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晚上

第38章 晚上

卡洛斯摸了一下手心,幾乎已經濕透了。

他偏過頭，難以壓制的恐懼情緒讓他的心跳變得很快，呼吸也急促起來。好在思維的運轉暫且不受影響。

他看向雅辛,那張俊美的臉上出現的,不太完美的陰郁表情，反而讓他看起來像個活人。而且有點眼熟。

卡洛斯忽的靈光乍現：“我似乎想起你了。”

……

那似乎也是一個暴雨的晚上。

卡洛斯不讨厭雨。

他的工作不會因為雨水而暫停,但大部分人還是會因為下雨天而變得懶惰，于是連帶着他的工作也變少了。所以卡洛斯有時候會在下雨天坐在屋檐下——當然是一個人坐着,然後發呆，發呆,再發呆。

做一些無意義的事情。

但那一天,他數着天際的閃電時，忽然再牆角看見了一點什麽東西。

很小,很隐蔽,只是閃電的光照過去的時候，還是能看出來，那是一個人形。

“誰？”

卡洛斯非常警惕,雖然這是在王宮裏,但誰知道那些刺客為了殺死他會付出什麽。這些年他遇到的奇葩刺殺實在是太多,可以說集人類和魔族的想象力為大成,只有讓人想不到,沒有做不到的。

潛入王宮搞刺殺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卡洛斯握住了劍柄，踏着被雨水打濕的泥土，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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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了一小團黑色的東西——一個小孩。

一個,近乎昏迷的小孩。

卡洛斯用劍把他的身體翻過來,泥水沾濕了小孩的衣服，但也讓卡洛斯看見了那些布料下的傷痕。卡洛斯猶豫了一下,他有點擔心這是一場苦肉計——直到他看見對方的護身符。

很眼熟，是王宮中人才會有的，新年的時候統一發放的。

鑒于王宮裏面不太可能有陌生的小孩子居住，所以，這位，大概是一個王子。

一個在暴雨天，昏迷在他的花園裏的王子。

卡洛斯的頭頂緩緩搖晃出一個問號。

他把小王子拖回自己的房間，把雨水擦幹，沒有馬上去找他的母親。這個王宮裏面的小孩子實在是太多了，老國王有不少妃子，又很願意生孩子，于是卡洛斯印象裏的，存活的就有二十幾個。他根本記不住誰是誰。

只能大概感覺到這個王子，不太受寵。

卡洛斯看着對方身上猙獰的傷痕，拖出了屯好的傷藥，先是用幹淨的毛巾将傷口擦拭幹淨，然後再洗幹淨手，用指腹将藥膏化開，塗抹起來。

黑發的小孩很安靜，只有身上的高熱證明他還活着。卡洛斯有點頭疼，因為他不擅長和小孩相處，特別是這種安靜的，重病的，看起來乖巧的孩子。

退燒藥也簡單攪拌了一下，在一邊熬煮加熱。

卡洛斯沒怎麽生過嚴重的病，他天生體質好，又有神明的庇護，除了這兩年，竟然什麽病都沒有生過。他坐在一邊，嗅聞空氣裏的藥味，罕見地有些發呆，都忘記了觀察床上的病人。

年幼的王子醒了。

卡洛斯感受到了兩道紮人的視線，于是他低下頭，和那孩子對視。那真是不太美好的視線，明明是顏色溫和的霧藍色眼睛，底色卻相當陰暗，仿佛凝聚着兩粒火，死死地看着卡洛斯。

好兇哦。卡洛斯想。

“別動，我給你上藥。”卡洛斯把聲音放柔軟，他溫聲說，“你叫什麽名字？”

……

雅辛。

卡洛斯想起來這個名字了。

但是。

那不是一個黑發藍眼的小孩子嗎？卡洛斯看向現在的國王，那是一個很好看的少年，但頭發是淺色，眼睛也是淺色，讓他想起老國王，而不是當年那個如野狼般的孩子。

唔……

巨大的疑惑淹沒了卡洛斯，幾乎讓他忘記了雨聲。

沒記錯的話，那個小孩完全不像一個王子，比同齡的孩子都要陰沉，而且确實有陰沉的理由。後來卡洛斯專門去了解過一點，雅辛的母妃血統不是很好，好像有點外族的血統——在陽光下，不只是只有人類那麽一個物種，妖精，精靈，矮人，巨人，什麽樣的混血都有。

