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Episode 你可以用在我身上

第28章 Episode 28 你可以用在我身上

會客室內, 空氣又重新回歸了寂靜。

只剩下牆上時鐘行走的滴答聲，規律而緩慢地在兩人之間淌過，在房間內回蕩。

中原中也沒有說話, 而有趣的是，霧島羽香同樣沒有開口追問，她似乎對此早有預料。

洞悉是雙向的。

在中原中也通過案件、同僚以及偵探社的環境，獲得霧島羽香的情報的時候, 黑發少女同樣也在腦中構建出了一套關于對方的行為模式。

在霧島羽香的眼中, 這位黑手黨幹部有點奇怪。

他似乎經常像這樣陷入沉默，然而在黑發少女看來, 中原中也的這份靜默, 并不是常人一般意義的掙紮或者是抗議, 反而更像是一種……

默許？

就像是大型的兇猛獸類, 在發現領地受到侵.犯後, 不僅沒有給予憤怒地反擊, 驅趕膽敢挑釁的外來者, 反而一動不動地卧伏在原地, 最多警告地掀起眼皮打量一眼外來者，随後又閉上。

甚至……還隐約後退了一步。

仿佛是對侵入者發出邀請，鼓勵她再接再厲一樣。

這好脾氣的姿态, 和港口黑手黨一向的作風不能說毫無關系, 完全是相去甚遠。

為什麽？

這不對勁, 她的側寫到底遺漏了什麽？

霧島羽香的右手搭在膝蓋的書頁上, 指尖觸及頁面上的盲文。

不需要多餘的反應，少女的皮膚與視覺中樞已經捕捉到了書頁上的文字, 将它們傳送向大腦。

【“——黑手黨，這個名字從誕生之日起, 就沿襲着一條鋼鐵般的暴.力鏈條來維持生計，在利益争奪的戰場合上沖鋒陷陣。”】（①）

【“他們最早起源于十三世紀的西西裏島，曾是組織反抗、伸張正義的自衛組織。直到十九世紀後，徹底淪為組織犯罪的代名詞。今天，又成了‘花團錦簇’的生意，通過協商劃定經營範圍，樂于向世人展示更多紳士風度。”】（①）

【“……而有趣的是，在最初的語源學中，‘Mafia’一詞誕生于一個形容詞‘mafioso’，本是美麗、優秀、完美的含義，卻令人困惑地演變成了今天的模樣——”】（①）

……

…………

更多關于黑手黨的歷史、命題，随着膝蓋上翻閱的紀實書籍，源源不斷地湧入霧島羽香的大腦中。

而這個時候，黑發少女所研究的Mafia本人，活體課題先生就與她共處一室，并且保持了相當長的沉默。

牆上時鐘的秒針‘滴答’着，又安靜地走過了一圈。

就在霧島羽香單方面判斷，他們的對話已經結束，打算重新把注意力聚焦回書頁時，會客桌邊，中原中也突然開口，聲音傳來。

“不使用你的異能嗎？”

中原中也開口，嗓音在安靜的空氣內回蕩，

“它應該會告訴你更多答案吧？包括我有沒有說謊、試圖隐瞞的動機。”

窗邊，霧島羽香翻頁的動作一停。

她側過頭，漆黑的長發如墨色的綢緞，從肩膀上滑落，一部分發尾垂落在書頁上，在寫滿了文字的紙頁上蜿蜒出纏繞的形狀。

隔着半個會客桌的距離，霧島羽香安靜地轉過頭。

少女黯淡而無焦距的瞳眸望來，近似注視的目光落在中原中也的臉上，其中專注的神情，讓中原中也的呼吸不由地一滞，微不可見地慢了一秒。

中原中也無意識地擡起手，想去端桌上的茶杯。

但在伸出手後，他又莫名地收了回來，改為調整了一下頭頂的帽子。

“你似乎對我的異能力有什麽誤解。”

仿佛一個世紀的對視後，霧島羽香終于開口，結束了讓中原中也感到無限漫長的沉默。

“信息并非全部有用，過度繁瑣的細節只會産生幹擾，與堆疊的垃圾無異，給大腦帶來冗雜的負擔。”

