障外的停車場,智浮車在多禧星已經不算是罕見的交通工具,但談佑依舊選擇普通的小轎車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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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佑家住在甘城內區的老宅區,距離審異局不遠,但最快也要四十多分鐘。
車剛駛出審異局外林區,顧醒就歪在副駕駛座上眼睛一閉沒聲了,談佑掃了眼他蒼白得過分的雙頰,想到今天是顧醒正式進入審異局的第一天,估計大清早就去了實驗體基地體檢,到現在整整折騰了一大天。
不是說在休息室睡了好幾覺嗎?
芯片可以讓實驗品猜測主人的意圖并投其所好,且絕對服從主人的命令,顧醒大腦裏的芯片……
墨色的瞳孔深不見底,談佑若有所思地望着似乎已經陷入沉睡的顧醒。
車停在樓下,談佑靜靜坐了有十分鐘,才擡手拍了拍顧醒的肩膀:“到了。”
“嗯……”
在車座上蛄蛹了兩下,顧醒老半天睜開眼:“這麽快?”
“十二點多了,上樓沖個澡早點睡。”
顧醒沒出聲,或者說他一時發不出聲音,嗓子忽然疼得厲害,渾身哪兒都不對勁,只能順從地随着談佑下車跟在後頭。
談佑家住在三樓,很老的樓,沒電梯。
剛踏上第一層臺階,顧醒忽忽悠悠就往一旁栽,談佑眼疾手快地拽了他一把,目光微沉又問了一遍:“體檢沒問題?”
“沒……”
一個字剛出口,顧醒劇烈地嗆咳了幾聲,彎腰撐着膝蓋好一會才能回話:“我在休息室睡覺沒蓋衣服,特能部空調開太大,估計有點凍着了,沒啥事。”
說完正打算調整一下面部表情換回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只是一低頭就瞧見談佑攥在他腕上的手,顧醒眨了眨眼,有點酸,他将此歸結為熬得太晚:“談博,攙着我點。”
談佑猛地收回手,沉默了片刻才将手再次搭回顧醒的腕上。
攙扶的動作不溫柔,像提溜一袋大米。每向上一層他一定會松開顧醒的手腕,稍等幾秒才會再次握上。
顧醒全力抵禦疼痛的精神力錯過了那只搭在他腕上的手的一舉一動,那只拿起手術刀時穩健無比的手,指尖正藏着不易察覺的輕顫。
兩人進屋開了燈,顧醒撒摸一圈,盯着黑燈瞎火的主卧:“叔叔阿姨呢?”
他十幾歲就住在談佑家,談佑的爸媽跟他親生爹娘沒什麽分別。
談佑脫外套的動作明顯一滞,顧醒立即捕捉到微小的細節,他意識到有什麽問題,但随即就見談佑跟沒聽見他的問題一樣進了洗手間。
水流落入掌心再滑落到洗手池的“嘩嘩”聲激起一片尴尬,微啓的唇瓣緊緊合上,顧醒咬緊雙唇。
他可不想再吵架,還如此莫名其妙?就像上次,莫名其妙的冷臉、冷戰,到最後分開居住,直到今天……
不說就不說呗。
談佑從洗手間出來時,顧醒剛開解完自己,沒等說話肚子先“咕咕”響了。
指尖上漏掉幾滴未擦幹淨的水珠,談佑掃了顧醒肚子一眼,意思明顯。
“我能吃。”
顧醒主動解釋。
兩邊的襯衫袖子被各自向上挽起兩節,談佑上腹的位置還貼着顧醒糊上去的暖貼。暖貼顫顫巍巍地挂在白襯衫上面顯得有些滑稽,但襯衫的主人像是忘了這個與他形象完全不搭的物件的存在,談佑語氣平淡:“吃口熱面條?”
顧醒也沒磨磨唧唧,直說了個“成”字。
吃飯又是個沉默的過程,談佑坐在他對面一口沒吃,在顧醒喝完第一口湯時,說了兩個字:“死了。”
顧醒手一抖險些把碗摔了,他下意識地看向那間漆黑的卧室,剛下肚的柔軟面條化作一根根鋼筋鐵棍攪得他腸胃開始瘋狂痙攣。
面條順着筷子滑回碗裏,顧醒跟個小木頭似的一動不動,談佑從身後書架順手抽出一本書,起身坐到客廳的沙發上。
喉結微微動了兩下,面條再次被挑起,顧醒沒再發出任何聲音,哪怕胃痛到眼前發黑。
将最後一口湯喝掉,顧醒深吸口氣盡量自然地開始收拾碗筷。
站到水池前,雙手捏在白瓷碗邊,卻似乎忘了擰開水龍頭,顧醒像被釘住的木樁。
“你撒謊?”
突然的聲音吓得顧醒打了個激靈,後背“唰”地冒起一層冷汗,胃突突蹦得就要破腹而出,他條件反射地反駁:“你才撒謊!”
