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弄髒

第34章 弄髒

真的很像應激啊。

蘭托想。

他從來沒見過卡洛斯這個樣子。眼睛半睜着,明明一動不動，說話聲音也很穩定，切無端有股飄搖的破碎感。

但這樣才更像活着。

蘭托伸出手,按在小魅魔的眼睑下,把這份難得的脆弱捏起來。指腹摩挲，薄薄的皮膚一揉就紅。他應該心疼的,可是心底就是湧起一種陰暗的思緒，他想卡洛斯保持脆弱的感覺,想要被這樣的人尋求依賴，哪怕就一點。

卡洛斯動了一下,說不上是情願還是不情願,他微微地擡起眼，注視蘭托的眼睛,好似随時都能掉下淚來。

但他們都知道永遠不會。

“疼。”

卡洛斯含糊地吱了一聲,然後拍開蘭托的手。

他又變成平常的樣子了，沉默的，溫順的。手腕裸露在陽光下了,骨節分明,留着一道鮮明的紅痕,曬着有些疼。他注意到蘭托的目光,便重新把手收回袖子裏,只留下一截蜷起來的手指。

“稍等。”

他抓住蘭托給他的外套，把它脫下來抱在一邊。

而後毫無征兆地吐了出來。

沒吃什麽東西，甚至沒喝水,所喝下去的,就只有安缇涅給他的那碗藥。

确實可以遮掩魔力，但他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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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反胃感一直在纏繞着他,吐出來反而好些了。

擦幹淨了，用僅剩的魔力消除掉了痕跡。他才重新裹上外套，這樣便不會把衣服弄髒。

“走吧。”他小跑回來，一切都是如此的幹淨利落。

……

為什麽要複活我。

卡洛斯思考了很久這個問題，終究是沒有去問。

換了身體後性格大抵也會産生變化，比如他現在會更情緒化一點，也會更憊懶一點。吃不飽的感覺總是伴随着他，每一天都如此，身體自發地選擇了一些更加能耗低的生活方式，比如少說話，少思考，安安靜靜地窩在一邊。

蘭托反而多話起來，主動解釋起一些事：“我目前是宮廷魔藥師，主要為國王服務，當然，也為神殿服務。”

“嗯。”

“和你說話的死魂靈是我，那是一種奇特的魔法，可以剝離人的部分靈魂。”蘭托握住卡洛斯的手，“你的靈魂很脆弱，我有些擔心，才以這樣的方式觀察你。”

這便是承認了卡洛斯的複活和他有關系。

卡洛斯終于動了動，平靜地問：“你想要複活我？”

“是，我想。”

“你可以騙我。”卡洛斯恹恹地說，“我會相信的，也可以對我用一個記憶魔法，那樣比較保險。”

“……”蘭托把手攥緊了，“不，是我想……也有別的人想要。”

想要你。

卡洛斯感受到了更複雜的事——果然如此，他的複活不是個人行為，還有其他人在操控。他不太喜歡這樣，又有些覺得無所謂。

其實很正常，無利不起早，複活他必然是想做點什麽。卡洛斯也覺得正常，只是要叫他動起來去做點事，他實在是提不起動力了。

“我……”

“我不認識你。”卡洛斯陳述。

“也許我是你随手幫助過的一個人。你做過許多事，也許你早就已經忘記了。”

“不，我記得，記得全部。所以我很确定，我不認識你。”

“……”怎麽會有人記得全部？

卡洛斯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因為一生裏面沒有什麽可以被記住的事情，所以我記住了他們。”

“也許我是你間接幫助過的人，你造成的影響比你想象的要大很多。”

“嗯。”

卡洛斯沒有繼續說話的興致。

他垂眸。

如果，如果蘭托是他幫助過的人，那麽那時候他已經成為聖騎士了。一個溫暖、完美、永遠強大的形象。喜歡那樣的“卡洛斯”是正常的。可惜他不是那樣的人。

“說回你的事。”蘭托挑起話題，“我知道那位是天使，是神國的使者，而且似乎和你認識。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嗎？為什麽你方才如此……是誰在看着……”

“你猜到答案了。”卡洛斯看了一眼太陽。

蘭托：“噢……”

不可提及。

卡洛斯以前為了換取更強大的力量，曾經做過神殿裏面最高級的儀式，将神國的力量直接引到自己身上。那是至高無上的饋贈，在神明之下人人平等的世界裏，他似乎是那個格外幸運的孩子。