“當然，我相信這麽說的話，你大概依舊無法體會。”

無法體會的中也，嘴角一抽：“……”

謝謝，已經感受到了來自智商的嘲諷。

“好，我明白了。”

像是目睹了黑手黨臉上的表情般，霧島羽香突然意義不明地點了點頭。

随後，她在中原中也‘你又明白了什麽啊’的無語注視下，‘啪’地一聲合上了攤開的書籍，對赭發重力使露出了一個親切如天使的笑容。

“助手先生，我們來玩一個經典的教學游戲吧。”

“……什麽游戲？”

這個時候？

中原中也一臉莫名，他擡眼看了看牆上的時鐘，距離委托人預約上門的時間，只剩下不到十五分鐘。

老實說，他一點也不想配合某個大小姐心血來潮的想法。

誰知道這會不會又是另一種側寫。

中原中也張開嘴，剛準備拒絕，下一秒，他就看到霧島羽香微笑地彎起唇角，慢悠悠地丢來了一句，

“哦，您不敢嗎？”

……您。

這個大小姐，甚至還用上了敬語，嘲諷效果瞬間翻倍。

中原中也：“……”

呵，低劣的激将法。

他怎麽說也是幹部，什麽狀況沒有遇到過，怎麽可能會被這種幼稚的激将法……

“好吧，那這一局就算你贏了。”

聽聽這語氣。

多麽貼心又勉為其難。

中原中也：“……”

啪，一個青筋從中原中也的額頭迸出，熟練地往上跳了跳，離血壓爆表只差一點點距離。

“你想玩什麽。”

某個鐵骨铮铮的幹部先生，從椅子上站起，走到少女的身旁。

“規則很簡單。”

霧島羽香滿意地微笑。

她側過頭轉向窗外，微微揚起下颚，示意中原中也往外看，

“現在，由你來挑選一個過路的行人。年齡、長相、人數随你喜歡，然後向我複述你從他們身上看到了什麽，我來判斷你是否說謊。”

“怎麽樣？這應該很符合你口中的‘更多的信息，更多的真相’吧。”

确實如此。

在這局游戲裏，中原中也幾乎掌控了所有的情報，成為霧島羽香唯一能依靠的情報來源，如此對比懸殊的條件下，他根本不存在輸的可能。

不過……

中原中也看了一眼神态自信的少女，沉默片刻後，接下了這封挑戰信。

他轉過頭望向窗外，钴藍色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在樓下的街道上逡巡了一圈後，視線停留在了一個正夾着公文包，慌慌忙忙往車站跑的上班族身上。

然後一開口，內容就變成了——

“小孩，十歲左右，他的身上穿着學校的制服，腳上的鞋子是黑色的，背着書包，旁邊還跟着一個監護人，正在往車站的方向跑。”

“還有嗎？”霧島羽香歪了一下頭，追問道。

中原中也安靜了一秒，視線在上班族脖子上的領帶，以及手腕處的手表上掃過。

但這個兩個信息都不能說，于是，他索性直接換成另一個說詞。

“小孩衣服的手肘上粘了番茄醬，嘴邊沾了一點面包的碎屑。”

到此，中原中也所提供的信息完畢。

都說真正高明的謊言，不是通篇假話，而是适當的真假參半。

而這裏，中原中也就是這麽幹。

他自認為做到了完美，沒有任何纰漏的地方。

沒有想到下一秒，他就看到霧島羽香輕笑了一聲，一絲猶豫也沒有，篤定地說道，

“謊言、謊言、還是謊言，真話、最後通句謊言。”

“你确定？”

中原中也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但語氣不變，甚至還貼心地追加了一句，

“大小姐，你現在還有機會改答案。”

“哦，有機會。”

可惜，某個黑發少女不為所動，她眨了一下眼睛，語出驚人地說道，

“是因為你看到的那位先生，馬上要搭乘公交車離開了嗎？”

“！！”