談佑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他站在門口擡頭示意顧醒看看紅腫可怖的右手背:“體檢結果沒問題?”
“當然沒問題!”顧醒有些無奈,為何談佑三番五次地問同一個問題,只得随便找個理由,“這是我今天被門夾的。”
“腦子被門夾了。”
“混蛋啊你,回來就罵我!”
“快點弄,我睡覺去了。”
“好走不送了您。”
嘴上這麽說,談佑又坐回了沙發。
顧醒有些愣神,目光不自覺地落到已經被關上門的主卧,耳邊嗡嗡響,震得他的頭生疼。
“小醒,阿姨給你炖了排骨,你嘗嘗怎麽樣?”
“哎呀外面涼,小醒你多穿點!”
“想要什麽就跟叔叔說,叔叔給你買。”
記憶裏,他們喊他的名字比喊談佑還要多得多。
掌間的書上移掩飾住雙眼真正看向的地方,談佑的目光順着顧醒的視線移到緊閉的門上,也因此錯過了顧醒短暫地掐進上腹的五指。
書翻了一頁,談佑站起身對着廚房的方向:“你還睡你自己的房間。”
一個主卧,兩個面對面的次卧。
碗筷是一人份,顧醒洗了不短的時間,洗得十指白得快看得見骨頭。
客廳裏燈開着,已經不見談佑,對面的房門早關上了,這估計是談佑有生以來睡得最晚的一次。
顧醒像用散的零件硬拼到一塊的骨架,想撲到床上悶頭大睡,但又不得不挪到洗手間沖澡。
不洗澡,他會瘋的。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身體發出抵抗的警告,顧醒簡單并緩慢地沖了幾下,胡亂裹了浴巾慢吞吞将一身破敗的零件移到床上。
兩年,他不住在這裏有兩年,怎麽說灰塵都不會少。
顧醒伸出一根手指在床頭櫃上抹了下,指腹幹幹淨淨。
要麽是經常打掃要麽是有人在這個房間住。
不可能,不可能有人住這,談佑不會允許的,就是允許,也沒人能受得了談佑這麽個壞脾氣的混賬。
除了他。
顧醒自顧自想着,卧室門開着,他調整了下姿勢方便看到對面房間的門。
談佑坐在床邊,被褥剛鋪好,清理床頭和大衣櫃積的灰塵霸占了他許多睡眠的時間,這會兒終于到了睡前環節。取過耳塞、眼罩等裝備,談佑板板正正地平躺到床上。
夜晚沒多少時間再能用來耗費,顧醒蹭了蹭枕頭依舊睡不着。
床單、被罩、枕頭等床上用品都是沿用從前的,卻帶着清淡的皂粉味。
很好味,是談佑身上的味道。
但事實證明這并不能改善他的睡眠質量。
快熬了一圈,顧醒對時間幾乎失去概念,不過他估摸應該也就十分鐘,從肩膀到腳趾,他渾身上下開始控制不住地抽搐,小腹中一點以沖破肚皮的架勢瘋狂痙攣。
顧醒不知道對于正常人來說此刻他所經歷的屬于什麽級別的疼痛,但對于痛覺神經敏感、疼痛會放大數倍的他來講——他感覺自己快死了。
冷汗順着顧醒全身的毛孔兇猛地往外鑽,絲滑的白睡衣貼在身上,瘦得凸出的肩胛骨顯得愈發明顯,沒了高領打底的遮掩,脖頸上現出一道不規則的暗紅色長痕。
在鋪天蓋地襲來的劇痛裹挾下,顧醒按着肚子咬牙翻身下床,他一步一頓腳軟得幾乎撲倒在地,待走到門邊只剩下喘氣的勁兒。
靠在門框盯着談佑房間數了九個數,顧醒咬緊唇關上門,反鎖。
連滾帶爬将自己扔回床上,抽搐了近二十分鐘,等蜷縮的手指能微微伸開,顧醒立即抓過枕頭塞進懷裏,緊接着把頭埋進枕頭裏。
疼暈了醒,醒了再疼到昏厥,冷汗淋漓出不盡似的。
但只要有一秒的清醒時間,顧醒便貼緊枕頭,似乎皂粉的味道是靈丹妙藥,能緩解他身體上的疼痛。
時間已經無需鐘表等工具也界定,清晨微弱的光透過沒來得及拉上的窗簾零零碎碎地投射進來,顧醒縮成一小團躲在厚厚的白色被子裏,雙眸緊閉,額上殘留着一層薄薄的冷汗,白皙的腳背偶爾痙攣般抽搐一下,纖長的睫毛還在微微打顫。
顧醒從不定鬧鐘,也沒有這樣的習慣,但現在他回來了,人工鬧鐘便準時來到他的卧室門前。
“起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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