王族自然是不喜歡這種混血孩子的。其他王族，甚至是仆從，都對這對母子十分苛責，特別是雅辛的母妃去世之後。

卡洛斯能猜測到這樣一個王子會遭遇什麽。

他後來有稍微地對他關注一些，但卡洛斯那時候自身難保，已經沒有精力去拯救別人了。

“你……”他微微喘氣，從對聲音的恐懼中清醒過來一點，看着雅辛的眼神，終于感覺他和那個孩子有一點點相似的地方，“小時候是這個發色嗎？”

雅辛的眼神暗了暗，不知道是因為卡洛斯完全忘記了他，還是卡洛斯終于想起了他。片刻，他十分坦然地笑：“我染了發色，民衆更喜歡這樣的顏色。”

哦，好像說得通。

卡洛斯坐了回去，他很喜歡挑戰自己，但實在是不想在這樣的暴雨天氣回家，在能找到躲雨隔音的地方之前，恐怕他就已經被這些聲音逼瘋了。

“很抱歉，我之前沒有想起你。”卡洛斯也很坦然，“你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雅辛便問：“哪裏不一樣。”

“唔……”

發色，瞳色，身高，體型，甚至性格。卡洛斯還記得一點點小時候的雅辛，不管怎麽看，都不像是現在這個能露出陽光而溫和的笑容的青年。實在是太詭異了，難道一個人長大之後真的會變成完全不同的人嗎。

卡洛斯驟然想到他自己，想到雅辛說自己的學習對象就是他。

然後便沉默了。

——有的小孩盡學壞。

……

雅辛小時候有段時間，是很不喜歡卡洛斯的。

他的母親，是一個有妖精血統的女人，美得令人心醉，有一雙誰都會動容的藍色眼睛，還有漆黑如夜色的發絲。老國王也曾經心動過一段時間，把女人帶回了自己的國家，許給榮華富貴，珠寶首飾。

直到其他人發現了他母親的血統。

一切都完了。

妖精的血是髒的，這樣的王族是不能要的，哪怕他那時候已經出生了，卻還是差點被搶走，直接從高樓丢下去墜死。他母親因為這樣的事件發了瘋，再也沒有以前那般鮮活野性的美麗容顏。

這場鬧劇由老國王的出面而停了下來，國王決定留下他的性命，自然沒有人阻攔。

但這不意味着他能和其他王子一樣，享受高貴的教育以及優渥的生活。

小小的雅辛就只能窩在陰冷的房間裏，一個看不見陽光的地方，握着母親的雙手，一沉默地等待着什麽——母親總是看着門口，看着一個不會出現在這裏的人。而他不能理解這樣的情感，只覺得與其期待別人，不如自己想辦法找出路。

王宮不歡迎他們，那麽他們就離開這裏。

這是多麽天真的想法呀。

他身上畢竟還流着王室的血脈，于是只能一輩子和這裏綁定，和這個該死的陰暗的角落糾纏在一起。

于是雅辛開始聽仆從講來自外面的故事。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降低存在感，好讓那些多嘴的仆人不會發現他的身影，有時候他也會聽那些已經成年的王子說趣事，說那些波瀾壯闊的、仿佛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