中原中也猛地睜大了眼睛。

他盯着霧島羽香黯淡的紅瞳，開始猜測某個大小姐說不定可以看到，又或者是在身上的哪裏有個開關，能自由切換盲眼形态。

幸運的是，某個黑發少女只是偵探，沒有讀心術。

否則，此刻Port Mafia的重力使先生，大概就能親眼、近距離觀賞到，霧島羽香是如何眯起眼睛，露出看愚蠢人類的眼神，笑容還漂亮又嘲諷。

“助手先生，你一定沒有仔細觀察過普通人家的母子，以及他們的相處模式吧？”

霧島羽香繼續說道，

“在日本，确實存在讓孩子自己搭乘校車，美曰其名，從小鍛煉孩子獨立能力的父母。但更多的，是會接送孩子到校車停駐點，目送他們安全上車的家長。”

“當然，介于國內诟病已久大男人主義，以及丈夫在家庭中長期缺位的現狀，這裏的監護人通常是母親。”

“而一個專業的家庭主婦，是絕對不會允許出現帶着孩子，狼狽趕校車的情況的。”

“至于原因，這其中涉及到了諸如日本主婦圈壓力，住宅樓層鄙視鏈等因素。”

“退一萬步說，即使真出現了這樣的情況——”

霧島羽香說到這停頓了一秒，輕聲問道，

“中原中也，如果換做是你，會在趕校車這種關鍵的時候，還讓自己的孩子背着書包跑嗎？”

一般最優的、也更常見的選擇，難道不是由成年人接過書包嗎？

中原中也啞然。

“這是你犯的第一個錯誤，而第二個，則是你最後添油加醋的描述。”

霧島羽香繼續說道，

“當我詢問你是否還有補充的時候，你猶豫了。”

“大部分人都以為，說謊的時候越多生動的細節，越能彰顯謊言的真實，但實際上恰恰相反。”

只有說謊的人，才會往客觀的陳述裏，添加過多無用的畫面。

更何況，這還是在游戲進行的前提下。

過于指向性的細節只會增加對手的勝率，理論上應該避開才對，然而中原中也卻在這裏專門說了出來。

排除刻意放水的因素外，就只剩下一個原因——

他在用這一處虛構的細節，反向驗證開頭的說辭。

“不過，你最後驚訝的反應是真實的。”

霧島羽香洞悉一般，為這場游戲落下了結論的一筆，

“所以，你真正看到的畫面，是一個成年男性手持公文包，跑向車站，對嗎？”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

全對。

“你看，這就是我說的，使用異能力沒有意義。”

霧島羽香彎起唇角，輕快地說道，

“過多繁瑣無用的信息只會向垃圾一樣堆積，給大腦造成沒必要的負擔，我不需要這些。”

會客室的窗邊，霧島羽香放松地靠在椅子內。

溫暖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舒适的溫度讓黑發少女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整個人看上去慵懶又無害。

就像窩在椅子裏曬太陽的貓，以至于霧島羽香向來幹淨冷淡的嗓音，也帶上了一點溫和的意味。

只可惜，說出的話還是老樣子。

“助手先生，我說過，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信息體。”

“每一天、每一秒，都有數以萬千億的條目在其中流動。就像是奔湧向大海的溪流，斷層與斷層之間，微秒與微秒之間，都存在着超出想象的信息量。”

“但這些并非無跡可循，因為已經有無數智慧如星辰閃耀的學者，将他們重構成了模式的學科，讓普通人也可以觸碰那一片壯闊瑰麗的世界。”

“換句話說，世界這個巨大的信息體，是有【模式】的，人也是一樣。”

“你說【模式】？”

這次，中原中也跟上了霧島羽香的思路，

“所以，在你的眼中，人也有某一種固定的【模式】嗎？”