在他之前，在他之後，神殿和狂熱的信仰者早就已經嘗試過無數次，只有卡洛斯獲得了那位的眷顧。

也許只有卡洛斯知道，在得到那般的眷顧後，他還獲得了什麽。

注視。

一種不可言說的注視。

就像一只卑微的、只想在樹蔭下安家的小蝼蟻，被無法抵抗的存在一次又一次地掀開保護殼，時時刻刻地觀察着。

或許是夾雜着喜愛的，但那并不是他所能承受的喜愛。

有那麽一瞬間，卡洛斯曾經清楚地感受到來自上方的邀請，充滿誘惑力的、沒有任何缺陷、任何願望都會被滿足的世界。

還有一只溫柔的手。

握住他，答應他。

然後成為他的一部分。

卡洛斯曾經以為，那些注視，那些邀約，應該在他放棄一切力量後，消散掉了。

而且他還死了一次，還變成了血統低劣的、對神明來說非常肮髒的魅魔血脈。

為什麽……

他身上應該沒有什麽利用價值了才對。

他默默地想着，困意逐漸湧了上來，不知不覺就閉上了眼睛。

比起……那種情況，在人間被人們推來推去，裹挾着動一動，也不算一件壞事。

他半睡半醒，感受到自己被抱了起來，鼻間是熟悉的、植物的氣息。是蘭托的莊園。樹葉間漏下的碎影落在他臉上，卡洛斯短暫地睜了一下眼睛，伸手拈去蘭托肩膀上的一片落葉。

他聽到蘭托的心跳，因為他的動作而加速起來，呼吸也一頓。

于是卡洛斯想。

祂會喜歡什麽呢？

又會讨厭什麽呢？

确實，不管怎樣，他始終沒有做過任何不好的事，幹幹淨淨的。

如果……

……

哪怕清醒了，卡洛斯也在長久地猶豫。

蘭托上樓的時候，發現卡洛斯正坐在床邊。

離陽光只有一點的距離。長腿折疊起來，已經顯現出來的尾巴盤在腿上，安安靜靜地貼着大腿。他側着臉，窗戶上折射了一小片光，落在他眼下，明明是充滿溫度的陽光，卻宛如一片冷冷的白梅。

一卷鵝黃的毛毯柔軟地攤在沙發的一邊，地毯是沉靜的水灰色，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封存起來的一副畫，而畫上唯一的一點鮮豔顏色便落在卡洛斯的眼睛上。

随着魔力在身體裏流轉，那雙眼裏的棕色淺淡了不少，變得更加清澈、更加紅，陰陰的紅。說不好是更像他了，還是更不像他了。

他思考的時候沒有任何習慣，只會極為安靜，一動不動，連下意識會擺動搖晃的小尾巴也死寂一片。

這算是很久以前養成的習慣，為了盡可能做一個完美的人偶，他需要把自己的所有想法、所有個人的習慣都藏好，也不能給人抓到可以利用的東西，不管是自己人，還是敵人。

保持一片空白，便沒有人能夠看出來他到底在思考什麽。

蘭托幾乎不忍心打破這副場景。

原本要說的話停留在舌尖，他靜靜地站在門口，忽然就不想繼續把計劃推進下去了。就讓一切保持在此刻，也不一定會是壞事。

你看他坐在這裏，就像他屬于這裏，就像他已經擁有了他一樣。

“……”卡洛斯卻已經發現了蘭托，他偏過頭，靜止的畫面動起來，“蘭托。”

“嗯。”

沉默繼續流淌，卡洛斯的尾巴翹起一個尖尖，他舒展自己的身體，然後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窩在沙發裏，不自覺地有些慵懶，又分外克制。他始終看着蘭托的眼睛。

蘭托不說話，他就不說話。

所以蘭托打破了沉默，他柔聲問：“卡洛斯，你在想什麽？”

卡洛斯又換了一個姿勢，蜷起一條小腿。

他盯着自己的尾巴尖。

蘭托便想，此刻卡洛斯提出什麽東西，他都會答應下來的。

“我在思考……”卡洛斯一字一句地念，全程都沒有看蘭托，“我能不能履行一個魅魔的職責。”

“什麽？”太突兀，蘭托沒懂。

“噢……就是……”

卡洛斯這會慢慢擡起臉，露出一截漂亮而纖弱的脖頸，呼吸時輕顫，聲音裏好似墜了搖搖欲墜的天邊清月色、水中白梅影，遙遠又缥缈，落下時卻無端暈開一抹妖冶到惑神的冷紅，晃悠悠地漾開許久。

“找個人做一場。”

“……”黑發的青年眼神沉沉，“為什麽？”

“單純的想。”

小魅魔壓下尾巴。

“弄髒我。做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