這些故事裏面，有一個名字正在頻繁出現。

卡洛斯，聖騎士卡洛斯。

不知怎的，雅辛對這種一聽就很陽光的名字還有故事，完全不感興趣。甚至還有點厭惡，他不知道自己的厭惡感從何而來，只覺得卡洛斯應該是那種他最讨厭的、虛假的人。

見到他的時候也一樣。

其他的王族熱情地擁上去贊美，連他那血緣意義上的父親也露出了微笑。

小王子只覺得他們都很虛僞。

所以他發現自己喝的粥裏面有毒，掙紮着推翻了食物和圍過來的仆從。明明是要殺了他的人，這時候卻反過來斥責他不懂禮儀，還拿出了那一套所謂的能讓人聽話的工具。

雅辛不覺得恐懼，只是覺得憤怒，憤怒那些人竟然用如此光明正大的方式解決他，是、是他的父親也默認了嗎？

也許是混了一部分妖精的血脈，他的身體素質很好，本身又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在大人的縫隙裏面穿梭倒也不難。只是難免吃上幾次棍棒。雅辛一路跌爬滾打，終于趁暴雨天鑽進了雨幕。

夜晚的花園有些陰森，仿佛每一棵植物都在深處爪牙，想要把他抓回囚籠。雅辛咬着牙一路跑，饒了不知道多少圈，竟是繞到了一個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他翻過了圍牆。

最後的觸感是濕潤冰冷的泥土，還有一起躺在泥土裏的腐爛花枝，他伸手抓了把泥水，從肺裏逼出一聲喘息。

然後便失去了記憶。

再度醒來的時候，就看見了一張熟悉到有些陌生的臉。

卡洛斯。但和之前的卡洛斯很不一樣。這只卡洛斯沒有光鮮亮麗的盔甲和披風，也沒有露出那種如同陽光照耀一般的表情。他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裏衣，肩膀上的布料透着肌膚的顏色，被雨水打濕了，還沒來得及換衣服。

平心而論卡洛斯身上有不少肌肉，鍛煉得很恰當，稱不上單薄。但人們想起他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那個完美的模樣，于是對比現在私下放松的樣子，真的會覺得這個青年原來是有些單薄而蒼白的。

“你還好嗎？”卡洛斯問。

“……”雅辛沒有回答。他還是個孩子，不太會隐藏自己的喜怒，這時候就有點任性地不想和自己讨厭的人說話。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被脫下來了，那些狼狽的傷痕毫無保留地露在空氣裏面，傷口的灼痛和藥膏的清涼混合在一起，十分刺激。雅辛有點想坐下來，下意識地想要在這裏找到一個安全的角落，但身上竟然一點力氣都沒有。

“你發燒了。”卡洛斯的聲音十分平靜，表情也是，好像一點也不奇怪一個王族會在王宮裏面受傷，“還有很多外傷，我正在給你上藥。”

“不要。”

“不上藥，傷口會發炎，我見過很多死在雨水裏面的人。”卡洛斯不太會安慰小孩子，他只是陳述事實，“而且會變得很難看。”

小孩往裏面縮了縮。

他偷偷看向卡洛斯，覺得這個人好像和故事裏講的不太一樣，不太……光明？真正完美的人怎麽會說出這種恐吓小孩的話。他頭腦暈乎乎的，渾身都發着高熱，覺得自己一定是出現了幻覺，在死前還能看見自己讨厭的人，說奇怪的話。

上天真是對他不公平啊。

卡洛斯看出來這小孩又有點燒迷糊了。他伸出手，把小王子拉過來，繼續完成上藥工作。不過哪怕他動作很快，卻還是注意着不讓孩子感到太疼痛。卡洛斯不記得自己給多少人上過藥，如果有比賽，那他肯定能拿王國前三。

在一切結束之後，才開始收拾自己身上的東西。

雨水，泥點，血污，小孩掙紮的時候弄到他身上的藥水。

卡洛斯偏了偏頭，沉默地脫下了衣服，用多餘的熱毛巾擦拭自己的身體。

一回頭，小孩又在陰暗地盯着他了，腦袋困得一點一點也要睜着眼睛。讓人想起倒挂在屋檐下的小蝙蝠，或者縫隙裏面的小蛇，迷迷瞪瞪地撐大兩只藍眼睛，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

“你住在哪。”卡洛斯問，“我送你回去。”

他沒有和別人住在一起的習慣，畢竟和他待在一起的人好像都死了，離得遠點說不定對其他人更好。

小孩卻不回答。

卡洛斯以為對方沒聽清，又說了一邊。

半響，他終于聽見了孩子的聲音，帶着發燒的喑啞：“我……不知道。”