中原中也感到不可思議。

這究竟是何種傲慢的、又冷漠的視角。

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從雲端往下望，居高臨下地注視地面的黑點。

中原中也看着霧島羽香。

這一刻，一個奇異的靈感如同流星一般，在他腦中瞬息閃過。

這抹靈感的消失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重力使甚至來不及抓住一點點尾巴。

但中原中也卻有一種直覺，他剛剛似乎短暫地，觸碰到了霧島羽香性格的‘裏面’。

又或者，該說是核心，本質。

雖然他尚且不知道那是什麽，但只要搞清楚這一點，他或許就能知道，太宰讓自己來這裏的目的。

而與此同時，面對新任助手的提問，霧島羽香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選擇了另一種更簡單的比喻。

“中原中也，你有下過象棋嗎？”

“道理是一樣的，大部分人以為，如果想嘗試棋盤上的每一種走法，就需要成百上千的對局。但事實上，它并非無窮無盡，只是數量龐大而已。”

而再龐大，也都不過是既定模式下的延伸。

至于人——

靠坐在椅子裏霧島羽香微微擡起了頭，迎上中原中也落下的目光。

黑發少女後仰着頭，就這樣将自己的臉上神情，脆弱的咽喉以及纖細的鎖骨，一并暴露在了黑手黨的視線內。

明明是居于之下的弱勢角度，霧島羽香卻流露出了俯視的意味，

“人也是一樣的，助手先生。”

霧島羽香語氣平淡地說道，

“即使思想或有不同，但在生物反應上，總是遵循一套相同的模式。”

“根據統計，常人每分鐘的對話裏，平均會産生三種謊言，而這，還不包括炸毀教堂的暴.徒、工于心計的政客、組織領袖，黑手黨首領……”

“語言不可信，但他們對話語産生的反應是一致的。”

像是示範般，霧島羽香一邊說着，一邊擡起了手指。

她的指尖輕輕地點在了自己的臉上，随着話語逐一往下，最後停留在了肩膀的位置，少女蒼白的指尖搭在鎖骨上，透着近乎易碎的美感。

“眉毛、呼吸、只持續不到五分之一秒的愉快。”

“嘴角細微上揚表示竊喜；典型的肩膀朝一邊聳，代表對自己說的話沒自信。”

“人們會遠離犯下強.奸罪行的朋友，除非他也卷入到其中；大量刺傷隐喻性.欲的發洩；拖拽而死則象征着懲罰。”

“你看，關于人的【模式】就是這麽簡單，你只需要抓住它們就可以了。”

“……”

中原中也突然深吸了口氣。

此刻的黑發少女，在他的眼中是如此的高傲又不可一世。

她幹淨的聲音說着最冷漠的發言，然而落在她眼中的光線卻映襯着光澤，仿佛自帶熱度一般，倏地點燃周遭的空氣，讓人的心髒跟着不受控制一跳，失去平衡。

“你……”

中原中也張開嘴，他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的嗓音沙啞可怕。

喉嚨像是缺水一樣發緊，幹涸。

中原中也抿了一下嘴唇，重新開口，

“霧島羽香，你和我說這些，就不怕我學會嗎？”

學會它們，然後原封不動地——

全部用在你的身上。

畢竟，用某個大小姐的話來說，人都是一樣的。

那麽想來，這套【模式】放在霧島羽香的身上，同樣也适用。

“學會？”

中原中也的發言，讓黑發少女眨了眨眼睛。

随後，仿佛是電影的慢鏡頭一般，中原中也看着霧島羽香彎起唇角，臉上緩緩露出了一個清晰的笑容，黯淡的紅瞳映着亮光，興趣盎然。

那并不是嘲笑，也不是認為對方不自量力的譏諷。

而是純粹的歡迎，樂見其成。

“一般來說，沒有經過特殊訓練的人，終其一生都無法捕捉到這些，更別說是活用它們。但是，中原中也，你不一樣，你同樣擅長審訊，對嗎？”

霧島羽香笑着說道，

“所以，我很歡迎。倒不如說，中原中也，我希望你學會這些，然後成為真正的大師。”

就算用在她身上也無所謂，畢竟——

落滿陽光的座椅內，霧島羽香偏了一下頭，輕聲說道，

“畢竟，你要成為我的‘眼睛’，不是麽，助手先生？”

中原中也：“……”