外面在下暴雨，本來就是一通混亂裏面，摸爬滾打逃過來的，現在誰還知道自己住在哪個角落。卡洛斯沉默了一會兒，蹲下來，好像在思考什麽特別重要的事。

于是他說：“那你就睡這兒吧，白天我送你回去。”

他站起來，把傷藥收好，又在床邊放了一碗放了糖的熱茶——他覺得小孩子可能會喜歡甜食。

然後便披着外衣，繼續坐到屋檐下了。

……

雅辛沒有睡着。他沒有辦法在陌生的地方很快入睡，哪怕已經累的不行了。他在床上輾轉反側，能感受到卡洛斯喂給他的東西沒有毒，他身上的傷口很快不疼了，就是仍舊有些發燒。

可惡。

他咬咬牙，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人無緣無故的幫助他。

一定是用來迷惑他的。他見過自己母親的一個貼身仆從，表面上對他溫溫柔柔，背地裏經常給其他的想要折磨他的人報信，收了別人不少錢。這時候卡洛斯出去，一定也是去通知那些人了。

雅辛從床上掙紮着坐起來，卻發現自己身上什麽衣服都沒有，而且原本穿的那件衣服幾乎已經爛掉了，唯一完好的是一條褲子。卡洛斯把它放在火爐邊上烘烤。

哪怕是逃亡，也不能不穿衣服。

雅辛看了看，發覺這邊好像只有卡洛斯的衣服了。于是他扯過了大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輕手輕腳地往門口的方向挪。

他不知道，自己的這些動作，已經算是動靜很大了。

卡洛斯還是坐在雨幕邊上。

他穿了一件外套，在王宮休養之後，很少修剪的頭發開始變得有些長了，遮住了眉毛，低下頭的時候也會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睛。他身邊沒有別的東西，沒有那把在故事裏面從不離身的聖劍，沒有書本，沒有魔法卷軸，也沒有那些零食茶飲。

雅辛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一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他怎麽會這樣想？不管怎麽看，卡洛斯都是他見過的，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人。

而且好像和別的大人不一樣。

他沒有在卡洛斯眼裏看見自己。其他的大人也會無視他，但那是一種十分輕蔑的無視，來源于他的樣貌和血脈。他們刻意地冷落自己，故意把那些嘲笑和偏見露出來給他看，仿佛這樣就能證明他們的純種人類血脈是高貴的。

看起來是無視，實際上處處都是惡毒的視線。

卡洛斯的眼裏沒有他，是真正的沒有他，他好像看不見他身上的異常，也看不見苦難，沒有厭惡也沒有虛僞的憐憫。

這樣空茫的眼神讓人想起一些無機物，可雅辛卻覺得莫名放松。卡洛斯的眼睛是純正的天藍色，清澈見底，和他那種霧霭濃郁的陰沉深藍不太一樣。人們總是誇卡洛斯的眼睛像鏡子一樣，容納天下所有美好的東西，映照出一切的罪惡的肮髒。可雅辛近距離看了，才能發現卡洛斯的眼睛不是幹淨，而是茫然，那雙漂亮眼睛的深處，似乎什麽都沒有裝下，好像他整個人就只是一個空殼。

想着想着，雅辛甚至開始有些懷疑起自己的血脈，難道妖精的血統就是會讓人産生很多陰暗想法嗎？要不然他怎麽會幻想聖騎士是個人偶。

“你要離開嗎？”卡洛斯忽然出聲，脖頸也轉過來一點，看着角落裏不知道在想什麽的雅辛。

雅辛沒吭聲。

“傘在那邊，只有一把，如果你拿走了，之後記得還回來。”

雅辛仍然盯着卡洛斯的臉。

卡洛斯不明就裏，支着下巴，就這樣對視。

“不要。”小孩仿佛天生叛逆命，他昂着下巴，很高傲又很狼狽地抱着卡洛斯的衣服，“我要睡這裏。”

他回去了。

卡洛斯搞不懂小孩，他倦怠地窩在椅子上，像只貓一樣縮起來。

他還能活幾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